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夫俗子·凤凰囚笼(三)
吾玉
2016-11-21 02:43

16

今夜的月格外皎洁,云层稀薄,冷风吹过寂静长空,似在奏一曲扣人心弦的旋律。

飒飒,飒飒。

风越来越急,月越来越冷,夜空中传来急促的铃铛声,那寻常人听不见的声音如催命的符咒,恶毒地响个不停,紧追不舍。

后山树林,陆凡背着楚舒拼命奔跑着,在月下林间风一样地穿梭。

楚舒皱眉道:“原来你那个和小雪有同样嗜好的朋友就是他。”

陆凡点头,眸中闪过一丝黯然,“其实阿影原本不是这样,以前他只是偶尔扮作女装,后来练了种邪功心性才愈发改变,五年前我叛出月狱他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说到底始终是我不该抛下他,是我对不住他。”

楚舒默然,陆凡深吸了口气,加快脚步,急声问道:

“俗人,你还撑得住吗?”

“死不了。”

陆凡舒了口气,细汗自他光洁的额上渗出,映着那朵墨莲流光溢彩,绝美的一张脸却不计形象地破口大骂,一下变回了市井的教书先生:

“俗人你脑子被驴踢了吗?为件破衣裳回来找死啊,怎么有人能笨成你这样,看见情况不对就赶紧溜啊,难道留下来让我给你收尸吗?”

他一边大骂一边狂奔着,背上的楚舒却并不反驳,只是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杀气,那浓烈的杀气又来了,原来是你,是你发出来的。”

陆凡不明所以,也没空理会那么多,只一通乱骂着,脚不停当,心跳如雷。

楚舒却在他背上恍然大悟。

那日在学堂外,他去找陆凡,第一次看见了打着红伞的素明影。

那时他感受到了一丝浓烈的杀气,却转瞬即逝地无从捕捉,他一直以为是素明影发出来的,可后来在伽若寺与素明影动手时却一点也感受不到。他也没有在意,可今夜却突然了悟。

那杀气不是素明影的,而是当时躺在阳光下逗鸟的陆凡所发——退隐江湖的梵妖被寻来的影妖激发出来的杀气。

三年里的细枝末节涌向脑海,曾经在意或不在意的地方尽数贯通起来,他早该察觉到的。

楚舒双眸紧闭,挥手一拳打在陆凡的肩头,声音释然而戏谑:

“你这家伙竟骗了我三年,我早知你不是寻常人,却没想过你会是鼎鼎大名的梵妖,说起来我还当称你一声前辈,亏我还一直对你怀有愧疚,原来彼此彼此。”

东街陆生,西街朱郎,在一起住了三年的两个人,原来竟一个是月狱梵妖,一个是淮楼杀手,巧合地退隐到了一块。

楚舒有些莫名的激动,心里隐隐有种“同道中人”的感觉,陆凡喘着气道:

“不知道你这个时候在兴奋些什么,平时跟块冰样的,生死关头倒聒噪起来,当真嫌命太长吗?”

楚舒淡笑不语,身上流过一阵暖流,这相似的经历叫他莫名触动,仿佛两颗心又贴近了一点。

幼时在山庄里,爷爷曾抱他坐在膝上反复沉吟着一句,天下有一知己,可以不恨。他那时不明白,更看不懂爷爷眼中的落寞。

去了淮楼后,那样冰冷的地方他也不需要朋友,偶尔想起爷爷的话,心里也只是更加疑惑不解。

直到淮楼楼主死在他眼前,他心头大悸,情不自禁落下泪时,他才发觉自己的可悲。

回首望去,天大地大,竟无一人是真心待他。

他的出生是为了应验一个诅咒,养育他十年的人只是在算计他,他七岁便家破人亡,尔后一直活在鲜血杀戮中,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在乎他,大家害怕的只是他手里那把剑,更有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在盯着他,想找到他的破绽,想杀了他取而代之……

他曾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他或许根本就不应当出生在这个世上,除了利用还是利用,他生来只有无尽的痛苦……

这时忆起爷爷的话,他才觉醍醐灌顶,五味杂陈。

爷爷眼底的落寞从此也刻进了他心底,成了一个心结,一种奢望。

可望而不可及。

却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时候,他忽然体会到了那种微妙的感觉。

楚舒眼前是黑的,心却亮了,他唇角微扬,在陆凡耳边轻声道:

“陆凡,我想通了一件事,一件叫人欢喜的事,便是今日与你一同死在这里,我也无憾了。”

陆凡玩命跑着,回首一声“呸”道:“闭上你的乌鸦嘴!”

