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谛梦(上)
吾玉
2017-02-01 09:22

当日苍山云海,他们三兄弟比肩而立,踌躇满志。

一个要游历四方,一个要扬名立万,一个却只要平平安安,三人永不分离。

岂知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番秋凉。

1

大理皇城里有间虫二馆。

虫二馆的老板是个男子,唤作秦素衣。

他常年素衣披发,一柄竹骨扇在手,迎风一打,四个大字潇洒不羁,笔墨泓然——

上书“风(風)月无边”,故曰虫二。

明明极素淡的一身,人往那一站,唇边带笑,却总能看出几分百转千回的风流,也许因为秦老板开的是家妓馆的缘故。

人生在世,当欢则欢,当乐则乐,莫大的苦痛来了虫二馆都不值一提。

即使是家从不留人过夜的妓馆。

他有句口头禅: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莫得罪女人。

谁叫他靠着一帮子女人吃饭呢?

他的好友唐御风也有一句口头禅: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莫得罪禽兽。

这禽兽,除了素衣秦老板,不作二人想。

秦素衣委屈,弹弹竹骨扇:“螳螂,你见过吃素的禽兽吗?”

大理皇城的天说变就变,风乍起,入夜时分,吹得虫二馆门前的灯笼花容失色。

老规矩,入夜不留人,到了闭馆打烊的时候,虫二馆却不像往常一样,能请出一波波意犹未尽的客人。满馆只有呵欠连天的姑娘们,以及站在楼梯上一边用竹骨扇挠痒,一边思考晚上吃什么的老板秦素衣。

事实上,馆里已经半月没有生意了。

不独虫二馆,大理皇城上下所有的风月场所都没有生意了。

城中的男人们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三月初,允帝驾崩,举国哀悼,相爷下令禁声色,此时尚在禁令期间,谁敢冒着杀头的风险来嫖娼?

却有人敢冒着杀头的风险继续开门营业,皇城之内,只虫二馆一家,童叟无欺,绝无分店。

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檀木的牌匾在风中依旧招摇,可谓是一枝独秀,无法无天。

有人背地里调侃,真不知那秦老板的胆子是什么做的,相爷可素有玉面阎罗之称,倒真不怕被一锅端起,哭都没处哭去。

可众人伸长脖子等了半天好戏,那虫二馆的大门依旧天天准时打开,老板秦素衣依旧把着竹扇坐在门口晒太阳,半点事儿都没有。

真是活见了鬼!

啧啧惊叹中,有人按捺不住了,悄悄踏进馆里快活一番,可结果咂巴着嘴还没回过味来,出门就被拷了起来,两列官兵从天而降,铁面无私,套锁押人,干脆利落地把人关进大牢,一气呵成得连求个情的工夫都没有。

大伙傻眼了。

开妓馆的没事,逛妓馆的却被关了起来,众嫖客怒了——

却是敢怒不敢言,谁敢在相爷头上动土?只好自认倒霉,吃个几日牢饭,出来后冲虫二馆门口晒太阳的秦老板啐口唾沫,遥遥挥一挥拳,恨骂几句,立誓再也不踏进那该死的馆子了。

秦素衣叹了口气,是夜对着前来喝茶的某相爷,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竹扇道:“当日我们约法三章,你怎样都不能干涉我的虫二馆。如今相爷的官越做越大,日理万机,莫不是忘了这些陈年琐事?”

众人口中的冷面相爷坐在灯下,气定神闲地饮茶,一袭黄袍愈发衬得人清贵非凡,俊美无双。

“自然没忘的,秦老板哪只眼看见本相干涉你的破馆子了?要不你以为举国哀悼之时,你家还能一枝独秀?”

秦素衣哼了哼:“那还不是因为相爷想找个喝茶的地方。”

相爷也挑眉冷哼:“你开你的店,我抓我的人,不过是些违法犯纪之民,左右又没动你的破馆,不算毁约吧?反倒毁约的事情你秦老板倒是干了不少……”

秦素衣一收竹扇,被逼急了,拍案而起:“老三,不是我说你,你那心眼儿比屁眼儿还小,至于吵个架没吵过,转身就把人生路给绝了吗?真是一丝风度也无,还玉面阎罗呢,我看是玉面小气鬼才对!”

相爷任他狗急了跳墙,只面不改色地饮茶,待到那身素衣些许平复后,他才抬起头,幽幽地来了一句:“是绝了她们的生路,又不是你的生路。你横竖不需吸人精气过活,着什么急?”

秦素衣一噎,骂骂咧咧的声音戛然而止。

相爷笑了笑,挑开窗棂,望向楼下,此时恰是月上中天,虫二馆的姑娘花魁们憋不住,纷纷现出了原形,东倒西歪地躺在馆里,有气无力地摇晃着自己毛茸茸的尾巴。

此刻若有哪个不开眼的嫖客闯了进来,一定会被这诡异壮观的场景吓个半死,误以为进了深山老林,眼前尽是一群穿红戴绿的飞禽走兽,姿态万千,骇人不已。

足足饿了半个月没进食,“姑娘们”身子都直不起来了,叫苦不迭,纷纷向楼上窗口里的相爷投去哀怨的绿光。

相爷弹了弹衣袖,好风雅地站起,对着愁眉苦脸的秦素衣一声嗤笑:“也只有你秦老板好兴致,揣着一颗菩萨心,养着一窝牛鬼蛇神,狐媚精子,倒称得上世间惜花第一人。”

