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夫俗子·凤凰囚笼(二)
吾玉
2016-11-19 11:16

10

淮楼的杀手榜中曾有一个名字长居榜首,他是淮楼其他杀手追逐的目标,也是楼主最为倚重的一把利剑。

淮楼第一杀手舒青,使得一把软剑,舞得一手流风剑术,他的武功和他的人一样干净利落,冷冽得不容侵犯。

他性子孤僻,不爱与人说话,明明意气风发的年纪,却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但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在意一个少年杀手的心事;也没有人会轻视,轻视一个少年杀手的利剑。

在淮楼里没有年龄之分,没有倚老卖老,有的只有接单,谁接得多接得漂亮,能在月榜上傲视群雄,谁就能服众,就能受到众人的尊重。

使得一手流风剑术的少年,剑上沾满了鲜血,手上却是干干净净,衣裳也总是一尘不染的,走在阳光底下,一身气质说是名门子弟也不为过。

他是有些洁癖,但其实,他也的确是名门之后,那是一个已经被江湖人淡忘的名门,十年前一夕之间被灭了满门的楚秀山庄。

他是唯一的幸存者,楚老庄主的独孙,楚舒青。

那年他才七岁,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被迫一夜长大。戴着银丝面具的淮楼楼主将他带回了淮楼,开始训练他成为一个杀手。他们之间有一个约定,在十年后淮楼楼主履行了这个约定。

他查出了当年杀害楚秀山庄满门的凶手,凶手不是什么邪教魔道,而是堂堂武林四大家族之一的云林兰家。

那一夜,舒青血红了眼,一柄软剑开满血花,将兰家的一片天都染红了。

他从没有这样疯狂过。

在淮楼的十年,他接过无数任务,但从来杀的都是会武功的江湖人士,可这一夜,他丧失了理智,对着老弱妇孺也能痛下杀手。即使有过片刻的动摇,但那点良知最终还是被心头翻滚的仇恨给淹没,心中有个声音不断在叫嚣着,掀起的热血让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像疯魔了一般。

事后他才知道,淮楼楼主怕他下不了手,事先给他下了点药,一点能让他兴奋的药。

但他还是赖不了那一身血债。

佛偈,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他不怪别人,控制他的不是药物,而是他心中的魔障,最终真正扬起剑的人还是他自己。压抑多年的执念与药效一并趁虚而入,疯狂的热血铸就了他永远都洗不清的罪孽。

他一身是血,只剩半条命地回了淮楼,却在癫狂大笑的淮楼楼主口中,听到了最不堪的真相。

所有信仰全部坍塌。

一切到头来竟都只是一场笑话。

站在背后操纵的,是那个戴着银丝面具的男人,高高在上的淮楼之主。

他处心积虑计划了一切,一手促成了两家的悲剧,但天知道,就连他自己也不过是被命运操纵的可怜虫。

淮楼楼主又哭又笑地摘下面具,面具下竟是一张腐蚀了的脸,触目惊心!

他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朝着西北方伸出手,激动地浑身颤抖。

“北渚之咒,北渚之咒,母亲,您看见了吗?北渚的先人,你们在天之灵看见了吗?孩儿终于让兰楚两家得到了报应,应了那百年前的诅咒!”

舒青握剑的手一下颤了起来,他眼前瞬间闪过兰老的脸,那个老者望他的眼神充满了悲悯,像记忆里慈祥的爷爷一样。“该来的迟早都会来,这是兰家造下的孽,也是楚家造下的孽。”

淮楼楼主扭曲的脸望向他,狰狞一笑,无比骇人:“你可知北渚之咒是什么?”

以血魄立誓,诅咒兰楚两家受到加倍的惩罚,生生世世互相残杀,不得好死!

十年前,兰家用回雪刀法灭了楚家。十年后,楚家用流风剑术灭了兰家。

但其实,兰家的刀法,楚家的剑术,百年前根本就是一家。

那是北渚家的独门绝技——流风回雪。

什么武林正派?什么四大家族?江湖名门兰家和楚家通通不过是群道貌岸然的刽子手!

百年前就是他们从北渚家手中抢去了独门绝技流风回雪,平分了刀法和剑术,并凶狠地残害了北渚一家上下,埋葬了一个惊天的谎言。

兰家先祖与楚家先祖原本不过是北渚家的两个家仆,在合力谋害了主人一家后,将刀法和剑术占为己有,尔后改头换面,自立门户,凭借流风回雪的绝技在武林中声名鹊起,成为武林世家。

两个恩将仇报、狼子野心的贼,杀了人分了赃,最后却还能心安理得地扬名立万,受人敬仰。

但他们夜里却睡不好一个觉,耳边总是回想着那个凄厉的声音:“我诅咒你们两家日后受到加倍的惩罚,生生世世互相残杀,不得好死!”