冷风掠过他们的脸颊,拂过乌黑的发丝,陆凡全力提气下感觉那铃铛声渐远,终于甩开了一段距离。

他舒了口气,神色却肃然起来:

“俗人,你听我说,你中的是六辰雾,过得六个时辰你便能视物,功力也会恢复,到时你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回头,听到了吗?”

楚舒脸上本含着笑,听着听着却警觉起来:

“那你呢?”

陆凡苦笑:“我自然是去解决我和他的恩怨,纷纷扰扰总该有个了断。”

楚舒脸色一变,立刻明白过来,失声道:

“你想做什么?你要回去找他?你要做诱饵引开他?你要去送死对不对?”

他激动地想从陆凡背上挣脱下来,却浑身乏软地无法动弹,只能嘶声道:“你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他只觉得心一点点沉下去,从未有过的害怕,浑身颤抖不已,眼前偏偏又是无边的黑暗,将他带入了深不见底的绝望里。

“俗人,俗人你听我说!”陆凡打断楚舒的不安,极力镇定道:“我好歹也是个教书先生,总晓得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我当然会活,但生死有命,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我只能说如果我活下来一定会去找你和皎儿!”

楚舒心头一悸,只觉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是黑的,心里是黑的,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绝望的黑,无边无际。

他从来都不知道连呼吸都是件这么困难的事。

疯狂的奔跑好不容易停了下来,楚舒回过神时已经身在一棵树上,茂密的枝叶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他的身影,他被陆凡稳稳地藏于粗壮的树干间。

陆凡点了他的穴道,他不能喊不能叫不能动,只有一颗心如坠万丈深渊,绝望地感受着陆凡温热的气息,听着他最后的道别。

陆凡抹了把汗,一双眼睛在月下格外的亮,他看着楚舒的脸笑道:

“俗人,我混沌半生,就交了两个朋友,一个是阿影,一个是你。”

“阿影吸了老阎罗的百年功力,我和你加起来也打不过他,但我们中间总得保全一个,还有皎儿你忘了吗?我死在他手上没关系,算我欠他的,但你得活下去,你好不容易才摆脱淮楼,摆脱北渚之咒,你得好好地活下去,把我那份也活下去,带着皎儿远走高飞,实现我不能实现的梦想,过我们想过的那种生活。”

陆凡握住楚舒的手,眸中波光闪动,平日里嬉笑怒骂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俗人,珍重,挣脱了牢笼就莫再回头,带着我们海阔天空的心愿飞吧。”

风吹叶动,楚舒不能看见,不能言语,只一双紧闭的眼眸淌下两行泪水。

陆凡不忍再看,深吸了口气,从楚舒怀里摸出一块锦帕,撕成两半,一边堵住他的耳朵,一边在他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

“俗人,还记得我门前的那幅对联吗?”

凤凰囚笼,野鸡翔舞——

盼你一生自由,一世长欢。

17

孤月清寒,冷风萧瑟。

陆凡摘叶作笛,吹起一首曲子,在林间现出身形。

脚踏疾风间,不一会儿,他便听到响动,余光一瞥,身后已是红衣一闪,素明影抱着红伞,衣袂翩翩,如鬼魅般紧跟上了他。

大风狂作,陆凡提气飞身,将那道红影一路引出了树林。

他衣袍鼓动,踏风而行,沿着原路返回,一口气回到了院子里。

他脚不停当,进了院中直奔房门,终于在门前停了下来,他仰头看向那幅他亲笔写就的对联。

凤凰囚笼,野鸡翔舞。

横批:长欢。

月狱里高高在上的梵妖,市井中普普通通的陆凡。

如果凤凰注定要被囚禁,他宁愿选择做自由起舞的野鸡,换得一世长欢。

陆凡一笑,飞身拂袖,伸手直探向“长欢”二字。

竟是内有玄机!