说罢,飘飘然扬长而去,只留下菩萨心的秦老板在灯下恨恨磨牙。

2

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

大理向南,景致优美,苍山洱海更是闻名久远,其钟灵毓秀不仅适宜人们安居乐业,也是一个四方妖精修炼的好地方。

尤其是皇城之中,天子脚下,灵气缭绕之地,更多妖鬼精魅,秦素衣刚来时就从道士手上救下一只小蝶妖。

那小蝶妖并无害人之心,只因道行低浅需吸食精气填饱肚子,被秦素衣救下后感恩戴德,瑟瑟发抖的模样叫人可怜。

这样的小妖皇城里多得是,虽无害人之心,却难免控制不好轻重伤了人性命,又须冒着被捉妖师追捕的风险。秦素衣又撞上几回后,想出了个法子,开了家虫二馆。

大理的精怪们这便都有了好去处。

既不用东躲西藏,又能光明正大地饱食生存,秦素衣授她们温和的修习之术,于丝竹歌舞间便能悄无声息地食得人身上的烟火气。

来来往往的客人中,只要不存心吸食一个人的,那性命便无无大碍,客人们亦得到了欢愉,两全其美。

虫二馆立刻红红火火地声名鹊起了,一来二去倒为皇城添得许多太平,唐御风就曾笑言,这大理国君主要给秦素衣颁个三界和平奖才对。

然后,有人想过太平日子,有人却只想要风云变幻。

想到老三的皇图霸业,秦素衣就只能叹气,叹气,复叹气。

以前虫二馆还充当过老三的情报搜集地,替他从那些官吏贵族口中套取有用的信息,助他争名夺利,搅动朝纲,可后来秦素衣眼见他越行越偏,大有不回头之势,就不愿再为他搜集了。

篡改帝星毕竟不是闹着玩的,如此逆天而行,早晚会自食恶果。

秦素衣不止一次这般说过,奈何醉心权术的老三哪里听得进,见秦素衣不愿再相帮,便自个直接去找馆里那群“姑娘”,允诺种种好处。

不曾想一群山野精怪居然个个义气得很,不忘旧恩,当着秦素衣的面异口同声地表忠心,说只听自家老板一人的话,把那时已权倾朝野的相爷老三气得拂袖而去。

从此,虫二馆便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此番禁令一事还只是前奏而已。

秦素衣愁归愁,倒没多想不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船到桥头总有法子可寻,他唯一觉得对不住的是——

允帝驾崩,皇室动荡,大理国帝星陨落,段氏一脉本不该绝的气数到底叫老三给折灭了。

他摇着竹扇,抬头望天,忧心忡忡。

在大风乍起的入夜时分,正要关门的虫二馆来了个大青影。

是真正的大青影。

一身青衣从头绿到尾,若不是走近点还能看出张俊秀公子哥的脸,远远望去倒真会被人当成只绿螳螂。

秦素衣站在楼梯上翻了个白眼,只道唐御风那家伙又来蹭吃蹭喝了,连忙招呼着姑娘们快点关门落锁,却还未抬手,人便顿住了——

那走进来的一身青衣,完全露出身形才叫人看清,原来不止唐御风一人,他背上竟还背了个小女孩,裹在一件青色的斗篷里,只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以及一双黑漆漆的眼眸。

秦素衣还未回过神时,那斗篷包裹的一团已被塞入他怀里,耳边是唐御风似笑非笑的声音:“尽管老子顶讨厌那个鸟人,可相交一场,到底不想看他一错再错,最终落得个天打五雷轰的下场。秦老大,你看着办吧。”

3

秦老大,唐老二,黄老三。

这排名是他们三人昔年在苍山修行时,秦素衣摇头晃脑自封的,除了他,其他两个都不承认这顺序,尤其是心比天高的黄老三。

唐御风倒没那么拧巴,可每当他主动叫出“秦老大”时,秦素衣就知道没有好事发生了。

就比如现在,他关上房门,把斗篷团子放在床上,一边拿扇柄挠脑袋,一边对着那张雪白的小脸,大眼瞪小眼。

“你当真是修盈公主?”终于,秦老板试探着开口了,“死了的允帝是你爹?听闻他年近七十,你怎么才这么点大?”

斗篷团子默不作声,只是盯着秦素衣看了许久,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像是在判断些什么。

“难道……”秦素衣迟疑了,伸出手,“你是个哑巴?”

斗篷团子向后一退,避开秦素衣的手,欲言又止,抿了抿唇:“不是,我不是哑巴。”

轻袅袅的一句,音色稚嫩而柔软,当真就如个奶娃娃般。但紧接着的一句,却叫秦素衣瞠目结舌,竹扇都要握不住了——

“我是允帝的十七公主,段修盈,身患奇疾,今年刚好满二十。”

说话间,青色斗篷已霍然敞开,秦素衣倒吸了口冷气,入目是一具不足十岁的女童身躯,衣衫单薄,浑身被冷汗浸湿,微微颤抖着。

秦素衣又倒吸了口冷气——

那小小人儿怀里还紧紧抱着一块玉璧,不是大理国的传位玉玺,更是何物?

允帝驾崩后黄老三翻遍了皇宫上下都没寻到,气得大发雷霆,没曾想被唐御风那小子瞒天过海,连同修盈公主一同运出了宫,悄无声息地送到他这虫二馆来了。

无数的冲击之下,秦素衣还未平复过来,斗篷里那个小小人影已下床跪在了地上,雪白的面孔焦急万分,说出口的却依旧是无比稚嫩的声音:“我知先生不是寻常人,我父皇被奸相害死,皇兄皇姐被赶尽杀绝,修盈走投无路,幸得唐少侠相救,如今携玉玺而逃,还望先生助修盈一臂之力,辅佐我段氏一脉,光复我大理国皇室,拨乱反正,夺回江山!”

