半栈香之望星降
离离子
2018-11-27 18:00

临安城有香料铺子唤作半栈香,女主人素手调香,通鬼神,敬人事。

1

寐喜最近头大得很,原因无他,孤竹君的坟头最近被人给掘了。

孤竹君躲在棺椁里,一觉睡醒之后,发现新收的徒弟不见了,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少北早就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寐喜就惨了,走又走不掉,躲又没地方躲,惨兮兮对着这糟老头子,隔三岔五被揪出来挨上一顿说。

这日她认命般送走孤竹君,刚甩着袖子往床上躺了一会儿,还没眯着呢,门砰的一声被推了开来。

源源不绝的阴冷水汽涌了进来,听着长廊那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寐喜拥着被子瑟缩在床上,自觉大事不妙。

果真,没离开多久的孤竹君头顶青烟又进了屋来,圆目一瞪,一拍桌子,“岂有此理,这些凡夫俗子是不是不想活了,是看本君好欺负还是怎么的,闲着没事干居然敢掘我的坟!”

寐喜强打着精神挪了过来,假装没有看见檀木桌上刺眼的一道裂纹,给他沏了杯云雾茶。

“您的坟头,被人给掘了?”

孤竹君瞪了她一眼,仍自顾自生着气,“也不知哪儿来的混小子,拿了把铁锹闯进了我的地盘。你说若是天黑走错了路,倒也算了。我回去的时候,瞅着这混小子居然正在掘我的坟,一边挖还一边哼着歌,泥土四溅的,差一点,差一点就把我的棺椁给打开了。”

“后来呢?他人呢?”寐喜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几步。

只听得一声巨响,桌子裂了。

“人?哼,早给我一脚踹进旁边的地宫里去了。”

孤竹君的坟头在十里堡水边一处洼地,葬他的人倒也是真心待他,在他的棺椁旁边修建了规模庞大的地宫。

亭台楼阁连着长廊,回环往复的,气势颇为磅礴。寐喜早先趁着他心情好的时候去走过一遭,瞠目结舌之后,一直暗暗揣测他生前的身份。

若是青天白日里入这地宫游览上一番,也是极好的。偏生孤竹君喜黑,将地宫里的灯全给灭了,只留了壁间几盏蒙了轻纱的夜明珠发出晦暗的光。

不辨天色的地底,封闭幽暗的长廊,无数具散落的遗骸,凶神恶煞的镇墓兽,空荡而绵长的回音……光想想就觉着瘆得慌。

不知是哪家的盗墓贼,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你说往哪儿走不好,黑灯瞎火的,非得摸到水边人迹荒凉的洼地,好死不死还寻到了孤竹君的坟头。

真是条汉子,寐喜默默为那倒霉蛋哀悼了片刻。

2

没几日,寐喜就见着了这倒霉蛋。

倒霉蛋被孤竹君领了过来,跟在后头的,还有一个稚气未脱的圆脸少女。少女睁着一双幼鹿般的圆眼,寸步不离挨着少年,拽着他的衣袖,怯生生地打量着四周。

孤竹君乐呵乐呵跟寐喜介绍:“你瞅瞅,这是我的后代,就是那日掘了我坟头的小子。”

少年浑身脏兮兮的,穿了身黑不溜秋的灰衣裳。许是在地宫里饿了几天,瘦脱了相,满面尘土,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的。见她望过去,咧开一口大白牙,“初次相见,请多多指教。”声音听着颇为年轻,带着满满的江湖气。

寐喜盯着这一奇异的组合,惊掉了下巴。

孤竹君倒了杯茶,抚着长胡子颇为自得,“这人老了老了,倒也是走运,竟教我碰见了自个儿的后代。虽说不怎么争气,好歹见着了不是!”