他们决计想不到,被推下万丈悬崖的北渚家的尸体里,有一个却没有死。那是北渚家的小儿子,他在崖底的原始森林里活了一年又一年,唯一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就是刻骨的仇恨。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被一个采药的苗疆老人救出。他娶了老人的女儿,将北渚之咒一代代传了下去,直至传到这一代的后人,北渚淮手中。

北渚淮一生下来就只为复仇而活,他拼命练着流风回雪,却在最后的刀剑合一中走火入魔,叫强大的冲劲腐蚀了一张脸,从此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但也就是这个不人不鬼的怪物,一手创建了淮楼,开始他的复仇大计,穷尽毕生精力后终于得报大仇,叫兰楚两家应了咒。

“多么可笑的事啊。”淮楼楼主尖笑着,抱出一个婴孩,对着脸色煞白的舒青道:“你没有想到兰家还会有人活下来吧,这是从兰家那个大肚婆的肚子里剖出来的遗腹子,你想想,若是他长大后知道自己的灭门仇人是谁,他会怎么做?”

舒青身子一震,淮楼楼主笑容扭曲地望着他,忽然猛地将孩子高高抛出,舒青瞳孔蓦缩,飞身接住孩子,却就在这瞬间,淮楼楼主真气暴涨,一声大吼下竟自断了经脉。

舒青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身子口吐鲜血地倒了下去,那个养育了他十年,如师如父的男人就这样倒了下去,带着残忍的笑意,一脸解脱。

“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现在是你该履行承诺的时候了,我要你继承楼主之位,将这孩子抚养长大,然后告诉他真相。一切均已安排妥当,你走出这个房间就是淮楼新一任楼主了。我要看着北渚之咒延续下去,历史将一次次重演,兰家与楚家生生世世的残杀永不会停止……”

淮楼楼主癫狂大笑,笑着笑着忽然头一歪,睁着血红双眼,彻底断了气。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与绝望的气息,压抑得叫人无法呼吸。

北渚遗孤、楚家遗孤、兰家遗孤,可怕的命运,可怕的诅咒,难道真的要一直循环下去吗?

舒青抱着孩子,怔怔地望着那具尸体,像丢了魂似的。

不知站了多久,他身子摇摇欲坠,一下跪倒在了尸体旁边。

泪水就这样落了下来,“哒”的一声滴在地上的银丝面具上,舒青伸出手摸向那个面具,声音低哑:

“我其实一直幻想着面具下会是张什么样的脸,会像爹一样的威武,还是像爷爷一样的慈悲,如今我看到了,却宁愿从没看到过。”

“你,到底真心待过我吗?”

原来什么都是假的,一切都是这么的荒唐和讽刺,在阴谋算计中泯灭了人心和温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这些年的坚持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北渚之咒,纠葛百年的恩怨,他生来原来只是为了应验一个诅咒。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苍白的手木然地拾起软剑,是是非非他已无从辨析,亦没有勇气面对接下来要承担的痛苦。

那么,就让一切在这里结束吧。

手中软剑缓缓刺向胸口,一寸,一寸——

一声啼哭嘹亮响起,如黎明之光划开黑夜,舒青忽地被惊醒,掉了手中的剑。

他怀中的婴孩大声地哭着,扭动着身体,像是在控诉命运的不公,发泄着所有的不满,他哭得那样委屈,那样不甘心。

却又是那样生气勃勃。

皎如日月,明如清辉。

舒青颤抖地伸出手,轻轻地触了触孩子的脸蛋。

柔软,细腻,似嫩柳抽芽,带着强大的生机与力量,仿佛让人看见了人世间最美好的希望。

一股奇异的暖流涌过心间,舒青弯了唇角,就这样笑了。

一笑释然,神奇的触动,如心头拂过一阵春风,瞬间吹散了所有阴霾。

凡心,顿悟。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杀手舒青。

11

翠婷在一个黄昏离开了。

陆凡拼尽全力,但鬼散之毒已深入她的肺腑,便是金罗神仙也无能为力。

陆凡心中闷闷,扛着梯子爬上了屋顶,楚舒竟早已等在上面,身边是两坛酒。

他们在屋顶上喝了一夜好酒。

陆凡抱着酒坛醉眼朦胧:“俗人,你带着皎儿逃出淮楼后,为何要把他寄养在伽若寺里,你想让他做个小和尚不成?”

