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花与叶
从阿落跳崖而死,到淑言再回黄泉,细细算来已经过了一千二百九十八年。到一千三百零四年的时候,那天下午,阿落百无聊赖坐在奈何桥边,双脚吊在忘川河里轻轻晃着,水声轻响。
一个声音传来:“淑言——”
阿落回头,看到一个白色的阴灵从三生石旁的小道走向奈何桥来,那张脸,不就是前世的张寰宇,今生的魏廷延么。阿落一笑,对他点点头。
魏廷延站在石阶上,与阿落看向同一个方向,沉寂片刻,道:“我方才想起,前世轮回的路上,也看见了你。那时候你坐在一朵花旁自言自语,我叫了你,你没有听见。”
阿落想大概是从阎君处回来,准备着与阿绛离别去投胎的时候。看来孟婆不是给张寰宇的忘魂汤掺的假,张寰宇早就死了,没犯什么大错,也不会被困在黄泉六百年才去轮回,都不知道是第几世了,或许根本不记得求娶的事,只记得前世投胎前见到她在忘川河畔。
提到阿绛,阿落便笑道:“可不是自言自语呢。我在同阿绛说话,它能听懂的。”
顺着她的视线,魏廷延见到那朵开得最红艳妖冶的彼岸花,血红的花页远远散发着一缕气息,冷漠而孤独。
魏廷延道:“她叫阿绛?好名字。难怪你一晚上都陪着它。”
阿落抬起头,一张饶有兴趣的脸浅含着笑容,与河畔彼岸花遥遥相映,道:“你怎么知道?”
魏廷延笑道:“我那时远远看着你,错过关门的时间,就在桥边等了一夜。”
普通的阴魂是不敢走近彼岸花丛的,这是规矩。所以他就在桥边站了一夜,远远的望着花丛中一个女子安睡,那张静谧的容颜似曾相识……
阿落不再说话,收回双脚站起身来,拍了拍裙上的尘土,听魏廷延幽幽道: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风景,整片彼岸花一齐凋落消失不见,却又很快长出叶来……”
阿落愣住:“花凋落,长出叶来?”
魏廷延笑道:“是啊,不过快黎明时,所有的叶子又一齐落下,才长出新的花来,跟之前一模一样。”
阿落猛地看向那片彼岸花,看向阿绛。一千多年,守在这里一千多年,她居然不知,彼岸花是有叶的。
花开叶落,花落叶生,花开花落,叶生叶死,花不见叶,叶不见花,相伴一枝,却死生不见。
魏廷延再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楚,也没有在意,傍晚时再一朵一朵浇灌,便止不住带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好似被骗了一千多年的怨怼,却又找不到谁来能怪罪,因为从没有人告诉她彼岸花有没有叶。
那夜,阿落决定亲眼见证彼岸花花落叶生的一刻。
霞光散去,忘川河畔一片静谧。孟婆屋里那唯一的灯光也慢慢暗了,没有风声,没有虫鸣,阿落看着阿绛,依旧鲜红妖冶,在黑夜里依旧美艳夺目。
忘川河水静静流淌,一股股小小的水波轻轻划过,温柔地拍着河岸,另一边的,便向远处绵延开去……
“阿落。”
“嗯。”
“阿落。”
“嗯?”
阿落抬眼, 见他掀开帐篷进来,向她道:
“你好些了么?”
阿落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东西,回道:
“秋婵姐给了我西域进贡的羊脂膏,抹上去就不疼了。”
她是越人,第一次在干燥寒冷的北方度过冬天,原本白皙精致的脸皲裂如砂纸一般,冷风一吹便挨了刀砍样发疼。
他递过剑来,阿落很熟悉地拔开剑鞘对着剑身开始用药膏抹脸。他的剑很重,阿落一只手根本拿不住,便斜倾在桌角,半俯下身当铜镜照着。塞外找不到铜镜,何况是军营,不过对于这一丝小小的遗憾,阿落三日前就不在意了。
那天秋婵看见她用他的剑做镜子时一脸诧异,后来告诉她,他自来最爱惜的两样东西,一样是他的马,另一样便是他的剑,很少让人碰的。
阿落窃喜,心道秋婵尚且不知,早在踏青时,她就骑过他的马……
“阿落,”他坐在一旁,忽然开口道。
“嗯?”阿落回答。
“你穿红衣裳一定很好看。”
“我不是跟你说我要让楚姨帮我做一套红色的嫁衣么……”阿落忽然停了下来,觉得哪里不对,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
他看着她,眼眸中荡漾起淡淡的笑,又饱含了哀伤,缓缓伸手放在她的脸上,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道:“阿落,对不起。”
阿落因为他的动作一怔,愣愣道:“什么,对不起……”
他摇摇头,道:“所有的一切,一切。”
看着他的眼眸,一阵难以哀伤忽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阿落蹙眉,待这股哀伤布满全身,只觉得脸颊一热,便难以克制地涌下泪来。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阿落不知,找不到原因,只是舍不得,放不下,仿佛眼前的人下一刻就会消失,不可以,不要……
“阿落,”他轻轻拂去她满脸的泪水,道:“不要哭,阿落。会变好的,会的。”
阿落就这样看着他,试着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任由泪水不断地涌出,模糊了整个世界……
“不,不要……”
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想伸手抓住他,却只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淡去,如晨雾般最后消散。阿落觉得自己被取走了什么,心开始痛得无法呼吸站立,连哭的声音也哑在喉咙里,她捂住胸口,慢慢地俯下身,直到倒在地上。
营帐消失了,迷雾中,她看见一个身穿火红嫁衣的女子站在崖上,晨风吹得她长发乱舞,红色的裙裾恍若绛桃,恍若盛开的彼岸花一般灼烈而妖冶。她看见她空洞地望着前方,她听见她启唇缓缓道: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欲与君相知……”
她就这样念着,忽而一笑,纵身跃下,宛若一朵被风吹落的绛桃,从崖上飘落……
阿落的眼再次迷蒙,她知道,这个女子死后被关进了枉死城,一百三十四年,然后,就在忘川河畔浇灌彼岸花,等着一个人……
一束光亮划过忘川,河水潺潺。
阿落微微睁开眼,隐约见一个红衣女子俯身看着她,对她轻轻一笑,便转身离去,走向了那簇成精的彼岸花……
那,是她的脸。
那衣衫,是她的嫁衣。
阿绛,阿绛就是她啊!