少年正倚在窗前洗脸,闻言侧过身子来,露出一张俊俏的脸,极为乖巧道:“祖爷爷好。”

许是寐喜一脸见鬼的模样有些突兀,孤竹君摇了摇头,感慨了几句年轻人就是没见识云云的,叩着桌角将事情的缘由道了个清楚。

原来孤竹君那日气冲冲地将那掘他坟头的小子一脚踹进地宫后,原以为会消停几天。哪知这小子胆大得很,不仅没有被地宫吓到,反而极有兴致地在里头转来转去。

东摸摸,西翻翻,时不时还能听到他不住地啧啧称奇。夜半更深露重时,鸣虫切切,少年郎拎了把锄头不知在敲打什么东西,叮叮当当的,扰人清梦。

孤竹君神识遍布整个地宫,自然对这一切了如指掌。他原本想着气消了就将他放出去,这会儿见这少年郎如此狂妄,索性将夹墙中吊着的几尾僵蛇放出去吓唬他。

哪知少年郎没几下就将那蛇给捉了,取了身上的火折子架了火堆,剥皮去胆,好端端地烤起蛇来。一边烤还一边敲着石头唱起歌来,自在逍遥得很。

孤竹君没辙了,施了道结界将地宫一封,自顾自睡去了。没睡几日,眼前一阵大亮,被人从坟头里拖了出来,给摇醒了。

他养尊处优多年,还从未被人这般无礼对待过。憋了一肚子气准备大发雷霆,睁眼对上的,却是个鼓着圆脸的小姑娘。

“老爷爷,您看见齐哥哥了吗?”小姑娘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将双手松开背到身后,低着头小声问道。

孤竹君纵然有再大的架子,也不忍心对着这张单纯无辜的脸发火,强行压下了满心的愤怒,“你是说那掘坟的小子?死了!”

小姑娘一呆,随即蓄了两包眼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哇,是我害了他……”

孤竹君这辈子最怕女人哭了,皱着眉头伸出脏兮兮的袖子将小姑娘的眼泪给抹了。

小姑娘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把将他的袖子拖了过来,往脸上胡乱擦了几下,满脸倔强,一边往怀里掏出一块发光的石头,“齐哥哥说想找找他的老祖宗葬在哪儿了,我算过了,就在这儿……他怎么会死呢?我不信,我再算算……”

孤竹君顿时觉着头顶一排乌鸦撕扯着呼啦啦飞了过去,他侧了侧耳朵,晃了几下,艰难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他的老祖宗,葬在哪儿了……”

小姑娘睫毛仍带着泪珠,环顾了一圈四周后,抬头愣愣地看着孤竹君,“就在这儿啊,您就是齐哥哥的老祖宗,他是您的后代子孙啊。”

哐当一声,孤竹君手一抖,半边棺材落了地。

“那混小子,盗墓盗到老祖宗头上了?”

3

寐喜捧着肚子笑了好半天,待孤竹君脸黑得如乌云压顶了,这才忍了笑,围着少年郎转了起来。

“啧啧,这位小哥好本事!”

“不敢不敢,生计所迫。”唤作齐央的少年郎故作谦虚,连连摆手,被孤竹君双指叩在额上,痛得捂着头直哀嚎。圆脸小姑娘慌慌张张扑了上去,给他揉了揉。

孤竹君已经过了之前的乐呵劲儿,端起了老祖宗的架子,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忍不住开始数落起来。

“你这混小子,做什么不好,去做盗墓贼。我孤竹君的后代,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寐喜认真端详了一番,这才发现,齐央与孤竹君的眉眼间,果真有几分相似。倒不是说眉毛眼睛长得差不多,就是说话时,五官的神韵有几分契合之处。

“祖爷爷,说起来我还想问问您呢,我这几日在您那地宫里转了一圈,啧啧啧,那架势可不是一般人能享用的。我很好奇,您生前是什么身份?”齐央挤眉弄眼的,津津有味地打探起来。

几双耳朵都凑了过来,孤竹君脸一沉,指着齐央厉声斥责道:“我倒想问你来着,你既然早就知道掘的是你老祖宗的坟墓,为什么当日我将你踹进地宫的时候,你没有说清楚?”

齐央指着圆脸小姑娘,理直气壮道:“是洆烟没有说清楚啊,她只告诉我说我的老祖宗葬在这儿,她也没说这老祖宗在地底下躺了几千年,居然还能说话还能动啊!”