楚舒眉眼淡淡:“淮楼的人一直在找我,皎儿身上又藏有刀谱,伽若寺的方丈是我爷爷生前挚友,皎儿能跟在他身边是最好不过。”

他一声低叹:“只可惜,是我连累了方丈。”

头顶上是冷月孤星,楚舒饮了口酒,开始沉声道来。

他曾经半夜出去,回来一身的灰,陆凡笑说那是坟墓里的骨灰。

其实,那的确是骨灰。

不过不是坟墓里的骨灰,而是他自己的骨灰,是从他身体里打出来的七杀人偶的骨灰。

北渚淮为了控制他,对他下了苗疆七杀蛊,在他身体里就像住了七个傀儡娃娃,分别控制着他的七情六欲,蛊毒发作时灵魂像被生生撕扯一般,痛不欲生。

他在淮楼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服用一次解药,逃出来后他发作过几次,最终抱着皎儿昏倒在了伽若寺前。

方丈有个师弟,遁入空门前恰巧是苗疆蛊师,他教了楚舒一种法子,能将七杀蛊一丝丝拔出体外,但其过程锥心刺骨,要忍常人所不能忍。

楚舒用了三年时间才将七杀人偶全部打了出来,他洗去那些骨灰,彻彻底底地和过去告别了。

每年离开渝水城,他都是去伽若寺探望皎儿。他盼他平安长大,能在佛门净地安度一生。

但皎儿身上的秘密,终究还是惹来了血雨腥风。

他隐居避世,只想过普通人的日子,但江湖上的风,永远没有停息。

他到底,避无可避。

楚舒望了一眼喝得醉醺醺的陆凡,轻声呢喃道:“这个院子怕是住不成了。”

翠婷的尸体埋在了后山,陪伴她的是弟弟小雪生前用过的东西,姐弟俩的坟墓无碑无字,只有一捧黄土,几丛荒草。

陆凡说,来年春天,草长莺飞,她们的墓上必定是一片绿绿葱葱,鸟戏蝶舞,那样的场景一定十分美丽,而她们也将在另一个地方得到新生。

唯一叫人伤感的是,放了学后阿哲扭扭捏捏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先生,小雪还会搬回渝水城吗?”

陆凡微眯了眼,拍了拍阿哲的脑袋,“会的,小雪有一天会回来的。”

阿哲眼眸一亮,冲陆凡做了个鬼脸,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陆凡看着他活蹦乱跳的背影,弹了弹袖子,望向天边,打了个喷嚏。

他摸向额头,喃喃自语,看来有人在想我了。

那个想他的人果然在几天后出现了。

后山,陆凡站在墓前,凉风吹过,树枝拂动,飒飒作响。

一个红影闪过林间,他一抬头,再遇故人。

美人依旧打着红伞,依旧坐在树上,依旧对着他盈盈浅笑。

他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许是山间的风太冷了。

“你和你的朋友果然没让我失望。”美人妩媚一笑,抬手将一个东西抛在陆凡脚下,“这是送给你们的礼物,先生会喜欢的。”

抛在地上的是一盏灯笼,精致巧妙,光滑的皮子泛着蓝光,寒意沁人。

陆凡看了眼灯笼,挑眉望向美人,美人接着道:

“孟婆老了,最近都力不从心,几次任务都接连失败,叫阎罗给她过了一次寿。可怜她长一岁便矮一寸,一张苦瓜似的脸叫我们都吓一跳。这次取刀谱是阎罗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可惜,她还是失败了。”

美人眸光流转,打着伞叹了口气,慵懒道:“既然剥不了别人的皮,那就只好剥自己的皮了。”

“这盏灯笼可还称先生的意?孟婆虽是个丑陋的侏儒,一身皮子倒是雪样的白嫩,我小心翼翼地拿着刀子,生怕割坏一点,那灯笼就做不漂亮了。”

陆凡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弯下身拾起灯笼,拿着灯笼在手中轻轻一转,灯心摇曳,散发着点点幽蓝的光芒。

他一拱手:“多谢。”

美人莞尔一笑,眸光却瞬间冷了下来:“先生还没想起素明影是谁吗?”

陆凡把玩着灯笼,不置可否。

美人眸中一厉,望着陆凡漫不经心的模样,又缓了缓厉色,轻声道:

“我知道先生在担心什么,月狱没了孟婆却还有阎罗。”

陆凡唇边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没有说话,美人一声冷哼,陡然拔高声音:

“但你很快就不必担心,一切早成定局,先生就拭目以待吧!”