长欢一破,露出了后面暗藏的五根乌弦,在月下闪闪发亮——

宫商角徵羽。

这是梵妖的武器,消失在江湖上五年的梵音,今夜终于要奏响。

简单的五根弦,在指尖灵活翻动,便能奏出一曲曲变幻莫测的旋律,带人走进不可思议的幻境中。

陆凡一手揽过乌弦,飞身落地,头上的墨莲似乎也感应到了久别重逢的同伴,极具灵性地在月下泛出微光,兴奋不已。

素明影也在这时追进了院中,红衣一拂,停在了陆凡身后,一脸冷然。

他正要开口,陆凡忽然施施转身,衣袍飞扬。

额上的墨莲,手中的乌弦,月光照在他身上,映得眉目如画,笑靥如花,一身清姿宛若谪仙,摇曳了一江秋水。

素明影一下愣住,抱着红伞呼吸急促,只觉心潮激荡,热血沸腾——

他回来了,他的千音回来了,那个颠倒众生的梵妖回来了!

素明影的身子微微颤动着,这一刻,他只愿这样痴痴地看着,醉在梦里,再也不要醒。

陆凡叹了口气,轻轻抚过手中的乌弦:“月下故人来,没想到梵妖与影妖五年后的第一次重逢竟会是这样兵戎相见的场面。”

这一语霎时惊醒了梦中人,素明影身子一震,回过神来。

他凄然一笑:“你当真要与我一战?”

陆凡摇头:“我不是在对抗你,我只是在对抗我的宿命。阿影,你执念太深,终将受其所害。”

素明影不动声色地握紧红伞,脸上有一瞬间的痴迷:“如果找回你也是种执念,我情愿万劫不复。”

话音未落,他眉眼蓦厉,红裳飘飘间已然出手——

红伞疾转,万针齐发,带起狂风阵阵。

猛烈的攻势中,陆凡闪身避过,墨莲璀璨,五根乌弦赫然亮起,从五指中直直飞出。

说时迟那时快,素明影倒转红伞,挡住击来的乌弦,一股毒雾喷涌而出,如泼墨山水在月下凛冽绽放。

陆凡拂袖后跃,脚尖一点,竟踏上赤针,欺身上前,风一样掠过素明影身旁,在他耳边奏起第一个旋律。

铮——铮——

墨莲闪烁,幽深的瞳孔一下攫住素明影的眼,他身子一颤,刹那跌入幻境。

眼前落下了一大片梨花,高高荡起的秋千上,红衣孩童眉眼泓然,笑得天真无邪。

“千音,高点,再高点!”

推秋千的青衫孩童摇头哼了哼:“你就会欺负我!” 眼里却满是宠溺。

他们是被月狱选中的孩子,集中在这个山庄训练,素明影比刚来时多了些笑容,也没那么害怕了。

他个子小小的,又细皮嫩肉,长得像个女孩子,性格也是腼腆内向,总是用一双怯生生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别人。

他本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富家小公子,家乡闹饥荒,穷途末路的灾民们涌进了他家,一哄而上,弄得他家破人亡,流落在外,被鬼探挖掘带回了月狱。

梵千音第一次注意到素明影时,他正蹲在梨花树下哭,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猫。

他又被人欺负了。

孩子们中有个胖小子,是个庄稼汉的儿子,他仗着自己力气大,到处耀武扬威,自称“虎爷”,算是一群孩子的头头。

山庄里打架斗殴的事鬼探们通常不会管,月狱要的就是他们“自相残杀”,适者生存,这个道理要让他们从小就懂得。

虎爷最见不得素明影彬彬有礼的样子,言行举止还当自己是个小公子,做什么都细声软语的,倒衬得他多粗俗似的。

于是他带着几个哥们开始欺负素明影,时不时揍他一顿,训练时也毫不留情,直到鬼嬷嬷叫停才住手。

吃中饭时他更是常常抢素明影的菜,因为素明影瘦瘦弱弱的,所以虎爷讥讽他:“你这么个小个子吃饭也是浪费,还不如孝敬虎爷爷我!”

素明影敢怒不敢言,端着碗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哭。

带他回来的鬼探十三对他的处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鬼探摇头不解:“你当初怎么会相中他?”