洆烟见众人的视线都围了过来,有几分不知所措,结结巴巴道:“是我没说清楚,齐哥哥的第一个愿望只说想知道自己的老祖宗葬在哪儿,我……我就帮他算出来了啊。我的错,我的错,我没有说清楚。”

洆烟一脸羞愧,拧着手不住道歉,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寐喜不禁哀嚎,这么娇滴滴一个小姑娘,也不知从哪儿拐来的,真是单纯无害得很。

齐央往她头上薅了几下,顺势抚平了几根拨乱的发丝,“你别哭啊,整得我又欺负了你似的。骗你的,你忘了我是干哪行的了?本来想去老祖宗的坟前转转,去祭拜一下老祖宗,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造福一下后人的。哪知道被人一脚踹进地宫里了。你是不知道,那地宫有多厉害,啧啧,修得跟座皇宫似的……”

齐央满不在乎地解释着,很快就勾起了洆烟的好奇心。洆烟很快就止住了抽噎,睁着一双大眼睛认真听了起来。

“你跟我来!”

孤竹君脸色有些难看,拎着齐央的耳朵,不顾他哎哟哎哟叫唤着,将他拖了出去,剩下寐喜和洆烟面面相觑。

孤竹君身上的水汽愈发阴冷了,寐喜想了想,他那生人勿进的模样,怕是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不成材的后代了。她将洆烟一把拖住,冲她摇了摇头。

4

虽然寐喜一直在想洆烟这么单纯的小姑娘,怎么就栽到齐央手里了,可得知前因后果后,也不得不感慨一声,造化弄人。

洆烟不是凡人,而是掌管东南天上一颗望星的侍女。

史书早有记载:天有分星,地有分野,十二颗望星与地面十二州一一对应,以天象预兆吉凶。

洆烟守护的星辰,唤作星纪,对应的正是东南吴越之地。星纪日伏夜出,洆烟的使命便是日夜小心翼翼地看着星纪。若是不小心落了暗尘,被走错路的小神仙撞到了,被外出觅食的神兽误食了,都会引发人间一场动荡。

那日洆烟正巡视着她的望星,忽然听得天地深处冥冥中传来了召唤,一阵头晕目眩之后,直直落下云尘。待她抚着撞痛的额角起身时,才发现自己落在了一片荒野。

四下一片漆黑,偶有飘浮的鬼火游来游去,无数土包从地面鼓了起来,参参差差遍布四周。少年一只脚仍踏在半边棺材里,手里持着火折子,正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你……你是谁?”少年挥了挥眼前的尘土,捏着鼻子问道。

洆烟指了指天,示意自己是从天上来的,随即她的视线落到了少年的另一只手。

少年一手举着火折子,另一只手里却握着半截玉珏,里头有萤光游走闪动。她虽然不认识这个东西,却下意识地畏惧臣服。

少年顺着洆烟的视线,看到了自己手中的玉珏。他往前走了几步,洆烟往后退了几步。许是见到了洆烟的抗拒,少年将那半截玉珏塞进了胸前,有些兴奋。

“我的天,今儿这坟没白挖,总算捡到宝了!你是神还是鬼?”还没等她回答,少年又开始疑惑起来,“不对啊,书里说的是可以祈求丹药服食,可没说会落下个小姑娘来啊!”

少年蹲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倚着昏暗的烛火自顾自翻了起来。

“脉望,蠹鱼三食神仙字,则化为此。夜持珏向天中望星,星立降,可求丹服食也。”少年瞅瞅书,又看看洆烟,摸着光滑的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可还没等他继续发问,不远处起了一阵喧哗声,无数涌动的人影和火把朝着他们冲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咆哮声。

“乡亲们,跟我来!就是那个小贼盗了爷爷的墓!这天杀的盗墓贼,不要放过他!”