一声长笑响荡在林间,交融着妩媚与霸气,红衣宽袖一拂,踏风而去,林间影影绰绰,瞬间空无一人。

陆凡站在原地,垂下眼眸,将灯笼轻旋一转,语带不焉:“不知俗人今天带了什么好菜回来?”

院子里,漆黑的屋子中没有点灯,陆凡蹲在一个火盆旁,看着火舌将灯笼一点点吞噬。

噼里啪啦的火光中,人皮的烧焦味与异样的香味混杂在一起,缭绕出妖艳的轻烟,散发着幽蓝的光芒。

陆凡静静地看着,火光映着他的脸,清朗的眉眼一片怔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愈来愈多的轻烟中,灯笼好不容易烧完了,陆凡像回过神来一样,舒了口气。他站起身出门,从井里打了水上来,一勺子浇下去,火盆里立刻发出滋滋的声音,漫空的轻烟瞬间消散。

他掩住口鼻,伸出手从灰烬中拈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小小的结晶石,幽蓝幽蓝的,散发着诡异又迷人的微光。

像个小小的水晶石头。

你也可以叫它,舍利子。

澜西舍利,西域圣教四宝之一,原来叫孟婆吞到了肚子里,难怪她能永葆青春,只要一直吸食精血就能维持不老容颜。

那夜她拼死反抗着,叫的是解药没有,而不是没有解药。

解药当然有,但孟婆是绝不会给的,因为解药就是这颗舍利。

是比她命还要金贵的东西。

陆凡把玩着舍利,看着那蓝光在指间明灭,不羁一笑。

“俗人,你儿子这回可要占个大便宜了。”

12

天气一日日变冷,陆凡到街上扯了布,为楚舒和皎儿置办了两身衣裳。

饭桌上,皎儿穿着新衣服眉开眼笑,楚舒把衣裳收进了柜里,自己依旧穿着一身简约干净的旧衣。

他抱着皎儿,望向陆凡开口道:

“年关将至,今年渝水城的烟花我们可能看不到了。”

陆凡抬起头,缓缓嚼着饭咽进去,道:“已经决定好了?”

楚舒坚定地点了点头,怀里的皎儿捧着小碗正吃得欢,一粒白米饭粘到了他鼻子上也没发现。

陆凡失笑,伸出手拈掉那粒米饭。“好啊,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们。”

楚舒一怔,脸上难得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皎儿也立刻抬头,水灵灵地望向陆凡,期期艾艾地叫了声:“师父。”

他身上的鬼符已完全解开,不仅恢复了正常,还拜了陆凡做师父,成天蹭着他巴结讨好,奶声奶气地夸张道:“师父是天下第一大厨和天下第一神医!”

狗腿子的模样叫楚舒看了也觉好笑。

如今皎儿眨着眼睛,波光闪闪地又唤了一声:“师父。”

陆凡摇着酒杯,狠狠刮了下皎儿的小鼻子:“娇气!”

他望向院落,他养的那些花花草草都已陆续凋零。

寒冬,真的将至了。

他们曾经说过,要努力地赚钱,买下这个院子,每日喝点小酒,看看月亮,谈笑风生,在渝水城安居,度过晚年。

楚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了然,叹了口气:“你在这里住了五年,舍不得离开也是人之常情,他们的目标只是我与皎儿,是没道理连累你……”

“师父!”皎儿又叫了一声,不死心地拉着陆凡的袖子,眼泪汪汪。

楚舒举起酒杯,坦然地目视着陆凡,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与皎儿十日后会离开,此次一别怕是无缘再见。”他深吸了口气,素来淡漠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将酒杯往陆凡的杯子上轻轻一碰,“珍重。”

陆凡看着楚舒仰头一饮而尽,摇头苦笑:“俗人也来这文绉绉的一套了。”

楚舒扣了酒杯,淡淡一笑:“日后说不定我会想念这声‘俗人’,当然……”

“当然我是开玩笑的啦。”

楚舒愣住。

陆凡一摊手哈哈大笑,伸了个懒腰,“我当然得和你们一起走了,你做的饭菜那么难吃,我怕我的乖徒弟跟着你饿死。”他掐了掐皎儿的脸,皎儿破涕为笑,一张脸泪痕交错,像花脸猫一样,好不滑稽。

楚舒一拳打在陆凡肩头,皱着的眉眼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眼底也不由自主地涌上一片笑意。

陆凡揉着肩头抱怨:“真下得了手,我看我们还是越早走越好,省得那个疯女人又来追着我问素明影是谁,当真要被她烦死了。”

楚舒笑容淡去,冷声道:“地藏王又来找你了?”