就在秦老板对月长叹,把手中的竹骨扇翻来覆去地把玩第七百零七遍后,一道黄袍找上了门。

古人云,该来的躲也躲不掉。

他家老三一身煞气,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姿态直入馆内,飞踏后院,携风掠到他身前,开门见山。

“修盈公主被送到你这来了吧,快快交出她,她将玉玺一并带出了宫,我已将消息封锁。过不久便是登基大典,那臭螳螂竟在这紧要关头插一脚,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日后莫叫我逮着他!”

来势汹汹的恨骂声中,秦素衣依旧垂首把玩着竹骨扇,眉头都没抬一下,只低低地笑了一声:“这天下要乱,也是被相爷搅乱的吧。”

那袭黄袍乍然变色,一把坐了下来,按住秦素衣的肩头,迫使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秦素衣,你什么意思?”

素来爱开玩笑的秦老板此时仍在笑,只是嘴角弯成了一个嘲讽的角度:“我的意思是,黄谛梦,你这名字取得太好了。”

四目相接中,他不客气地甩开黄老三的手,声音蓦然拔高:“黄谛梦,皇帝梦,你这名字取得倒是野心勃勃,昭然若揭,唯恐天下人不知你是个十成十的奸相么?”

黄谛梦的脸色瞬间煞白一片,他捏住五指,努力平复自己紊乱的气息。

“我不想与你做无谓的争辩,你既不肯帮我,那就也别管我的事,段家那小侏儒呢?你把她藏在哪?是不是她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给你下了什么迷药?你果然不负惜花秦老板之名呐。”

辛辣的讽刺间,秦素衣怒极反笑,竹扇一打,“风月无边”四个字明晃晃地闪花人的眼,“好好好,那我就怜香惜玉到底,坐看你的皇帝梦成真!”

“失礼,不送!”狠狠一拂袖,秦素衣起身而去,却没走几步,被个艰涩的声音叫住。

黄谛梦孑然立于月下,脸色苍白,笑容惨淡,一字一句地开口:“秦素衣,你如今是终于忍不住,要同那臭螳螂一般,与我决裂了么?”

心头顿悸,秦素衣握紧竹扇,徐徐转身,拼命抑住胸腔翻滚的无尽酸涩,对上黄谛梦的眼眸。

月下故人遥相望,却早已物是人非。

许久,秦素衣才深吸了口气,眸中波光闪动:“老三,做个人间的帝王,真对你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

他哽了哽,似是回想起了什么,语调不由动情起来:“还记得咱们三人在苍山修行的快活日子么?那时多逍遥自在,千百年的时光打眼就过,丝毫不觉漫长,难道不比……”

“你错了。”话还未完,却被黄谛梦倏然打断,他脸色依旧苍白,眉眼间却仍是笃定之态,“逍遥自在只是你个人的一厢情愿。男儿志在四方,生于天地间,若不能扬名立万,一展宏图,有何意思?我选的路没有错,我要当的也不仅仅是大理国的帝王。这,还只是第一步——人各有志,既然我不勉强你与那臭螳螂,那么你也别来指责我,坏我的大事。”

人间的书写得太荒谬,什么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生而为雀就注定渺小不堪,不值一提,出不了头么?他偏不信这个邪,管他三界六道,地位尊卑,总有一天他要登上最顶峰,睥睨天下,改写这句话,改写自己的命途!

“老三,你当真不怕遭天谴吗?你执念过深,心不平曰命……”秦素衣颤抖着手,仍欲苦苦相劝。

黄谛梦却黄袍一甩,眸光骤冷,哼道:“命?谁的命?我只知命途是由自己写就,我宁鸣而生 不默而死!”

4

没有玉玺,黄谛梦照旧登基做了皇帝,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说半个不字。

大理国就此改朝换代,易年号为永昌,尊新皇为鸣帝,江山大定。

新皇庆宴上,百官朝贺,大理烟花满天,秦素衣却打点细软,在一片莺歌燕舞中悄无声息地关了虫二馆,携一众妖魅连夜出了皇城,直奔北方。

北方有询王率领的援军,询王乃修盈公主的嫡亲叔父,是段氏一族复国的最后希望。

天蒙蒙亮时,他们的马车在行至官道时被两列铠甲森然的军队团团包围,当先一人跨马而出,正是笑得眉目如画,人比花娇的新皇鸣帝。

“秦老板,这么早携家带口,浩浩荡荡的,你别对朕说是出来踏青。”

坐在一辆马车前的秦素衣赶紧点头如捣蒜,竹扇摇得优哉游哉,模样无辜至极。

黄谛梦笑了笑,眸中却射出一道精光:“那敢问秦老板,知不知道昨夜西郊的牢狱里死了一批囚犯?都是些十恶不赦之徒,原本定于秋后问斩,却因朕初登宝位,大赦天下,逃脱一死,过几日便可放出来了——”

朝阳一点点升起,风中的声音陡然一厉:“但他们却在昨夜纷纷暴毙而亡,死得无声无息,秦老板说奇怪不奇怪?”

