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园旧事(上)
吾玉
2016-08-13 16:00

1

凤仙楼的戏台上正唱着一出《惊梦》,旖旎的唱腔中,卓青甩着水袖,眼波流转间,一抬眼,便望见了二楼包厢里的少年。

他坐在凤仙楼最好的位置,身后是两队别枪的亲兵,眼观八方地将他团团护卫着。如此大的阵势下,他脸上却是恬淡而苍白的。

这便是淮园的主人——月少爷了。

卓青瞧着,心想,外头传得如狼似虎的月少爷,看起来也不过是个秀气单薄的少年,倒是坊间将他妖魔化了。

曲笛声扬起,卓青收回心神,踏着节奏,几个扭身,回眸一笑,正对上月少爷略有些失神的目光。

一曲完毕,满楼掌声如雷,那月少爷也跟着鼓起掌来,眉眼一派温和。

接下来就到嘉赏的时候了,凤仙楼的朱老板哈着腰,将月少爷请上台,一个一个打赏。

众人站了一排,开始还有些紧张,可见月少爷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便慢慢放松下来了。

他身后的亲兵端着红绸盘,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大洋,月少爷见一个便取一份大洋递去,嘴中轻赞:“唱得很好。”

虽然话不多,且来来回回对每个人都是这一句,但也足够叫好些人受宠若惊了。

轮到卓青了,月少爷道:“你的杜丽娘唱得很好。”

打赏后,他顿了一下,又低声加了一句:“若再添些风韵就更像了。”

卓青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莞尔一笑,“自是不及祝前辈的。”

月少爷不防她会回答,漆黑的眼眸一愣,也笑了笑,带着些许腼腆。

全部打赏完后,终于到了今日的重头戏,朱老板小心翼翼地叫人托着,请上了凤仙楼的镇楼之宝——

昔日名伶祝红月的流云宝音衫。

祝红月十八岁时一曲《惊梦》艳惊四座,一举成名,这流云宝音衫便是她扮杜丽娘时穿的戏服。

月少爷见到那戏服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眸中波光泛起,就要上前细看时,却变故陡生。

“拿开你的脏手!”一声叱喝传来,门口不知何时走进一个男子,四十多岁的模样,怀里抱着酒坛,喝得醉醺醺的,满嘴胡茬,虽是形容落魄,却不减一身英武之气。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台前,瞪向月少爷,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他手中的酒坛便对着月少爷兜头浇去,一声洪亮的喝骂响彻凤仙楼。

“日本人生的小畜生也配碰祝师妹的流云宝音衫?”

酒坛被狠狠掷在地上,砸得稀巴碎,月少爷更是被从头到尾浇个通透,一身湿漉漉的,狼狈不已。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满堂震愕,凤仙楼刹那间鸦雀无声。

月少爷怔怔地眨了眨眼,酒水顺着他的睫毛坠下,清秀的一张脸更显苍白。

还是卓青反应得快,忙取了一件披风,上前罩住月少爷,月少爷一颤,回头看了她一眼,单薄的身子在披风下微微抖动起来。

朱老板此时也回过神来,一拍大腿,吼道:“老孔,你来捣什么乱?”

“来看小畜……”那老孔的一句话还未说完,月少爷身边的亲兵已齐刷刷地跳下去,一把扣住他的肩头,一个大耳刮子招呼上去,将他那句叫骂硬生生打进了肚子里,他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

凤仙楼一个个噤若寒蝉,心跳如雷。

月少爷看向老孔,脸色苍白,“我不过想寻回母亲遗物,并无恶意。”

“呸!”老孔吐出一口血水,“什么母亲?要不是佐藤平野那老畜生玷污了祝师妹,她怎么会生下你这小畜生?老子在凤仙楼待了这么多年,早看不惯这龌龊的勾当了,当年卖了祝师妹不算,现在还想来卖她的戏服吗?老子就是死也不能叫你这小畜生得逞,白白脏了祝师妹的行头,有本事再打断老子一条腿啊……”

“老孔你给我闭嘴!”朱老板一声大吼,太阳穴直跳,他心惊胆颤的,只道坏了,坏了……

明明之前都和这老酒鬼说得明明白白,如今战火连天,世道艰难,谁都活得不容易,凤仙楼要养一大班子的人,他以为他这老板当得轻松么?为了维持生计,他卑躬屈膝,一口一个大爷,腆着脸去捧日本人的大腿,甚至不惜拿出镇楼之宝,来换取这份变相的援助……

老孔嘴里还在骂骂咧咧,那日本兵又是几个大耳刮子扇去,老孔张口就咬,一口咬住日本兵的手,死不松口。那日本兵吃痛惨叫,甩了几下没甩开后,眸中起了狠色,大骂着伸手就摸向了腰间——

卓青心头一跳,看出不妙,还来不及开口,她身边的月少爷已经惨白着脸叫出声来:“不要!”