陆凡扒着菜无力点头。

楚舒一敲桌子,身上寒气凛冽,如出鞘利剑,“她已借我们之手除去了孟婆,不过一次交易各取所需,早已互不相欠,她还想做什么?”

陆凡心疼地看着桌子,桌面上隐隐蜿蜒出一道裂缝。

楚舒目不斜视,只对着陆凡肃然道:

“月狱是个比淮楼还要残酷的地方,那里的人你最好一个也不要招惹。”

他微微颔首:“我曾听北渚淮说过,他们那里的人会到处搜罗资质好的孩子,从很小就开始培养,是以月狱的血液永远新鲜不断。”

“每一代被掠来的孩子都要经过角逐厮杀,一群人里只能留下最强大的那一个,其余人要被灌下哑药,成为月狱最低等的奴仆。被留下的那个会从小鬼做起,一步一步向上爬,升为鬼眼、鬼桥、鬼心、无常、护妖……如今孟婆没了,月狱之中除了阎罗,便是地藏王了。”

“所以,”楚舒凑近陆凡,表情严肃:“一定不可小看地藏王,更不要与她有任何牵扯。”

他难得一次说了这么多话,奈何听的人却心不在焉,陆凡低头扒着饭,哼哼地应着,不知心神飞到哪里去了。

楚舒摇了摇头,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一饮而尽。

13

他们准备三天后离开,一切都安排妥当,只等陆凡去学堂辞去先生一职了。

陆凡继续教了两天书,尽心尽力。

当最后一天他准备辞行时,见到的却是老先生和红毛鹦鹉的尸体。

众人唏嘘不已,感叹老先生一生正派磊落,老天倒也待他不薄,叫他无病无痛地寿终正寝了。

他走得很安详,陪伴他多年的鹦鹉也静静地躺在他怀里,随主人而去。

议论纷纷间,众人眼前仿佛都浮现出那样的画面——

老先生躺在他的长椅上,屋里燃着暖炉,他一面看着书,一面逗弄着爱鸟,脸上不时露出微笑。看着看着他忽然有些疲倦,合上书,缓缓地闭上了眼,这一闭,眼睛却再也没有睁开了。通人性的鸟儿悲伤不已,躺在主人手心,忠心耿耿地一同离去了……

陆凡站在人群里,怅然若失,阿哲拉了拉他的袖子他都没有反应。

他怔怔地走了过去,倒了杯茶,在老先生身前跪下,围观的许多学生一下哭了出来,阿哲低着头不忍再看。

陆凡俯首三叩,眼中悲怆莫名,身子都不禁颤抖起来。

没有人看见,方才他跪下时指尖沾了点茶水,不露痕迹地弹向了老先生的脖子后面——

玄机倏然闪现,那根已经通体血红的银针,细微得只有他能看见。

不需验证,他已然知道,那只红毛鹦鹉的身上,也必定插着这样一根针。

一根刻着“影”字的毒针。

老先生的家人赶了过来,人群渐渐散去,陆凡失魂落魄地起身,阿哲赶紧上前搀扶住他,残留的茶水不经意沾到阿哲的脖颈。

陆凡余光一扫,眼眸遽紧——

那根银针已经红了半截,剩下半截正在慢慢蔓延……

青天白日的,陆凡打了个寒颤,如坠冰窖。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

贪无了,如猩嗜酒,鞭血方休。

到底是那个人执念过深,还是他贪得无厌?

五年的平静,三年的相伴,有花有月有酒,还有生死与共的朋友,这么长的一段好日子,已经够了,不是吗?

他茫然地望向街头的一颗枯树,似乎想寻求一个答案,冷风一阵,吹落了那树上最后一片叶子。

叶子低低地打着旋,仿佛万般不甘心,留恋着不愿落下,却依旧被风一吹,无影无踪。

身不由己,身不由心。

陆凡一个激灵,猛地惊醒,心头大悸。

他伸了伸手,颤动着,却到底放了下来,一声长叹,绝望地闭上眼眸。

他知道,这一回,他再也走不了了。

回到院里,楚舒正在收拾衣服,他长相俊俏却并不在乎穿着打扮,只要简单干净就好。陆凡送给他的新衣裳张扬惹眼,风骚得他根本不敢穿出去,想来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穿出去了。

但他还是带上了,一双修长的手将衣裳仔细折好,放进了包袱里。

陆凡就在这时,脸色煞白地进了屋子,一坐下,直勾勾地望向他,有气无力:

“俗人,明日一早你带着皎儿先驾马车离开吧。”

楚舒一惊,脱口而出:“为什么?”