“不奇怪,报应不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秦素衣摊摊手,直直目视着黄谛梦,“坏人有坏报,自有天来收。”

“天来收?”黄谛梦怒极反笑,一跃下马,拂袖走近秦素衣,“这种鬼话朕从不相信,去骗三岁小儿还差不多。朕宁愿相信是有群妖精饿昏了头,跟着她们家老板摸进死牢,吃饱了好上路,顺便拐带前朝余孽逃之夭夭。”

秦素衣挠了挠耳朵,眼睛眨也不眨:“到底是新皇,果然惯会说笑。”

“是吗?”黄谛梦语调阴冷,衣袍无风自动,一边靠近马车,一边似笑非笑道,袖中的双手已然在贯注真气。“那就让朕看看马车里究竟是谁?”

声音倏然拔高间,那身黄袍猛然上前,拂袖出招,欲挑开车帘一窥乾坤。

一直漫不经心的秦素衣仿佛早有准备,竹扇一拦,扬声道:“原来新皇不仅爱说笑,还爱窥人秘密。车厢里是我的心肝宝贝,怎能随便让别人看到?做了这么些年的老板和良民,不说贡献多大,好歹兢兢业业,时刻不忘缴税,为皇城添一笔繁荣和一道风景。如今这样本分的生意人不过出个门,带自家姑娘们踏个青,就得大理新皇如此对待吗?”

黄谛梦眸光一暗,手下出招不停,却被那柄竹扇档得滴水不漏,丝毫无法接近马车,耳边只听得秦素衣插科打诨,越说越口无遮拦。

“说起来新皇从前还是丞相时可常来虫二馆喝茶,与我这秦老板秉烛夜谈,亲密无间。如今登了位,翻身一变成了鸣帝,就翻脸不认人,面目全非了。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秦素衣!”黄谛梦一掌劈去,忍无可忍,“别仗着旧日情意就得寸进尺。朕的耐心有限,你说这许多废话做什么,既然没鬼,让朕看看又有何妨?”

秦素衣轻巧一避,竹扇舞得如风,故作惊奇:“哦?原来新皇还记得旧日情意呀?”言词间似乎也来了脾气,“只可惜说了是心肝宝贝,还就不让人看了!”

他纵身一跃,带着黄谛梦缠斗上了半空,素衣黄袍打得眼花缭乱。

“皇上!”

“老板!”

两方异口同声地惊呼,纷纷仰头望向半空。

秦素衣竹扇阻了一下黄谛梦,冲下面吼道:“你们快走,别管我!”

“想走?没那么容易!”黄谛梦冷笑不止,拂袖上前,一边对付着秦素衣,一边冲下面高声下令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布阵,撒网,一个都不许放过!”

底下的官兵立刻得令,几位天师模样的人排众而出,祭出拂尘铜铃等法器,嘴中开始念念有词。原来黄谛梦竟早有准备,请来了诛妖师,特意为虫二馆一众妖魅布下这场天罗地网——

只见光圈大作间,长风烈烈,布满银丝的网从官兵中抛出,从天而降地团团罩住虫二馆众妖,随着阵法的摆开,妖魅们猝不及防,痛苦地仰天长啸,纷纷现出了原形,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飞沙走石间,半空中的秦素衣脸色大变,无暇再与黄谛梦相斗,掠身就想冲下去救人,黄谛梦却瞅准时机,趁他这分心不备之际,一掌推出,携厉风直直劈向那辆马车。

轰的一声,满场皆惊,在扬起的尘埃中,马车瞬间四分五裂,彻底露出了里面的“真颜”——竟然空无一人!

“怎,怎么会这样?”黄谛梦瞳孔骤缩,收掌失声道。

马车里只有一幅画卷,在强劲的内力冲击下,霎时间支离破碎,随风扬起。

画上的三人比肩而立,含笑站在苍山云海处,俯瞰世间,曾经的豪情万丈,满心憧憬,却都在如今的刹那间被无情粉碎,只化成了漫天飘散的纸屑,纷纷扬扬地落在风里,含着今夕何夕说不出的凄凉。

“怎么不会是这样?我早说了车里是我的心肝宝贝,你却不信!”秦素衣变了脸色,伸手想去抓住那些碎屑,却是无济于事,根本来不及了,就像奔腾到头一去不复还的岁月与记忆,那些相扶相依的画面再也留不下,抓不住。

他扭过头,望向显然也怔住的黄谛梦,眸中染了悲怆之色,是艰涩到难以开口的一字一句:“老三,你到底还是把我们最珍贵的东西给毁了。”

“没有,我没有!”像猛地醒转过来般,黄谛梦一个激灵,衣袍在大风里鼓动,握紧双拳怒吼道:“明明是你,是你!秦素衣,你和那臭螳螂玩够了没有!我早该想到你们声东击西,掩人耳目,你在故意拖延我的时间,修盈公主其实是被他带走了,对不对!”

“这么多年兄弟,我哪一点对不住你们,倘若还记得当初一丝丝情意,你们也不该为了一个外人来反我!”声音里夹杂着极力压抑的痛彻情绪,向来不喜形于色的黄谛梦这回竟也像受了刺激,胸膛起伏着,死死瞪着秦素衣,一派伤心成怒之状。

“我没做错,我志在吞吐风云,一展宏图霸业,改写自己的命途。错的是你们,是愚不可及的世人,是可笑的天道!”

5

秦素衣被软禁在了大理深宫之内。

这是黄谛梦原本为他准备的一处庭院,院里种满了翠竹,风一吹,竹叶就摇曳生姿,发出飒飒清响。

黄谛梦说,原本他想封他为相,封那臭螳螂为将,一文一武,与他共同坐拥江山,享尽荣华。只可惜他们冥顽不灵,将富贵之所变成了软禁之地。

他说,若他们三兄弟能够同心协力,携手并进,一定可以攻入中原,一统天下,创下一番惊世伟业。

黄谛梦越说越心潮激荡,秦素衣听着听着却笑了。

“老三,还记得当年初下苍山,我们三人站在云海间,去人世历练之前各自许下的心愿吗?”