却还是晚了,“砰”的一声枪响,鲜血四溅。

卓青手疾眼快地拂袖一挡,遮住了月少爷的眼睛,碧青色的袖子被鲜血溅上,瞬间温热一片。

满堂尖叫声四起,凤仙楼一下炸开了锅。

老孔睁大了眼睛,不甘心地倒了下去,掀起一地尘埃。他喉咙滚动着,死死盯着台上那件流云宝音衫,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2

卓青再次见到佐藤月,是半个月后,淮园的葡萄架下,凤仙楼的风波刚平复不久,朱老板叫她来给月少爷送流云宝音衫。

她跟在日本兵身后,不动神色地打量着淮园,心下了然。

恰是阳春三月,淮园里风光正好,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式园林,小桥流水,花草盎然,美不胜收。

传言祝红月祖籍江浙一带,是个十足的江南女子,佐藤平野爱她爱得发狂,特意为她建了这座淮园,可惜一代名伶在这生活了不到五年就过世了。

放下衣服,卓青不敢久留,转身就要离开,却被一个秀气的声音叫住。

“卓先生。”

回头便望见葡萄架下,少年眉眼依旧,清俊,苍白。

佐藤月待卓青礼貌有加,却是个有些内向的人,向卓青轻声道谢后,就一直沉默着,欲言又止。

卓青也不说话,静静地抿着茶,终于,佐藤月犹豫着向她道出了请求。

“我想跟先生学唱戏。”

卓青一愣,望向佐藤月,少年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昨夜又梦见母亲了,和相片里一样,就穿着这件戏服,在台上唱戏,很美,很美,却隔得太远,声音听不真切……”

细声细气的话语中,卓青明白佐藤月为何想跟她学唱戏了,他似乎想用这样的方式来缅怀他早逝的母亲,在戏曲的流光飞舞中触摸那个相片里的身影。

见卓青迟迟没有回应,佐藤月抬起头,神色略显慌张,“我,我没有恶意,先生不必害怕,我是真心实意想学唱戏的……”

卓青不知想什么想得入了神,对佐藤月的话充耳不闻,只摸向手边的流云宝音衫,细细感受那微凉的触感。

她忽然站起身来,对上佐藤月惊诧的目光,清浅一笑,“好,我教你。”

就这样在淮园住了下来,卓青的房间挨着佐藤月,戏本行头一应俱全。

朱老板因此得了一笔银钱,却并不见得多高兴,老孔的阴影还盘旋在他心头,他却又不敢拂月少爷的意,只好对卓青千叮万嘱,叫她一切小心。

于是淮园的清晨开始常常能看到水袖翻舞,清婉的唱腔飞上云端,两个身影在花草间若隐若现,如一幅山水画。

卓青是个尽心尽责的好老师,佐藤月是个谦虚聪颖的好学生,一师一徒在朝夕相处间关系日益亲密。

转眼间到了深秋,淮园里要替月少爷办寿宴了,今年却不同往年,卓青和佐藤月商量后,决定在寿宴上合唱一出《惊梦》,一扮杜丽娘,一扮柳梦梅。

朝夕排练下很快便到了这一日,是夜,烟花漫天,凤仙楼的戏班子也被请来了,正在满园热闹中,一个不速之客到来了。

佐藤平野风尘仆仆地赶回了,一身军装还来不及脱下,人就站在戏台下怔住了。

台上的布景如梦如幻,和很多年前他看过的那场戏一样,重叠在眼前,分不清今夕何夕。

有人眼尖地看到了佐藤平野,捂嘴惊讶,乐曲声戛然而止,描眉点彩的柳梦梅倏忽转身,望向佐藤平野一声叫道:“父亲大人!”