陆凡苦笑,按了按额头,声音低哑。

“学堂的老先生和红毛死了,好歹同僚一场,我怎么也当送他一程,等拜祭完了他,我就去追你们,你们且在前方落脚等我便是。”

楚舒沉默不语,上前拍了拍陆凡的肩头,转身离开,替他关上了房门。

一夜无梦。

第二天,在清晨的薄雾里,陆凡目送着那辆马车远去。

早上的风还带着萧瑟的凉意,但他却长舒了一口气。

珍重。

陆凡唇角微扬,弹了弹衣袖,大笑着转身,一边念着诗一边回到了院里。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

风中高高飘荡着他清朗的声音,潇洒不羁,张狂得如野马脱缰,如烈酒灌喉——

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这样恣意地念诗了。

14

陆凡一个人回了院子后,开始打扫卫生,他从矮柜底下摸到了那个铃铛。

小小的铃铛,精致玲珑,射出的赤针却不知要了多少人的性命。

陆凡将铃铛挂在了院子门前。

他将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出了一身的汗,已近黄昏。

洗了澡后,他开始换衣服。

那衣裳光鲜亮丽,不知要多美丽的容颜才不会被衬下去,能够与之交相辉映。

那正是他送给楚舒的衣服,临走前从他的包袱里摸了出来。

到底,还是想留个念想,而且这样危险的东西也不适合再留在楚舒身边了,那只会给他和皎儿带去灾难。

氤氲的水雾中,镜中人穿戴整齐,扬眉一笑。

竟像瞬间有万道光芒射出,圣洁与邪恶同时出现在了一起,美得惊心动魄,叫人挪不开目光。

人更胜衣,衣愈衬人,他身上的衣服无一丝不合身,无一丝不熨贴。

因为,那本来就是他以前穿过的衣服。

陆凡提起笔,在额间勾了一朵墨莲,莲瓣摇曳,仿若天下的明秀山水都聚到了他身上。

澹如秋水,远如秋山,浑然天成的一份潇洒。

他原本只称得上清朗的五官,这时竟像镀了层金一般,刹那容光焕发,艳彩四射。

脸依旧是那张脸,只因周身气质改变,竟化作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番风采,如润了色的敦煌壁画,绚丽出尘得不似凡人,当真只有谪仙二字配得上。

一切都准备好了,剩下的只是等待,陆凡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黑下来。

他在等待着一个或许未知,又或许注定的结局。

月上枝头,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却被一阵异动惊醒——

一只手摸进了他的衣裳里,在他心口眷恋轻抚,极尽缠绵。他余光一扫,瞥见了一身红衣,一把红伞。

故人终于来了。

陆凡霎那起身,推开那只手,翻下床后退几步。

他身子背对着月光,看不清神情,只声音含着笑,又带点无奈。

“阿影,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咄咄逼人,你知道我不喜欢男人的。”

红衣一拂,美人抱着红伞坐起身,眸光如水望向陆凡。月光恰照在她脸上,照出她一片深情的模样,却又带着三分怨恨,她冷冷开口——

竟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素雅动听,不娇不媚,宛若园中迎风而立的翠竹。

“你装疯卖傻这么久,总算肯认我了,梵千音。”

还不待陆凡回答,那声音又宛转一变,变回了之前红衣美人的女子声音,饱含凄婉:

“你总算想起世上还有个素明影在等你了,你可知我看见你和那屠夫成天打情骂俏,心都要碎了。”

陆凡愣了愣,才醒悟那屠夫是指谁,不禁哑然失笑。

他叹了口气:“阿影,看你现今这副模样,功力怕是又见长了,多年故友,我始终得多嘴一句,那样的邪功,你还是莫要练了。”

素明影一声冷笑,倏忽间又变回了男声。

“不练那样的邪功我如何在月狱生存?以前还有你这梵妖可以倚仗,你走后我才知人能相信的只有自己,若不是靠这邪功,我怎能从形单影只的影妖做到地藏王,再一一肃清道路,最后执掌月狱。”

陆凡苦笑:“当初我不是没有劝你一起走……现在可要恭喜你霸业得成,改称你一声新阎罗?”