那幅毁掉的画像便是秦素衣那时所作。当日苍山云海,他们三人踌躇满志,唐御风说想去见识一下世间各种各样的武功奇招,将那些招数融合进他的螳螂拳里,创出一套天下无敌的拳法。

黄谛梦一听就啧啧摇头,不屑地笑唐御风是匹夫之勇,武夫之见,说男儿志在四方,生于天地间若不能扬名立万,一展宏图,有何意思?

秦素衣在拉开了因一言不合又要动手的老二老三后,摇摇竹扇,望向缭绕云烟,笑得与世无争:“我嘛,我最简单,去哪里都好,只要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只要咱们三兄弟在一起,平平安安,快快活活的,那就够了,给我神仙我也不当。”

过往满怀憧憬的话仿佛还回荡在耳畔,曾经相扶相依的画面历历在目。

秦素衣望着眼前龙袍加身如愿以偿的黄谛梦,悠悠叹了口气:“老三,回头吧,我与老二并非为了外人在反你,我们是在帮你呀。你泥足深陷,对段氏一脉赶尽杀绝,于人间为非作歹却丝毫不觉。你可知篡改帝星,逆天而行是多么大的罪责吗?三界六道自有命数,你身为一只……”

“够了!”黄谛梦脸色一变,恨声打断,拂袖怒道:“朕每次来看你都是想劝你回心转意,想说服你与朕一同打天下。你却每次都要泼朕冷水,莫名其妙地说一堆废话。你甘心屈于命途,朕却偏要与天斗一斗,看看究竟是你说的对,还是朕行的对!”

“你就等着吧,等抓到唐御风和那修盈公主,将段氏彻底斩草除根后,看朕如何逐鹿中原,一统天下!”

自从抛下这番话后,黄谛梦便许久没有再踏入秦素衣的庭院。

但终归碍着秦素衣的缘故,黄谛梦也没将那帮妖魅通通杀掉,只暂时关进施了法的牢狱里。他对秦素衣说得明白,他的耐心有限,等过了给秦素衣的考虑时间,那群妖魅就会因为他们老板的优柔寡断而丧命。

他会当着他的面,将他们一只一只屠杀干净,让他们灰飞烟灭,连投生的机会都没有!

秦素衣看着已经越行越远的黄老三,除却叹息仍是叹息,别无他法。

等到黄谛梦再次踏进庭院时,已是半月后。

他不仅整顿好了朝纲,稳定了大局,还带来了一个对秦素衣绝称不上好的消息。

修盈公主抓到了。不是被黄谛梦派出去的人马抓到的,而是被她的亲叔父询王亲自押送回了大理皇城,作为给新皇登基的贺礼。

“询王是个识时务的人,懂得时移势易,良禽择木而栖。”黄谛梦悠然负手,对秦素衣说出这话时,眸中闪烁着难掩的得意。

“你千辛万苦让那小侏儒逃出去了又如何?结果还不是一样,枉费心机。她天真,你竟也和她一样天真。在大理皇城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竟然还没有发现,世间最恐怖的是什么?”

“世人怕恶鬼,其实恶鬼有什么可怕的?不过空有丑陋外皮。而谁也逃不过的贪嗔痴爱才最可怕,世间最恐怖的,是人心。”

“许多时候,人心之陋,更甚妖鬼百倍。”

“朕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你道那修盈公主当真是天生的侏儒吗?”

黄谛梦此话一出,原本一直默然不语,不作任何反应的秦素衣倏然抬起头,才总算动了动眼皮。

黄谛梦于是勾起嘴角,放缓了语调,用最闲散的声音吐出了一个最残酷的事实:“她不过是中了十年如一日的奇毒。只因聪敏伶俐,是允帝最小的女儿,深受允帝喜爱,便被旁人妒去了。那下毒的也非别人,正是她的几个好皇姐们。所谓宫廷之间的勾心斗角,防不胜防,不过如此。她全无怀疑,还心心念念要替她们报仇,要光复她段氏皇族,当真是愚不可及。”

“连最血浓于水的身边人都信不过,还敢去投靠什么叔父,朕不过是传信一封,那询王就辨清形势,乖乖把侄女献了出来。”

“可怜那臭螳螂心系修盈公主,不敢挣扎也不敢反抗,一身的本领都使不出,只能认命地受制于人。你都没看到他被押到朕面前来时的那副模样,兜兜转转还不是逃不出朕的手心,真不知是该说你们可笑,还是可叹。”

6

秦素衣被软禁的庭院一下多了两个人,唐御风与修盈公主。

唐御风依旧是从头绿到尾的一身大青衣,俊秀的脸庞除了挂着些许疲惫,还挂了一丝叹息的玩笑,朝秦素衣拱了拱手:“秦老大,小的辜负您老的期望了。”

“好说,好说,黄老三是什么怪胎你又不是不知道,折他手里不丢脸。”

秦素衣用竹扇柄挠了挠后脑勺,上下打量了唐御风一番后,挠着痒语重心长道:“只是我说老二啊,你能不能不要总是穿得和根青葱似的,自以为风骚地在我面前晃悠啊?我虫二馆的嫖客都比你穿得不像嫖客些。老人家眼睛不好使,都要被你晃晕了……”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要想俏,一身孝,穿白衣的人多了去了,咱穿一身青衣的可就少见了,多独树一帜啊,保准儿皇城里没别人和咱重样。不像您老,一袭旧素衣年头到年尾灰扑扑的,和块破布就没啥区别……”