少年显然对此习以为常,将那破书往怀里一塞,拍了拍手起身伸了个懒腰,冲一动不动的洆烟眨了眨眼。

“你还愣着干吗,想被人捶死吗?不管你是神是鬼,总归是我召唤而来的,那就是我的人了!”

事后,洆烟才知道,少年唤作齐央,是个父母早亡的盗墓小贼,日日混迹于这临安城里。

那日他听茶楼里几个方士说,这片地儿隐隐有异香,大概地底下藏着什么宝物。方士们不知有什么急事,急着赶路先走了,约好了过些日子再来一探究竟。齐央倒是上了心,踩了个点,趁着天黑就来了。

他从地底下一具骨架旁扒拉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珏,旁边还卷着本破书。他行走江湖多年,稀奇古怪的事儿见得不少,就着棺材读完之后有些嗤之以鼻,举着那玉珏朝天一指。

“来来来,不是说举着这玉珏向天,就能召唤来望星吗?我倒要看看,会召唤来个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什么东西砰的一声落了地,面前烟尘滚滚,钻出来一个水灵灵的圆脸小姑娘。

洆烟费尽心思才跟他解释清楚,望星不会降落,只会陨灭。而她是看守望星的侍女,将她召唤过来,也是一样的。她天生对那玉珏有臣服之意,以玉珏为令,可以答应他三个要求。

待满足他三个要求后,她便可以重回天上了。

5

寐喜听得目瞪口呆,“所以,齐央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想看看他老祖宗葬在哪儿了?”

洆烟点了点头,“我给他算了一遍,给他指了方向。他好像有些不相信我,让我在外边等着,自己摸进去了。我等了三日,怕他出什么事,这才将棺椁里睡觉的老爷爷摇醒的。”

寐喜不禁默默比了个大拇指,孤竹君的后代,果真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洆烟虽然急得心急火燎的,生怕天上那颗望星出了什么差错,可鉴于齐央还有两个心愿可以实现,也只得捺下性子来,日日追在他屁股后头,终日碎碎念。

按照孤竹君的话来说,他孤竹君英明一世,千年后却寻了个如此无用的子孙。他长眠于地底下着实是不安心,怕是夜里翻来覆去的,连觉都要睡不好了。

在他的耳提面命下,寐喜无奈领了这职责——好好开导齐央,让他好好利用机会,许下最后两个愿望。

齐央那日被孤竹君拖回去后,也不知俩人说了些什么,再回来时倒也稍微收敛了些吊儿郎当的模样,不急着许愿,反而开始愁眉苦脸起来。后来索性日日晃荡到半栈香来,开始了百般惆怅的探讨人生之路。

“小洆烟,你说不然我许愿做个将军,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那齐哥哥你定然会做个特别厉害的将军!”

“将军需要统帅全军,胸中沟壑万千,征战沙场,冲锋陷阵。”还没等洆烟盘算,寐喜凉凉地开了口。

“那要不然,我就一夜暴富,做个富可敌国的富商?”

“齐哥哥,你是想要黄金万两还是万贯家财?”洆烟在一旁认真地问着。

“就你这性子,万贯家财也得散尽了。”寐喜一边捣着药,一边嗤之以鼻。

“不然捞个皇帝做做,睡在金丝软帐里头,搂着佳丽三千……”齐央再挠挠头,嬉皮笑脸道。

“那你怕是会成为这世间最短命的皇帝,皇位还没坐稳呢,估计就被底下人给暗杀了。”

齐央不说话了,手里缠绕着洆烟的长发,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洆烟默默地坐在一旁,一动不敢动,像极了听话的小媳妇儿。

一片静默中,寐喜突然凝了神,她不禁对齐央另眼相看起来。一个平平凡凡的少年,突然有一天得到了神仙的眷顾,拥有三次改变人生的机会。

在这巨大的诱惑面前,圣人都可能动心,更不论放在寻常人身上,多半会畏手畏脚,欣喜欲狂,怕是绞尽脑汁都要为自己搏一条通天之路。可齐央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反而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双透亮的眸子里无悲无喜。

“虽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一步登天改变命运,可我也希望你能想好了,你到底最想要的是什么。”