“不错!”素明影得意颔首,抚向手中的红伞,“我的宝贝罗伞吸干了老阎罗的百年功力,如今月狱唯我不二。”

“但这,还只是第一步。”他眉眼霸气,踌躇满志,望向陆凡的目光却又瞬间柔情起来,变成了女声:

“你现在可以跟我回去了罢,月狱的追杀令已经取消,你不用再东躲西藏,担惊受怕了。”

陆凡边摇头边笑,眸光扫了一眼那把鲜艳如血的红伞,转向素明影,轻轻道——

“我现在,最怕的,是你。”

这轻轻的一句像猛地击中了素明影一样,他立时抱着红伞尖声道:

“你明明知道我怎么也不会伤害你的!”

陆凡却不去管他的激动,只依旧用着不急不缓的语调,低声道:

“我怕你的欲望永远无休止,我怕你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我怕你终有一日再也无法回头。”

他目视着素明影一字一句——

“我怕你,一点一点,杀掉我的阿影。”

素明影如遭电击,不可置信地疯狂摇头,他拼命抱紧了红伞,厉声反驳道:

“是你先杀了我的千音!”

“为什么你明明换上了千音的打扮,身上却仍有那个讨厌的私塾先生的影子?千音从来不会这样说我,千音只对我一个人好!千音呢?我不要陆凡,我只要我的千音!”

陆凡苦涩一笑,摊了摊手,“阿影你得知道,五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你的千音,大抵在五年前就已经死掉了,现在我只是陆凡,也只想做陆凡。”

素明影歇斯底里:“那你为什么还要做这副打扮,你想干什么?你想让我心神大乱,然后趁机再逃一次吗?”

陆凡摇头:“不,我只是想让你念及旧情,放过我的学生,放过那些不相干的人。”

素明影凄然冷笑,陆凡叹息:“一只鸟也不放过,都是红毛,怎么你一点也不可爱呢?”

素明影抱着伞倚近一步,痴痴问道:“如果我像它一样可爱,你会回到我身边吗?”

陆凡不语,素明影凄声长笑,眉眼蓦厉:“你的学生又不是我的学生,都说了是不相干的人,那生死与我有什么关系?便是全天下的人都死了,能换回我的梵妖,我也在所不惜!”

陆凡蓦然抬头,眸色沉沉地盯着素明影,素明影被那目光望得心头一惊,竟不敢对视。

从前做错事时千音也是这样望他,但那时更多了一丝宠溺与包容,那时只需千音的一个眼神,他就会乖乖认错,不再逞强。因为他知道,世上只有千音真心待他好,千音是怎么也不会伤害他的。

千音叛出月狱后,他孑然一人,只有手中的红伞相伴,夜里睡觉时也从不离身。红伞不仅是他的武器,更是永远不会背叛他,不会抛弃他的伙伴。

但他还是想念千音,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千音不在了,潮湿的月狱似乎更加阴冷了。

素明影心头一软,迎上陆凡的眼神,道:“你放心,既然你肯挂上铃铛出来认我,那么其他人也就无碍了,我也不愿平白无故地浪费我的赤针。”

陆凡舒出一口气,点了点头。他知道,阿影虽然性子乖戾,但向来说一不二,他说放过了,那便是真的放过了。

“现在,你能跟我回去了吗?你那位淮楼朋友我也放手让他出了渝水城,兰家的破刀谱我也不稀罕了,我就要你,我只要你。”

素明影轻转手中红伞,伞内机关蓄势待发,只待陆凡一反抗,伞上的血红铃铛里就会喷出六辰雾。

所谓六辰雾,是因为当它喷到眼睛上后,会叫人暂时失明六个时辰。

月狱的人都知道,梵妖的绝技是他的梵音和一双眼睛。

他的眼睛看不得,对敌时会惑人心智。

只有这样才能毫发无伤地带回千音,别无他法。

素明影阴沉着脸,一步步走近陆凡,他瞥见陆凡不动声色地后退着,衣袍无风而动,双手已然在贯注真气。

“你要与我动手?”素明影一声冷笑。

陆凡全神贯注地调动真气,脸上露出微笑:“人就是这样,得到了就想要更多,你是如此,我也是如此。我承认自己比较贪心,飞出了牢笼就再也不想飞回去,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外面自由广阔的天地。”

素明影握紧红伞,冷声哼道:“今时今日的你怕是没有这个本事挣脱了。”

就在这瞬间,红伞倏转,无数赤针激射而出——

陆凡眉眼一挑,早有准备,衣袖卷出,身形闪动间将赤针尽数打落。

却不待他站定,素明影立掌为钩,如鬼魅般直取他胸口,他一惊,不敢相信,便在这片刻恍神间,红伞一振,一道毒雾朝他眼前直直喷来,他这才反应过来:“六辰雾!”