“是啊,不像你,目标多明显,搁人堆里老三一准儿就逮住,送上门给人家吃。”

那边两兄弟还在久别重逢后地调侃互损,这边修盈公主已经按捺不住,颤着身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湿润了眼眶:“都是修盈不好,害秦先生与唐侠士陷于这困境之中,连累二位受罪,修盈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奶声奶气的娃娃音中,秦素衣看着修盈公主不足十岁的身躯,莫名想起了黄谛梦的话,心口仿佛被什么击中般,笑容顿敛,一声长叹,正要扶起修盈公主,却是唐御风抢先一步,眸含心疼。

“又来了,又来了。你身子不好,别动不动就下跪,更别说什么千死万死的,莫说我们受不起,纵是你愿意,我也不许。”

八辈子不解风情的一介武夫唐御风竟然会说出这等话,还居然伸出手去帮面露绯红的修盈公主擦眼泪,这可把秦素衣看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眨了眨眼,咳嗽两声道:“老二,这什么情况?”

唐御风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也跟着咳了两声:“是这样的,秦老大,我,我……认了盈盈做小妹。”

还不待张大嘴的秦素衣发表任何感想,唐御风已经一阵风地扑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囫囵倒枣似的一口气道:“老大,这小妹认都已经认了,小妹的事情就是你的事情,你可不能袖手旁观啊,这段家的江山无论如何都得从老三手里抢回来,还给盈盈!”

“武夫就是武夫,当是卖白菜呢,说抢就能抢回去?”一声嗤笑自院门处远远传来,一袭皇袍的黄谛梦昂首走进,院中三人神色皆是一变,尤其是泪痕未干的修盈公主,双手陡然剧颤起来。

黄谛梦却若无其事地笑道:“还盈盈,叫得真是亲热,兄弟这么些年也没见你叫朕一声好听的,从来都是呼来喝去,斗嘴打架。看来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这句话果然是骗人的。”

“你来做什么?”唐御风瞪着双眼,面上丝毫不见笑意,只呼吸急促道:“来宣布我们死期将至吗?”

见唐御风一看到自己就摆出斗鸡的架势,黄谛梦先前含笑的眸光也渐渐冷了下来,磨牙哼哼道:“你这副模样让人真想咬一口。”

话一出口,唐御风就卷起袖子,把脑袋凑上去:“来呀来呀,谁还怕谁不成!老子早就看你这死鸟人不顺眼,想和你他娘的干一架了!”

饶是黄谛梦再好的定性此刻也不禁动了气,衣袍无风自动,正要出手时,一把竹扇横进了两人中间,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秦素衣笑眯眯地拉过唐御风,硬生生地将他和情绪激动的修盈公主一起塞到了身后,然后四目相接对着黄谛梦挑眉笑道:“老三这就是你不对了,叫个盈盈也吃醋。人老二能叫你啥?黄黄?谛谛?梦梦?就算老二舍了这张脸叫出了口,你会应吗?”

不好笑的笑话说出了口,果然没人笑,黄谛梦与唐御风同时哼了哼,拂袖扭头,再也不愿看对方一眼。

秦素衣摸了摸鼻子,干笑两声后,正想再说点什么缓解气氛时,黄谛梦已经没好气地伸手一指他身后的修盈公主,硬邦邦地道:“你,跟朕走!”

“走什么走,你想带盈盈去哪里?不许!”唐御风闻言像炸了毛的猫一样,立刻梗着脖子道。

黄谛梦却理都懒得理他,只五指一握,真气倾注间猛地将修盈公主吸了过去,在修盈公主的惊叫声中一把扣住她肩头,冷冷一哼:“如今这皇宫之中哪有你这臭螳螂说话的份?朕想带她去哪就去哪。”

“盈盈!”

“老三,你……”

唐御风与秦素衣同时变了脸色,正要上前夺人时,黄谛梦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恨恨磨牙道:“放心,这小侏儒命硬得很,朕现下说不定还得求她呢!是大理盟国,珠澜国君主的三王子,指名道姓地要见她!”

7

初登大位的黄谛梦此刻当真是焦头烂额,才处理完各种繁琐事务,抓住了流落在外的修盈公主,气都还没歇一口,就遇见了一件真正棘手的大事情。

大渝听闻大理国内乱,趁机联合诸多小国前来进犯,联军来势汹汹,势不可挡地连破大理十二关。

但如果仅仅只是这些,还不足以叫黄谛梦头疼,真正叫他头疼的是,率领联军攻来的那员猛将他和秦素衣、唐御风都熟悉万分,不是别人——竟是他们的一位故人,不,确切地说,是他们的一位宿敌。

那是大渝可汗亲封的神虎将军,据说有神虎之力,神勇无匹,一人可抵百万师,对敌时有着万兽之王的气势。

事实上,那些凡夫俗子并不知道,这所谓的“神虎将军”也的确是万兽之王。

他是一头修行了千年的白虎精。

他们三兄弟昔年还在苍山修行时,就与这头白虎精有过不愉快的交往。

白虎精飞扬跋扈,仗着自己一身霸道的本领,妄图占山为王,要当时苍山修行的所有妖灵都对他俯首称臣,尊他为王。

秦素衣倒也算了,向来不注重这些虚名,但唐御风与黄谛梦却都不同意,尤其是彼时心高气傲的黄谛梦。

他提议能者居之,用实力来说话,不若比试一场,胜者为王。

此话一出,其余看热闹的小妖们就齐齐傻眼了,这不是,这不是——找死吗!