齐央垂下了眼帘,掩去了眼底的落寞,自嘲道:“若问我,我只想做我自己罢了。”

寐喜再问时,他就不肯说了,长吁短叹的,领着洆烟往集市上去了。

洆烟初来人间不久,日日眼巴巴地追着他后头,对这十里红尘一无所知。他总嚷嚷着要投桃报李,就当是还她一场人世间的繁华之旅吧。

6

耐不住寐喜百般追问,齐央思来想去,他想先试试做个将军是什么样的感觉,寐喜领着他去寻了钱郁。

钱郁有个师兄早些年是个将军,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心性大变,径直入了梵正寺做了个和尚。

师兄带着齐央起早贪黑地练武,天不亮便沿着山路到山下挑水。石阶百转千折盘旋而上,走一步,淌一身的汗。

白天扎马步,练刀剑。夜里挑灯看兵书,对着沙盘模拟两军对垒。

精疲力竭,遍体鳞伤,齐央硬是撑住了,没喊一声苦。只是苦了洆烟,自从带她往集市里去过几回之后,身上多了几分烟火气息,愈发像个寻常人家的小姑娘,日日眼泪汪汪地跟在后头心疼她的齐哥哥。

闲暇时,师兄就着烛火,一边抄着经书,一边给他讲了许多曾经在军营里发生的故事。戎马倥偬数十年,有悲有喜,有苦有乐。

训练场上热火朝天地比武,输了的队伍愁眉苦脸地出队,负责倒整个营地的恭桶。其他将士扬眉吐气,围在一旁直笑。

雪天路滑,人牵着马艰难地行走在悬崖边上,稍不注意,便是跌落山崖沦为野兽的食物。时不时听见失足跌落的哀嚎声,在空荡荡的山谷来回撞击着。

被敌人围困后与将士失散,被风沙掩埋,被路过的驼队救回来后发现全队就只剩了自己活下来……

一举得胜后,营帐里将士围在一起痛饮庆祝,击节而歌。有人抱头痛哭,有人笑得癫狂,恍如魔障。

数十里外的战场,横尸遍野,无数残肢断骸混杂在一起,悄无声息都淌尽了身上最后一丝血,湮没于滚滚风沙中。

师兄抄写经书的手在慢慢颤抖,坚毅的脸庞上,出现了一丝抖动,“拜入佛门那日,师傅便说了,我心魔太多,哪怕这辈子抄太多的经书,也过不去这个坎儿了。”

齐央惨白着一张脸,月色下恍如幽灵。

次日,齐央独自回了半栈香,睁着一双空荡的眼往地下一躺,哑着嗓子如失了魂魄一般。

“我不想做将军了。”

7

一日路过一家书画铺子时,齐央突然驻足。他突然觉着,开家书画铺子也不错,想试试做个成功的富商是什么感觉。

寐喜将他领到了澹台明的松筠阁,澹台的书画铺子传承百年,颇有底蕴,生意也一直不错。

澹台一一跟他介绍,如何挑选纸张砚台,如何辨别书画的真假,如何管理铺子里的大小事务。教他作为一名商人,不能偏听偏信,需要亲自深入实地采选分辨,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才不至于被人诓骗。赚得来钱,也守得住财。

齐央逛了一圈,手里把玩着一块乌青的墨条,只问了一句:“我能看看,这九子墨是如何研制而成的吗?”

临安城里的九子墨,贵如珠玉。

传闻多年前临安城有一落魄士子与心爱的女子被迫分离,士子远走他乡。后女子成婚当日,士子托人送来一枚九子墨,并附上一封书信。信上只有短短十六个字——九子之墨,藏于松烟,本性生长,子孙无边。

后来士子终身未娶,死在边境的一个小城里,女子与丈夫恩爱偕老,子孙满堂。这一凄美的故事流传了下来,是以临安城民间有习俗,成婚者,送九子墨祝贺,以讨多子之采。

而这九子墨的制法也颇为复杂,得先用细绢将松烟筛选出细净均匀的墨烟,混入鸡蛋白、鱼皮胶,加入丁香、紫草、秦皮、苏木等香料,最后将烟料、配料和成烟料团,放入铁臼中捣练三万次成为墨团。墨团入模子定型,出来后便是方方正正的一块九子墨。