鬼探十三但笑不语。

这回素明影又被虎爷抢了饭,连碗都给他摔了,一口也没剩下。

素明影蹲在树下,哭得眼睛通红。

“要我帮你去教训虎爷吗?”

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素明影怔怔抬头,端着饭的青衫孩童站在他面前,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他吸了吸鼻子,满脸怀疑。

青衫孩童笑着蹲下,敲了敲碗,故意将香气散发出来,引得他吞了吞口水。

“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我也是个小个子,怎么打得过虎爷呢?但你没听过一句话吗?”

素明影一颗心都在那饭菜上了,眼巴巴地问道:“什么话?”

青衫孩童狡黠一笑:“两个小个子赛过一个诸葛亮。”

素明影眨了眨眼睛,老实摇头:“我只听过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

青衫孩童哈哈大笑,把筷子递给他,眉眼一挑:“那我便让你瞧一瞧!”

“记住了,我叫梵千音,有我在就不会让你饿死。”

素明影接过碗开始狼吞虎咽,脸上的泪痕都还未干,他怯怯地抬头望了一眼,只一眼,便深深刻进了他心里。

记忆里那双眼眸澹如秋水,青衫飞扬,漫天的梨花落下,美得像幅画。

铮——铮——

素明影陡然惊醒,红伞一转,遮住陆凡的眼睛,翻身跃开。

他挥舞红袖,催动赤针,凄声叫道:“不要弹了!不要看我!不要再看我!”

陆凡欺身上前,眸中幽光流转,闪亮的乌弦在月下趁胜追击地奏起。

铮——铮——

18

梵千音要替素明影出头,这消息一下在山庄传遍,孩子们纷纷拥来看热闹,连躲在暗处的鬼探们也不由闻声而来。

梵千音是个很特殊的苗子,负责训练的鬼嬷嬷曾说过一句,这孩子最懂为人之道,什么都看得开,事事糊涂,却也难得糊涂。

他眉目清朗,小小年纪便有一股云淡风轻的气质,虽也是个小个子,月狱却没人欺负他,反而个个都想与他交好,不自觉地就想亲近他。他对谁都报以浅笑,一副温和友好的模样,却也对谁都保持距离,独来独往,像天地间的一阵清风,无牵无挂。

这样的梵千音要多管闲事,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连虎爷也谨慎地不肯接受挑战。他向来欺软怕硬,梵千音那小白脸在他心里就是只笑面虎,万万不能招惹。

但到底禁不住众人三言两语的相激,虎爷一咬牙,硬着头皮豁出去了。

他不知道,他这一豁,就豁出去了一双腿。

巨石砸下时,素明影舔了舔唇,双眼放光,像匹嗜血的狼。

他们原本不过是比谁能将山庄的一块巨石抬起,虎爷力大如牛,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移动丝毫。

但梵千音与素明影两个小个子却用一根棍子,轻轻松松地将石头抬了起来,众人瞠目结舌。

虎爷不信,上前查看,却在这个时候,素明影脚一滑,摔在梵千音身上,和他齐齐松手倒在了地上,虎爷不及闪躲,一声惨叫被压在了巨石下,一双腿瞬间被砸得粉碎。

一片混乱中,梵千音墨眸一沉,定定地望了一眼素明影,素明影低下了头。

躲在暗处的鬼探十三唇角微扬,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为什么要带回素明影?因为他看着一头饿狼在追他,一人一狼的对峙中,那头恶狼最后却被浑身颤抖的红衣孩童狠狠掐死了。

那身红衣伏在地上,对着饿狼的尸体拼命吸允,喝血食肉,带着一种狠劲与倔强。

他在这时便知道自己找到苗子了,素明影不是狼,他比狼还要狠。

虎爷断了一双腿,再没什么价值,叫鬼嬷嬷差人用张破席子卷着,丢到了乱葬岗。

山庄的训练依旧,而有了梵千音的素明影再也没人敢欺负,他自己也在一天天强大起来。

斗转星移,山庄的残酷训练中,素明影百炼成钢,终是成了俊挺的少年,不再是那个受人欺凌的小个子,但他对梵千音的依赖却始终没变。

他们仿佛是对方的影子,形影不离,默契地完成了一桩桩任务,极受倚重。

第一次杀人时,血溅了素明影一身,他一脸平静地回了山庄,半夜却从噩梦中惊醒,躲在梵千音怀里瑟瑟发抖。

“千音,坏了,狼要追上来了,要吃我们了,你快跑啊,快跑啊……”