阿落睁开眼,躺在阿绛身边,还是睡着了,还是睡着了,一千多年了,居然不知道,自己根本没法在黄泉的夜里醒着。
血红的泪水再次源源不断地涌出。难怪她没有见过彼岸花的叶,难怪她明明身着红衣死去,死后却只有白衣的模样,那怪她和阿绛心灵相通,原来因为,她就是那朵彼岸花,那个身着红嫁衣跳崖而死的女子,就是那朵彼岸花……
泪水不断涌出,划过如玉的脸颊,落在养育这片彼岸花,养育阿绛的土里。她看到自己的手渐渐变得虚无飘渺,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晨风吹散。
她最后侧头看了一眼依旧盛开的阿绛,心底轻轻一叹,可惜,看不到彼岸花的叶了,再也看不到了……
5、碧落和黄泉
忘川河上,鬼差押送着阴灵三三两两过桥,从老妪手里领过一碗又一碗忘魂汤饮下,从此了却前尘,开始轮回。
黄昏霞光依旧,彼岸花依旧盛开,浇灌它们的白衣女子却不曾前来。
孟婆轻叹了声,对黑袍男子道:“虚弱得很,精气几乎流尽了,若非有阎君续命,早已魂飞魄散。”
阎君看了一眼榻上半透明样的女子,道:“我若是早些告诉她,不知又会如何。”
上一次轮回前,他曾想问她。
阿落,你可曾想过,为何你在黄泉路上守了千年,却不曾见过你等候的人?
因为,你在黄泉时,他却已在碧落。
天与地之间有多远,神与鬼之间又有多远,你们,注定永远无法相见。
孟婆道:“我曾经问她值与不值,她回答我,或许,他和她一样,又或许,他比她做得更多。她不知道,所以也不能放手。”
阎君再次望向女子,道:“不放手,都不放手。所以,才会一个在忘川河畔等候千年,一个不愿为神被贬下黄泉。花开叶落,花落叶生,近在咫尺,却永远无法相见。”
她明明该死的,却又醒了;明明虚无缥缈,却能听到孟婆和阎君说话,明明已经失了情魄,却依旧心痛无比。
早该想到的,他生时便受万人敬仰,载入史册留芳千古,死后又怎会只是个一般的阴魂?他是大将,为国为民、金戈铁马、丰功伟绩,而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子,生时普通,死后普通。一个在碧落成神永恒不灭,一个在黄泉做鬼等待轮回。所谓生死相随,才知道她即便殉情,也只会被关在枉死城而已……
明明昨夜已经彻底没了情魄,却还会流出泪来,孟婆一阵诧异,连忙取出骨针扎在她的指尖。一阵刺痛过后,阿落睁开眼来。
孟婆道:“阿落,其实你等的人一直就在身边。”你的执念成花,他的情魄便守护你为叶,不过花开叶落,永不相见而已。
阿落木然,一双眼眸空洞地望着屋顶,似极了红衣女子跳崖前的模样。
三日后,阿落请求阎君让她见他一面:“总有人该先放手的。”
一千三百多年后,她终于,在地府禁室见到了他。
他穿着一身白衫,是当初她裁布,楚娘缝制的。他静静地坐在石阶旁,面前就是苦海,苍茫飘渺,无边无际,又没有半点涟漪。
阿落远远看着他,许久许久,缓缓走了过去。
他一笑:“阿落。”和梦里一模一样。
阿落不语,只静静地看着他,他也静静地看着她,良久,阿落开口道:“你走吧,回天上做你的战神。”
“阿落。”他笑得温和,伸手向她。
阿落退后一步,定了眼眸,道:“我要去轮回了,我会喝下孟婆汤,去嫁一个爱我的男子,与他生儿育女,过上琴瑟和谐、儿女绕膝的日子。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记得你,我会好好做人,不管还有多少轮回。你走吧,去做你的神。堂堂战神被关在地府苦海之滨,真是让三界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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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得决绝,又带一丝揶揄,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良久,等她说完,才缓缓道:“阿落,你还记得上邪么?”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阿落淡淡道:“我累了,不想再记得,即便后世传诵,也不会知道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子。走吧,我们都走吧,放手吧,都放手,我好累。”