其中最为艰难的在于,里头得加入一样东西——子石。

采石人得深入悬崖下的深海中,从海底捞出像鸡子一般大小的玉质石子,砍开玉石,里头藏着米粒一般大小的一丁点红色珠玉,唤作子石。以子石入墨,制出的墨松香经久不息,字迹经年不散。

齐央跟着采墨的匠人,下水采石,烧火熏烟,千捶捣炼,历经波折后,倒也让他制出了一块像模像样的九子墨。龙生九子,形态各异地攀附在墨锭四周,栩栩如生。

墨成当日,洆烟有些奇怪。

“齐哥哥,你在哭什么?”

“是啊,我应该高兴才对,我怎么哭了呢?”

齐央捏着那块费尽心思的九子墨,却是挥手一砸。墨条顷刻间碎成数段,散落在地上。

他擦了擦手,有些自嘲,“大概,是因为太难了。费那么多心思,不值得。”

齐央的富商梦破灭了,他嫌太难。他是个懒散性子,纵然有了万贯家财,若是没有几分本事,也是守不住的。

洆烟什么也没有说,不再催促他,也不再终日碎碎念。她终日含笑望着她的齐哥哥,他坐她坐,他躺她躺,与他形影不离。

寐喜看着洆烟日渐苍白的脸,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去十里堡的洼地寻了一趟孤竹君。

“齐央有心结,若是不解开他的心结,他怕是这辈子就这样了。浑浑噩噩,郁郁寡欢。并且,洆烟没有多少时间了。”

洆烟本是望星的守护侍女,离开久了,与望星的联系日益减少,身上的灵力也会逐渐消失,人也会渐渐变得虚弱。若不在下一个月圆之夜回去的话,恐怕洆烟,就将渐渐失去身上的灵力,再也回不去了。

8

趁着齐央熟睡之时,寐喜借了他一滴血,焚香入了他的梦。梦里,是齐央一直避而不谈的前尘往事。

江南富贵人家的小公子月夜被仆人带着出去赏灯,半道遇上人潮拥挤,仆人一时不慎松了手。五岁的小公子被路过的拐子拐走,捆住了手脚丢在车厢里,辗转从南方带到了北地。

拐子见小公子眉清目秀,是可造之材,预备着将他与其他小童子一起,送到小倌馆里进行调教,年纪稍大之后送入京师达官贵人的府衙。

小公子年纪尚小,被灌了许多迷药,路上一直昏昏欲睡。

同伴中有个唤作齐羽的少年郎出生于将门,自小被家中长辈拘着练武,孔武有力,路上一直在装睡,最后趁人不注意磨断了身上的绳子。

齐羽悄悄溜走前,忽觉身后有动静,回头望了一眼,横七竖八躺着的人里头,有两双眼正盯着他。一只小手从旁边伸出来捂住了另一张嘴,手的主人死死抿着唇,眼里满是恳求。而被捂住了嘴的那张脸,却是有些呆滞。

次日,拐子才发现,一屋子的孩子里,少了三个。齐羽,程立央,还有被迷药荼毒得有些痴傻的小公子。

此后,三人开始了相依为命的漂泊生涯。

他们做过乞丐,为了地上一个脏兮兮的馒头,与人打得头破血流。寒冬腊月的天里,为了争得风雪中一个破庙的落脚之地,与众多乞丐撕扯成一团。

走投无路时,他们也跟路过的江湖人士学过几招,日日穿行在人群中,干些小偷小摸的勾当,混些钱财。偶有失手的时候,被人追到巷子角,堵在烟尘滚滚的地上便是一顿毒打。

艰难的岁月里,他们熬过来了,两个原本素不相识的少年,因着缘分聚到一起,领着痴痴傻傻的小公子,硬是在迷失的人生中闯出了一条生路。齐羽仗着身量魁梧,一直承担着大哥的重任,将他们挡在他身后。