他语无伦次地大叫着,颤抖不已,梵千音只能按住他的手脚,将他抱得更紧。

“好了好了,阿影没事了,我在你身边呢,我在呢……”像哄小孩一样,素明影在那个温暖的怀抱中渐渐睡着,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梵千音哼起了空灵的小调,宛若悠悠落下的羽毛,轻轻地拂过一颗心。

铮——铮——

朦朦胧胧的梦境中,一只手伸来,就要点上他的穴道,素明影倏然惊醒,红伞疾转,身子一闪,后退数步。

“够了,休想我中计!”

红袖一拂,真气猛然袭去,乌弦微震,惑人心智的梵音戛然而止。

素明影脸上阴郁,厉声道:“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你带回去!”

陆凡目视着他笑了笑,口中缓缓流出鲜血,他不在意地抹去,“阿影生气了呢,终于动真格了。”

素明影胸膛起伏,勉力平复气息道:“我并不想伤你,只要你跟我回去。”

陆凡笑了,一步步走近,望着素明影轻声道:

“回去了又怎样?然后呢?我再接着逃出来?你一次次来抓,终有一天磨掉所有耐心和情谊?我倒有个法子,一劳永逸,你不如打断我的手脚,挖掉我的眼睛,顺便再毒哑我……”

“不要再说了!”素明影颤抖地捂住耳朵,痛苦地凄声道:“你明明我知道我不会的!”

便趁他这心弦松懈的刹那,陆凡抬手一甩,乌弦疾飞,蛊惑人心的梵音再度响起。

铮——铮——

“不!我不要,我不要毒哑阿影!”

梵千音微颤着身子,一手打翻炙热的哑药,跪在阎罗面前。

“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们是不能分开的。”

山庄里的那批孩子终于长大,经过最后的角逐厮杀,留下了梵千音一人,其他人均要被灌下哑药,成为月狱最低等的奴仆。

被选出的新小鬼端着碗,一个一个灌下同伴哑药,当灌到那身红衣时,他终于忍受不住,打翻了碗,违背了阎罗的指令。

月狱从没出过这样的意外,鬼嬷嬷出了一身冷汗,扬手就给了梵千音一鞭子,着急地冲他使眼色。

八面玲珑的梵千音这次却没有露出一贯的淡笑,而是坚定地跪在阎罗面前,咬紧牙依旧不肯松口。

阎罗虚起了眼眸,弯起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座椅,那是他起了疑心的表现,阴森的大殿带着隐隐的压迫感,仿佛暴雨前的宁静。

却在这电光火石间,那身红衣挣脱束缚,扑到桌前,拿起一碗药就要灌下去,梵千音失声道:“不!”

一个黑影诡魅飞出,打掉了素明影手中的药,在阎罗面前一声跪下。

正是鬼探十三。

满殿噤若寒蝉中,他起身上前,附在阎罗耳边说了一句话,阎罗脸色微变,再抬眼那个黑影已经几个闪身,瞬间消失不见。

阎罗冷俊的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眸光变幻莫测。

不知是句什么话,竟叫心狠手辣的阎罗改变了心意,留下了素明影。

那一年,月狱破天荒地多了两个新小鬼。

而在几年后,他们果然不负众望,联手出色地完成了一个个任务,从小鬼一路做到了鬼眼、鬼桥、鬼心、无常,最后成了护妖。

月狱的首对双妖,梵妖,影妖。

那天素明影很高兴,拉着梵千音庆祝到半夜,他们在屋顶上迷迷糊糊睡着,天亮时分却听到下人来报。

鬼探十三死在了梨花树下。

阎罗仿佛一夜苍老了十岁,抱着十三的尸体坐在殿中,梵千音和素明影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阎罗终于开口了,声音透着满满的疲倦。

“我日日夜夜盼他死,他一日不死,我一日不能安心,可他真死了我倒也没见得多安心。”