白虎精也是哈哈大笑,压根不将他们三兄弟瞧在眼中,还嘲讽他们法力低微,是世间最渺小的生灵,不值一提,哪比得上他万兽之王的本事与气魄,故而想也未想便应了下来。

那场比试原本黄谛梦想与白虎精单打独斗,却被急了的秦素衣和唐御风拉到一旁,耳语一番后,就成了三对一的局面。

白虎精丝毫不介意,还直嚷着就算再来几十个他们,他也不放在眼中。

事实证明,白虎精的狂妄是有资本的,即使是三对一,以当时悬殊的实力,他们独对白虎精也打得相当吃力。

所幸白虎精智商不高,在两拳把唐御风与黄谛梦打得口吐鲜血后,被急中生智的秦素衣连忙喊了停。

“武斗自然不用再打了,白兄猛力过人,咱们三兄弟甘拜下风。但为王者却非仅有猛力而已,治理一方太平更需要的是智谋与统领大局的本领。依在下愚见,还当来场文斗方算公平。”

就这样,在秦素衣巧舌如簧,又是忽悠又是激将的言语下,白虎精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所谓的文斗。

这文斗一开场,白虎精才觉出味来,猛然回过神,自己这是中了秦素衣的圈套!

好端端地何必再来场文斗?论起学富五车,舞文弄墨,整个苍山,还有谁比得上秦素衣那天生的竹贤士啊。

果不其然,整场比试中,一对一,秦素衣胸有成竹,出口成章,白虎精却是急得满头是汗,哑口无言,更别提能说出什么帝策、兵法、王者之道来。

在苍山众妖被唬得目瞪口呆之时,文斗的结果毫无悬念地出来了,秦素衣以压倒性的优势步步紧逼,大获全胜。

一文一武,各占胜负,两方就这般打成了平手。

虽然骂骂咧咧,忿忿不服,白虎精却是重信守诺的,这下便不情不愿地和秦素衣商量着大王轮流做的事情。

一直在旁边调息养伤的黄谛梦却跳了出来,铁青着脸说不同意,还有一关没有比试。

他一袭黄袍,墨发飞扬,一一扫过众妖,最后将目光落在了白虎精身上,紧握双拳。

先前白虎精将他打倒在地,对他的那些羞辱还字字清晰地回荡在耳畔。

“小小黄雀,也敢称王,心比天高,命却至贱,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虽然老子没什么学问,却也知道民间有句俗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说的就是你这渺小不堪的雀。你这六道之中最不值一提的小东西,竟也敢来争当王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白虎精不仅当众将他打得口吐鲜血,还居高临下地大肆嘲笑,挖苦他身份卑微,百般刺痛,将他最为敏感的地方伤得鲜血淋漓,对他加诸的奇耻大辱简直是不可饶恕。

黄谛梦努力平息住满腔翻滚的恨意,以孤注一掷的姿态,扬声向众人提出了第三关。

他说,先前的文斗武斗,对于治理一方太平而言,都只是纸上谈兵,见不了真章。若想为王,他们不若实战演练一番,去往人间,以天下为盘,苍生为棋,步步为营,成败为赌,看谁能叱咤风云,笑傲天下,赢得最终的胜利。

这样新颖的赌约,令头脑简单又不将万物放在眼中的白虎精也来了兴趣,还不待秦素衣阻止,便立刻与黄谛梦击掌为誓,兴冲冲地想着去人间演练,开始第三关的比试。

于是,王者之局就这般开盘,白虎精与三兄弟立下豪赌,双方这便各自下山。

离开苍山后,黄谛梦他们直接来到了大理,白虎精却不知去向何方。

年年岁岁,久而久之,这豪赌秦素衣和唐御风早没放在心上了,更不记得下山的初衷了,黄谛梦却一直耿耿于怀,誓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一雪当日耻辱。

秦素衣和唐御风都曾劝过他,莫再执念深种,作茧自缚,黄谛梦却狠狠拂袖,眉眼笑得决绝。

心比天高,命却至贱?这句话每当午夜梦回时都会盘旋在他耳畔,像个无情的魔咒般,一次次地提醒着他,不能懈怠,不能放手,他要扬眉吐气,要堂堂正正地改写自己的命途,证明一切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谁说生而为雀就注定渺小不堪,人间的书写得太荒谬,什么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所谓的三界六道,尊卑有序,自有天数,他偏不信这个邪,他就是要逆天而行,要与这可笑的天道斗一斗!