在小公子十岁那年,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聚贤山庄贴出招贤令,广招门徒。与他们一道进入山庄的,还有无数对快意江湖心生向往的少年。

满怀着憧憬入了聚贤山庄的大门,待入门之后,才知道,一切方才是噩梦的开始。

聚贤山庄在外名声赫赫,在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底下弟子各个出类拔萃,修习剑术、蛊术、媚术、幻术……

齐羽因着体格魁梧,学的是剑术。程立央天资聪颖,学的是蛊毒。唯有小公子许是被迷药荼毒得厉害,一直有些痴呆,被首座选中,做了试药的药人。

被各式各样的草药浸泡得久了,渐渐地,小公子清醒了过来,阴差阳错练就了一身百毒不侵的体质。首座见他颇有天分,便收他做了入门弟子,教了他毒术。

可渐渐地,他们才知道,山庄美其名曰收徒,实行的,却是最严格的选拔制度。

每隔半月,各部将座下弟子投放到一处,按照抽签决定秩序,两两相对,拼尽手段相互厮杀。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学习更高深的功法。三人心惊胆战,用尽了全身力气,踏着无数尸身血海才活了下来。

那无数个鲜血充斥的过往,对于三个少年来说,是淋漓不堪的噩梦。

虽然时时饱受身心煎熬之苦,可三个人一直相互扶持。而他们最为欢乐的日子,便是每次大比之后的休憩。几人相约躲到后山无人处,携一壶酒水,畅叙幽情。

齐羽眉飞色舞地给他们讲述自己最近又学了什么,程立央挥了挥袖子,抖落衣袖里姑娘们送的荷包香巾。唯有小公子,含笑躺在青石上,嘴里叼着青草看着他们嬉戏笑闹。

那时节的齐羽是他们三个之中最为想得开的,他总是带着满满的朝气,“若我有朝一日活着出去了,我要完成我爹未竟的心愿,投身沙场,做一个将军!”

程立央将玉笛从唇边放了下来,轻轻叩着指节,默默赞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齐羽最不耐他拽文,一招黑虎掏心,一拳击到他胸口。

“那你呢,若是有朝一日出去了,你待如何?我看,就用你这张小白脸出去骗骗小姑娘,这辈子都不用愁了,哈哈哈……”

程立央侧身躲闪开来,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悠悠叹道:“我别无所求,所想的也只是于乱世中安身立命,开个书画铺子,娶一个温柔的妻子,钱财无忧,此生足矣。”

待他们问起小公子时,小公子捧着酒坛哐当哐当喝了半坛之后,往地上一砸,豪气冲天说道:“你们一个做将军,一个做富商,那我便做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皇帝。你们一个为我守卫疆土,一个为我充盈国库!”

几人笑作一团,映着天上的星子,笑声在空荡荡的山间回响。仿佛那一日就在眼前,很快就都要实现。

可惜天不遂人愿,小公子十五岁那年,命运的轨迹不偏不倚,往三人中间落了厚重的一笔。

9

偌大的场地中央,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齐羽双腿被利刃斩断,强撑在地上,咧着嘴苦笑。而他的身后,程立央身子摇摇晃晃的,仍是风轻云淡地转着手中的玉笛,只是手有些颤抖。小公子立在另一旁,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转瞬低头,掩去了眼底的伤痛。

这场死战,他们三个联手对抗,相互扶持,最后活下来的,也只有他们三个。

意味着,三个人里头,只能活一个。多年的兄弟情义,终于迎来了最为残酷的考验。

齐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断腿,长嘘了一声,“我就算活着出去了,也当不了将军了,如果有一天你们出去了,见到了我爹,别忘了跟我爹说一声,羽儿不孝,不能完成他的遗愿了。”