梵千音与素明影俱是一惊,却不敢接话,只心中揣测万分。

这些年阎罗总是派最棘手的任务给十三去做,每每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回来时,眉宇间都会露出失望之色,似乎巴不得他任务失手,惨死在外面。

这一次,他叫十三去杀武林盟主方潜云,十三果然不敌,身负重伤地逃回来了,在梨花树下断了气。

阎罗的最后一点忌惮终于没了,可同时,他在人世上的最后一点牵挂也没了。

因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弟弟终于死了。

他真真正正地成了绝情断爱的阎罗王。

“原本这个座位是他的,老门主选了他,但我不甘心,我提着酒陪他喝了最后一夜,他那样谨慎的人,怎么就没发现酒里下了药呢?我废了他的武功,还划花了他的脸,顶替了他的位置。”

阎罗不急不缓地说着,梵千音与素明影却听得胆战心惊,冷汗直流。

阎罗抱着尸体轻轻摇了起来:“十三啊十三,我的小十三,你为哥哥做了这么多年鬼探,心中可曾埋怨过哥哥?我登上门主之位后,曾许你一个愿望,你当时为什么不说要夺回属于你的一切,为什么……”

阎罗闭上了眼眸,摆摆手:“你们走吧,我乏了。”

梵千音与素明影赶紧起身,却还不待出门,阎罗忽然在他们背后冷冷开口:

“其实那日我是起了杀心的,不听话的小鬼我一个都不想要,知道我为什么放过你们了吗?”

他又摇了摇怀里的尸体,声音一下温情起来:“因为十三在我耳边许了愿,他说,同样的罪孽不要犯第二次。”

一出大殿,素明影便身子一软,险些栽倒在梵千音怀里,他们都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阎罗喜怒无常,知道太多并不是件好事。

梵千音安抚着素明影,脑中却全是鬼探十三的死状,他心底一阵发寒。

环顾四周,他第一次开始审视月狱,这样潮湿阴冷,这样泯灭人性的一个地方,真的要困住他的一生吗?

他凑近素明影耳边,小声道:“阿影,我们逃出去吧。”

铮——铮——

幻境无情粉碎,真气暴涨,红裳飞扬,素明影一身煞气,摧出一掌直击乌弦,陆凡眼疾手快地闪身避开,护住了手中弦,后背却堪堪硬受三分力。

喉头一咸,鲜血喷涌而出。

他赶紧调整内息,转过身去,只见素明影抱着红伞站在屋顶,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

“千音,你不要再枉费心机了,我所做所求无愧天地,便是下十八层地狱我也无怨无悔!”

大风猎猎,陆凡衣袍鼓动,他抚摸着手中乌弦,露出苦笑。

他忘了,他的阿影,早已不是那个躲在树下哭鼻子的软弱孩童了,他如今是意志坚定,无坚不摧的新阎罗。

他有他的壮志雄心,王图霸业。

只是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

陆凡一时百感交集,前尘往事尽皆掠过脑海,他抬头望向夜空,冷月残星。

看来今夜,他只有一死了。

19

楚舒在晨曦中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他身子一震,心脏在一刹那几乎要停止跳动。

天方渐白,已经过去了五个时辰,这一仿佛格外漫长,楚舒在树上饱受煎熬,几次运气都没有成功,就在他感觉药效渐渐散去,眼前似乎有了点光亮时,耳边却传来了猛烈的一声——

那从远处传来的爆炸声,正是小院的方向,即使他耳朵被堵住,那响声依旧震得他耳膜发疼,呼吸一滞。

生死有命,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

我死在他手上没关系,算我欠他的。

珍重,挣脱了牢笼就莫再回头……

楚舒脑子一片混乱,心跳如雷。

是陆凡死了?还是素明影死了?还是他们都被炸死了同归于尽了?

楚舒浑身颤抖,像坠入了无底深渊,满心的绝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小院门前,一片废墟。

素明影被震飞在几米开外,他艰难地爬起,满脸血污,狼狈不堪。

呛鼻的硝烟在空气中弥漫,他抱着红伞踉跄地走到废墟前,难以置信。

脑中嗡嗡作响,如失了魂般,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眼前画面闪动,红裳白衣在空中缠斗,他狠下心一掌击下了千音,就在要抓住他的瞬间,千音却在半空中对他决然一笑。

他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千音奋力一推,身子直直荡向外面。白衣一拂,燃起的火折子跌落,火龙迅速蹿起,院子转眼间便陷入一片火海。

他这才惊觉,院里原来事先就浇上了火油!