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陆凡顿悟,那只手却如疾风逼近,他脚尖急点,退至窗边已是避无可避,面门大敞,直接暴露在毒雾之下。

心口一跳,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窗下伸出一把软剑,破空惊寒——

一个熟悉的气息裹住他身子,护住他掠飞月下,素明影闪过一剑,紧追而出。

月下那个身影颀长俊挺,支剑撑地,皱着眉捂住眼睛,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

他怀中的陆凡失声道:“俗人,你怎么又回来了?!”

15

冷风,月下,庭院。

素明影一袭红衣冷立,身姿若妖,他抱着红伞望向对面相互扶持的两人,眸欲滴血。

那手中握剑,捂住眼睛的俊秀少年正是楚舒,他隐了气息躲在窗下,将陆凡与素明影的对话全部听到,同样都是绝顶高手,屋中人一直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方才他挡在陆凡身前,眼睛沾到了那喷涌而来的毒雾,如今双眼刺痛下已渐渐看不清楚。

他不知六辰雾的奇效,只道自己恐怕要瞎了,一片模糊中脑海却闪过一个念头,还好不是陆凡沾到这毒雾,他那样怕疼的人,此刻一定痛得大呼小叫。

陆凡满脸急色,扶着楚舒气急败坏:“俗人,你为什么要回来?”

楚舒喘着气忍痛道:“我回来拿你送的衣裳……明明收进了包袱里……”

陆凡愣住,心潮起伏下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素明影见他二人这副模样,紧握伞柄的手都要掐青了,眸中墨浪滔天,翻江倒海。

梵妖和影妖从来都是形影不离,双妖不知多少次站在一起并肩作战,可如今,他的千音竟和外人站在一起来对抗他!

一股控制不住的愤怒与嫉妒疯狂滋长,素明影悲愤交加,一声凄厉长啸,血红着双眸疾转红伞——

万针瞬发,如天女散花,齐齐射向捂住双眼的楚舒,带着刻骨的恨意,欲置他于死地!

楚舒已彻底失明,眼前漆黑一片,只能依靠敏锐的听觉,赤针齐射的瞬间他就已扬起软剑,流风剑法一触即发,惊若翩鸿的剑影将自己与陆凡罩得滴水不漏。

素明影一声厉喝,不给楚舒一丝喘息的机会,红伞转动间针雨如瀑,一只红袖也疾速甩出,妖魅似蛇飞向楚舒,挟雷霆之势,一举破了剑影,直直攻向楚舒的命门与要害。

漫天像下了一场红雨,剑挑血花,疾风飞袖,两股真气碰撞叫人眼花缭乱。

却见一只手陡然伸出,抓住那红袖,抬手震飞,周遭赤针如潮水般退散,一股清朗之气排山倒海而来,化四两拨千斤,如滴墨毛笔拂过,轻轻缈缈地化开了一道明净山水。

梵妖出手了。

澹如秋水,远如秋山,融老庄之道,利万物而不争,天下至柔至清,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陆凡拂风而动,月白身影似轻羽飘飘,挡在楚舒身前朗声道:“够了,阿影!”

素明影被震退几步,不可置信:“你荒废五年竟还有这等功力,我倒是小觑了你这深不可测的梵妖!”

陆凡面淡如水:“五年来我闲人一个,养花逗鸟,不问前尘,这份闲适却恰对了我的武功路数,合老庄之道,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无为而治,道法自然,不刻意强求,万事反倒日月充盈。”

他顿了顿,目视素明影,眸含劝解:“武功如此,为人如此,心境也是如此。”

素明影不以为然,一声嗤笑:“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淡泊名利那是你的路数,我只知弱肉强食,凡是想要什么都得自己去争取,风云变幻,只有强大的实力才是永恒,才能确保立于不败之地。”

说话间赤针已然出手,这回是使了六分力,楚舒屏气凝神,耳尖一动刚想提起软剑,却一下站都站不稳,浑身乏软地向前倒去。

六辰雾已渗透他全身,他将受制六个时辰发不出力。

陆凡一手扶住楚舒,一手震飞赤针,还不待下一波红雨来临,他便一个俯身背起楚舒,脚踏急风,纵身飞入夜空。

月下只传来他的一声轻叹——

“阿影,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强求。”

编者注:欢迎收看《凡夫俗子·凤凰囚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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