程立央眼眸深深,低头嗅了下身上的血腥味,将脸侧了过去,“我从未跟你们说过,我们家便是临安城开书画铺子的,我爹当年亲手制了一九子墨,以墨为聘礼,将我娘娶了回来。我离家那日,便是不小心将我娘的九子墨给打碎了,偷偷溜出去想寻匠人帮忙,再给我娘重新做一块。可惜,我做不到了。”

小公子没有说话,他早已忘了前尘往事,忘了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忘了自己是谁。

三人之间,死一般的静默。天边残阳如血,夜色渐渐笼了过来。

终于,齐羽与程立央俩人对望了一眼,随即转头看向小公子,像是做了一个决定。他的剑插向了他的胸膛,他吹响了手里的横笛。

剑不偏不倚,直直插了进去。七彩的蜈蚣毒蛇从衣袖间钻了出来,爬进了他的口鼻。

两具身子倒下之前,最后再看了一眼呆呆立着的小公子,“你,要替我们好好活下去。”

小公子噙着泪,一步一步,踏出了这修罗地狱。

后来,山庄发生暴乱,他历尽千辛万苦,从山庄逃了出去。四处躲藏追杀,重回临安城,做了昼伏夜出的盗墓贼。

他忘了自己的家在哪儿,忘了原本自己姓甚名谁,唯独记得,自己现在只有一个名字,齐央。

10

孤竹君沉默许久,终是挥了挥袖子,叹了口气,转身慢慢离去。

他突然想起来千年前的往事,想起了刻意被遗忘的岁月。许久许久之前,他也曾有个无比疼爱他的兄长。

孤竹君活着的时候,也有个无比疼爱他的哥哥。父王母后很早就去世了,靠着祖父的拥护,兄长于众多诸侯的虎视眈眈中,登上了王位。

那时节,哥哥对他的管教颇为严厉,教他骑射,教他诗书,甚至连他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哥哥也精挑细选,替他相中了王侯家的女儿。

兄长曾无数次在他耳边碎碎念,诸侯狼子野心,他只有他这一个弟弟,他要好好的,他才能不愧于九泉之下的父母。

孤竹君自小在兄长的呵护下长大,他年轻气盛,喜欢上了平民家的女儿。哥哥百般阻扰,无奈之下,只得将那小女儿强行纳入宫中,断了他的心思。

孤竹君一气之下,领了私兵夜奔三百里,却在半道上,死在边境一场叛乱中。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有时候操心得太多,也是一种拖累。让他去吧,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让他做他自己。我不想,再重蹈多年前的覆辙。”

齐央低垂着眼眸,笑得一脸艰难,“你们都看到了吧,我从来都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因为我不是我,我身上背负着三个人的命运。我是齐羽,我是程立央,我是忘了名字的自己。”

看着洆烟日益苍白的脸庞,他叹了一口气,终是提出了他第二个愿望——找到齐羽和程立央的家人,替他们圆一个善意的谎言。

故事里,齐羽做了叱咤疆场的大将军,封侯拜相,不日即归。

而程立央,在不知名的小城娶妻生子,开了家书画铺子,富足且安康。

他的第三个愿望,却是对着洆烟说的。他想带她去看一场烟花,一场璀璨至极的烟花。他无法挽留她,只能赠她一场人间至梦。

“你来人间一趟,该看看太阳,看看这人世间的美好。”

满城烟火,彻夜通明。

衣香鬓影的水河边上,她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身上,满眼的绚烂,满脸的欣喜与惊诧。

人生得意须尽欢,名利钱财,美人地位,通通都是浮云。

洆烟走后,他也该收拾行囊离去了。

他做不了大将军,做不了大富商,那他只能走一走,替他们看看这天下,探索人生的无数种可能。

往后余生,他不是忘了名氏的小公子,他是齐央。

而许多年以后,他可能是城门口捏着虱子的老乞丐,可能是茶楼持着戒尺的说书人,可能是边境小城的铁匠,可能是日日挥舞着锄头耕钓烟月的农夫,可能在庄严宝相的大殿中,磕头诵经,焚香袅袅。

他的人生有无数种可能,可不管是哪一种,他都可以抬头望望天上。

那里,有一个姑娘,在一直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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