大火熊熊燃起,瞬间染红了一片天,漫空的烟雾眨眼就吞没了那个身影,他只听到最后一声——

“阿影,我宁可做一个自由的魂魄,也不愿行尸走肉地活着,盼你早日实现王图霸业,故人来世再聚!”

火龙叫嚣着,一下吞噬了那个声音,他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地叫道:“不!千音!”

红裳纵起,他飞身就要扑进大火,却一个热浪打来,就在这刹那间,“轰”的一声——

院子爆炸了!

他被强大的冲劲震飞出去,眼睁睁地看着热浪汹涌吞没了一切……

天越来越亮,巨大的响声惊动了不少人,周围的左邻右舍被惊醒,纷纷赶了出来,围在废墟前议论不已。

一片混乱中,一身红衣站在废墟上,身子摇摇欲坠。

有好心人想上前询问,却还没走近,众人便听得一声凄厉长啸划过天空。

“千音——”

素明影一下跪在了地上,仰天一声痛呼,撕心裂肺,泪水如决堤之河,汹涌而出,漫延了整片天地。

红伞被远远地抛开,他生命中的一切轰然坍塌,眼前一片灰暗。

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千音,他亲手在梨花树下扎了一个新秋千,他将他原来的住所收拾得一尘不染,他每天都在等他回来……他那么努力地一步步往上爬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是有野心,他是想成就一番霸业,但他努力想要变得强大更是为了他啊,只有成为月狱的主人,他才能取消对他的追杀令,才能保住他永远不受到伤害……

可如今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的千音已经不在了,红裳颤抖着,体内真气乱窜,喉头一咸,终于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泪洒长空。

“千音——”

20

回首隔江烟火,渡头三两人家。

秋阳微醺,凉风飒爽。

一艘乌篷船晃晃悠悠地荡在江面上,楚舒坐在船头,闭目养神,俊秀的脸孔在阳光下白皙得几近透明。

和风吹过,帘子一掀,从船舱里探出一个脑袋,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俗人,你在想什么?”

楚舒皱眉:“我在想,我在院里住了三年,竟不知你何时在院里那口水井下打了个地道。你这人太聪明,算无遗漏,实在可怕,我在想我应不应该离你远点,免得哪天以为你死了,尸体都捞不着一块……”

陆凡一拳打去,笑得阴恻恻:“俗人你敢咒我,大爷我长命百岁,好得很呢!”

打闹间,帘子又被掀开了,探出个小小脑袋,正是口水直流的皎儿,眨着眼睛,奶声奶气:

“师父,粥好了。”

陆凡摊了摊手,一声叹息:“完了,成你儿子的奶娘了。”

楚舒摇头不屑,闻到里面飘出阵阵清香,碗筷一摆,传出了一大一小抢食的声音,他淡淡一笑,望向江面。

陆凡探出身子坐到船头,端着碗吹着热气,递给楚舒。楚舒摇头,只忽然抬眼望向陆凡,一脸严肃:

“你的计策面面俱到,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

陆凡不明所以:“什么?”

楚舒认真道:“你不怕你的阿影为你殉情?”

陆凡一愣,看着楚舒眼里升起一丝戏谑,他大怒,一脚踹去。

“俗人你也会说笑了,信不信老子把这一碗粥罩你脑袋上!”

楚舒轻巧避过,但笑不语。

陆凡深吸了口气,望向蓝天白云,眯起眼眸,带着些许骄傲喃喃道:“他才不会呢。”

如果那样没出息,阿影就不是阿影了。

他的阿影,会尽情施展自己的雄才伟略,立下千秋之业,成为武林的一代传奇,有朝一日终将一统江湖,开辟一个属于他的风云时代。

但这些已和他无关了,他现在只关心的是——

陆凡正襟危坐,一下正色道:

“俗人,到了新地方安居下来后,你还卖猪肉吗?”

楚舒沉吟一番。

“嗯,可以考虑。”

第一卷 《凤凰囚笼》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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