他沉默片刻,静静地看着她,道:“好。”
阿落轮回了,喝了孟婆汤的轮回。
地府也不会再关着一个上天钦封的战神,所有的一切都恢复常态,人间生老病死,三界六道轮回。
那日阎君出城,走过奈何桥时,忽然看见那朵鲜艳无比的彼岸花,如一个身着火红嫁衣的女子,依旧在霞光中盛开,不管还有没有人浇灌。
孟婆道:“说的放手去轮回,却舍弃了情魄。”如此,喝不喝孟婆汤又有什么区别。
二人站在桥上,等待夜幕来临时,看到那朵血红的彼岸花落地不见,又生出叶来……
阎君笑道:“算了,就让这两缕残魄留在这里吧。”
有一天它的主人再走过这奈何桥,就能再看他们一眼。
6、上邪
他的一生本该是注定孤独的,其实也是,直到那个春天从皋兰山得胜归来,在清明门外遇到那一场落花。
他高踞马背,淡淡望着眼前。便听身后副将道:“你们看那两个女人。”
又有人道“看装扮,是越族吧。”
“是越人打扮,不过越人女子,来中原做什么?”
……
风劲。一抔落蕊降至马头,他轻轻拾起,摊在手心,由风再唤走。听闻身后二人之言,亦侧头,望向大道旁落花掩映的两个女子。
队伍像水中飘过的一片柳叶,她似停在河边的一只小蝶,看着这片长长地叶子从眼前划过。
她抬头看来。
他淡淡瞟了她二人一眼,两个女子均着浅绿上衣,她年貌较长,无多余配饰,只左手一只玉镯;另一个显是稚气十足,头上、腰间镶坠着许多银饰。南方女子果然有些不同,眉眼似水一般清灵。
他在队伍最前,有着分明的轮廓,淡淡的双眸。
女子望着他,忽然就淡淡一笑。落花随风飘落在她的发间,映衬着她如玉的脸庞、清明的眼眸和三月晨光一般的微笑,他的目光不由微微停留,却依旧淡淡转向前方。
他的队伍就这样走过,进了城门。本以为就是一面之缘,却又在长安城的大街上遇到了她。她和同伴走散了,正在到处找时,就遇到翁主刘寻惊马,他正好路过,便救了她,那时候,她就告诉了他她的名字,玉落颜,父亲是汉人,母亲是越女,到京城来寻亲的。
本以为再无交集了,她却再次闯入他的生活,甚至住进了大将军府。当他看见浑身狼狈的她从槐树上跳下围墙落在眼前时,有一刹那的失神,便听她道:“是我,霍将军,是我,玉落颜,你还记得么?”
他看了她一眼,收回剑,淡淡道:“记得。你三更半夜来这儿做什么?”
她道:“说来话长。总之我是走投无路了,才想到来这里的。”
后来,发生了很多很多。直到一日他无意间在她的房间里发现了《孙子兵法》,直到她独自前往塞外为他报信,直到她在营帐里拿着《诗经》睡着迷迷糊糊诵着“桃之夭夭”,直到她在混乱中中箭险些身死,直到她写了一首“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直到临死的那一刻,他恍惚释然了,征伐了一生,最后马革裹尸,他也算不负了天下。
只是阿落,你是否在长安等着我归来?
匈奴未灭,无以家为。
叫你等,你就一直等着么?
他不曾负天下人,却独独负了她。
她还等着,他怎能安心为神。于是,他违背天命被关到苦海之滨,她不愿轮回守在忘川河畔。她的执念化成了花,他的情魄化成了叶,虽则咫尺,却无法相见。
她要放手,他答应她,他远远地看着她喝下孟婆汤走入轮回,终于对阎君点头,愿意离开。
只是,他们都留下了一缕残魄,永远在忘川河畔,花开叶落。
不知又过了多久,人间早已几经变换,一日他在云头,远远看见自己那祁连山一般的墓前站着一个长发少女,那少女在墓前静立许久,摊开手,手心躺着一朵火红的绛桃。他看到她俯身尽量够出后人为他的墓修筑的护栏,将手伸到他墓碑后的泥土里,把那朵桃花埋了下去……
少女又看了许久他的墓碑,开口道: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
没变,都没变,不管世间如何变换,不管千年万年,忘川河畔总有一簇彼岸花开开落落,花不见叶,也不见花,却一直相伴。
他们都是,彼岸花的一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