他自封鸣帝,便是要一鸣惊人,叱咤风云,攻入中原,一统天下。

眼见着黄谛梦愈发疯魔,当初的秦素衣忧心忡忡,不仅不再为他收集情报,反而大手一挥,笔走龙蛇,蘸着浓墨写下了一副对联,挂在了虫二馆最醒目的地方。

上联:莫恋浮名,梦幻泡影有限;

下联:且寻乐事,风花雪月无穷。

横批:长欢。

此“长欢”非彼“长欢”,别有深意。人生漫漫,长与短,巨与小,有涯与无涯,莫执著于眼前虚名,短暂浮云,秦素衣意在提醒和警示黄谛梦,劝黄谛梦回头,但当时还是丞相的黄谛梦却站在对联下,冷冷一笑,不以为意。

“人各有志,你只想做个风花雪月的妓馆老板,我却志在天地,孰是孰非,且看后世如何评判,他朝青史留名,自有我黄谛梦浓墨重彩的一笔。”

8

短短半月,神虎将军率领的精兵攻无不克,直逼大理皇城。

黄谛梦看了他的画像,也听了士兵描述的那一身猛力,确认是故人无疑。

而不久之后神虎将军寄来的一封战书果然验证了一切。

战书上只有寥寥数语,却端的大气磅礴,触目惊心,看得黄谛梦捏青了骨节。

“以天下为盘,苍生为棋,步步为营,成败为赌,昔年苍山豪赌,竖子可还记否?今时不同往日,文斗武斗吾等皆不在话下,只待兵临城下,与尔小小黄雀决一死战。”

这战书秦素衣和唐御风后来也听闻了,纷纷唏嘘大叹,秦素衣更是多有感慨,今夕何夕,连白虎精那种斗字不识的莽夫也能提笔宣战,当真是白驹过隙,时过境迁,万事万物不可预料。

且说当下黄谛梦气恼得将战书撕得粉碎,这便开始着手部署,调兵遣将,欲御驾亲征,并向盟国珠澜发出了请援。

谁知珠澜一方的回应是,不见十七公主段修盈,不发兵。

黄谛梦这才知道,原来珠澜国君主的三王子与修盈公主曾定婚约,后因修盈公主患上奇疾,身量不足十岁孩童,便含泪主动退婚,不想耽误三王子。

但那三王子却情根深种,对修盈公主念念不忘,遭退婚后相思成疾,一病不起,被各种珍贵药材吊着性命。

珠澜国君主心急如焚,此番大理内忧外患下,他趁机提出,要黄谛梦将修盈公主嫁给三王子,他珠澜才会出兵相援。

黄谛梦被这些鸡毛蒜皮、儿女情长的小事搅得心烦意乱,当下也不能杀修盈公主,对段氏一族斩草除根了,反而只能将修盈公主册为皇妹,封号仍为“修盈”,以此从长计议。

他与珠澜国君主商榷,达成协议,先让三王子与修盈公主订婚,待到珠澜出兵相助大理,得胜回朝时,两国再为他们举行大婚,缔结永世友好盟约。

修盈公主虽为一介女流,却是傲骨铮铮,怎甘心“认贼作兄”?

黄谛梦怒了,对着她一通吼道:“难道你想眼睁睁地看着大理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吗?难道你想看着大理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吗?女人就是麻烦,头发长,见识短,不懂顾全大局,真不知道那臭螳螂和珠澜国那病秧子喜欢你这小侏儒哪点?”

躲在长廊后的秦素衣心道不妙,赶紧现身上前拉架,他旁边的唐御风已经撸起袖子,飞身一扑,朝黄谛梦一拳挥去:“老子就是喜欢她,要你个鸟人管!”

那边唐老二与黄老三打得正火热,这边秦素衣已将倔强的修盈公主拉到一边,一番悄悄耳语后,朝修盈公主郑重地点了点头,修盈公主含泪咬唇,终是软软开口:“一切便依先生所言。”

所谓安内必先攘外,在联军的来势汹汹下,为了大理国,修盈公主只好委曲求全,忍着心头滴血,与黄谛梦达成了前一夜还是不共戴天的灭族仇人,后一天已变成皇兄皇妹的奇异关系。

在加封宴亦是订婚宴上,唐御风眼见着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间,珠澜国那三王子坐在修盈公主对面,频频投去深情目光,含义灼热时,他终于坐不住,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在满堂诧异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秦素衣叹了口气,与华服加身的修盈公主对视一眼,倍感无奈,又向王座上的黄谛梦使了个眼色,在满堂气氛恢复如常后,也悄悄起身跟了出去。

外头朗月繁星,烟花漫天,秦素衣在河边找到了正抱着大树,时而拳打脚踢,时而又紧抱不放,嚎啕大哭的唐御风。

“老二,那个……”秦素衣咳嗽两声,抓着竹扇柄,捅了捅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的唐御风,揣摩着用词小心翼翼地开口:“有句老话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呸,不是,是何必单恋一枝花……”

“滚开!”唐御风头也不抬,只暴跳如雷一挥袖,“别来烦老子!”

“好,这是你说的,这可是你说的啊……”秦素衣隔空抛了下收回竹扇,弹弹衣裳,转身作势欲走,“那我走了,我真的走了……”

话还未落音,那身大青衣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从大树那一把撒了手,嗖地一声扑到了秦素衣怀中,哭得惊天动地:“秦老大,我好难受啊!”

“老子这辈子第一次遇上喜欢的姑娘啊,不管她是不是身患奇疾,不管她在别人眼中是不是异类,也不管她的身份遭遇,老子就是喜欢她,喜欢到想娶她做媳妇,我,我……我不相信老天爷会这样对我啊!”

涕泗横流间,秦素衣搂紧唐御风,一边不住安抚,一边哭笑不得,仰头望向夜空烟花,一声叹息,眼眶也不禁在风里一点点湿润。

“老二,我知道,我都知道,咱们妖的寿命虽然长,漫漫修行之路却无比寂寞,能遇上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

他深吸了口气,按紧唐御风的后背,在他耳畔小声保证道:“你放心,老大不会让你打光棍的,等事情了结,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修盈公主脱身的。”

编者注:本文为#新春盛宴#故事征文大赏“志异组”作品。点击收看《素衣谛梦(下)》。欢迎阅读更多精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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