旁边扮杜丽娘的卓青看到佐藤月眸中有惊有喜有无措,还有些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台下的佐藤平野深深看了眼卓青,若有所思,又望向佐藤月,不怒自威的脸上露出一个慈父的笑容,浑重的声音用日语道:

“阿月,今天起你就成人了,是佐藤家的男子汉了,这是父亲送给你的礼物。”

他接过身后亲兵递上来的锦盒,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刹那寒光四射,满园惊叹中,佐藤月浓密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那是一把日本武士刀,佐藤家族从天皇手中接过,代代相传,是无上的荣耀与骄傲。

佐藤平野得意扬眉,灼灼的目光望着佐藤月开口,这次却是用略带生硬的中国话。

“阿月,拿起这把刀,做个无所畏惧的勇者,去铲除佐藤家族前进道路上的一切敌人吧。”

3

深夜,曲终人散,万籁俱寂。

卓青悄无声息地站在窗下,听着房中传来的争吵声。

“父亲回来了,你不高兴?”

激烈的日语中夹杂着少年的中国话,佐藤月不喜欢说日语,也不喜欢日本极端的武士精神,更不喜欢父亲送给他的那把武士刀。

那把刀上,沾了太多中国人的血。

“愚蠢!只要对大日本帝国有利的事,任何人的生命都不足为惜!”

“可父亲杀的那些中国人都是孩儿的同胞,都是母亲的同胞。”

“妇人之仁!你流着的是佐藤家的血,你要效忠的是日本天皇!”

“那父亲还建这座园子干什么?父亲明明酷爱中国文化,却为何要如此践踏这片土地?”

“佐藤家的刀只有效忠和征服,和你说了多少遍也不懂……算了,不谈这些了,每次回来都要为这些无谓的东西争吵,你这不成器的样子老叫我生气!”

少年的声音低了下来,“是,父亲大人。”

“对了,听说你近来迷上了昆曲,我今日在台下也见你唱得有板有眼,带了几分你母亲的味道。”

“闲来无事,聊以度日罢了。”少年闷声道。

回廊上传来了“踏踏”的脚步声,是夜间巡逻的护兵过来了。卓青一惊,不及回避,只好足下发力,身轻如燕间,无声无息地跃上了房梁。才一稳住,几个护兵便扛着枪在她身下走过,卓青暗暗舒了口气。

耳边这时却听到佐藤平野对佐藤月道:“叫你那女先生以后别在园中唱游园那出戏了,杜丽娘只有你母亲扮得,其他人都不配。”

那边沉默了半晌,少年终于低声道:“是,父亲大人。”

第二天清晨,佐藤月没有和卓青出早课,卓青路过他的房间,只看到佐藤平野握着他的手,正教他一笔一划地练习毛笔字。

宣纸上清墨泓然,如行云流水,字里行间仿得是右军的书法,带着佐藤月所没有的霸气。

“先生。”佐藤月看见卓青了,一声叫道。

佐藤平野也抬起头,目光有些审量。

许是他太过严厉,佐藤月在他身下微微颤抖着,望向卓青的眼神略带求助,似乎在说:“先生快救我出去,我们去唱戏。”

卓青却还没开口,佐藤平野就道:“犬子愚笨,这段日子我将亲自教导,就不劳先生费心了。”

如炬的目光依旧含有戒备,卓青不以为意,淡笑着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没过几天,园里就出了件大事,前方传来战报,说日方军情泄露,接连吃了败仗。佐藤平野敏感多疑,查来查去就查到了淮园里头,他怀疑园子里出了内鬼,窃取了他书房里的情报。

一时间人心惶惶,园子里当差的,尤其是那些洗衣做饭的中国人,个个吓得不行,看着护兵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去,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搜到卓青房间了,佐藤平野表示歉意,“事关重要,先生海涵。”

话虽这样说,护兵们却一点没客气,该翻的不该翻的全抖罗出来了,戏本行头落了一地,书架柜子也是东倒西歪。

卓青站在一边,眼里满是心疼,佐藤平野气定神闲地看着,偶尔望向卓青故作抱歉地一笑,眼眸却毫无温度,深不见底。

佐藤平野是个很相信直觉的人,卓青知道他早就怀疑她了。

前天朱老板私下告诉她,有日本兵在调查她的底细,要她多加小心。

这不,佐藤平野没查到什么,就在园子里闹开了,对卓青借机发难。

卓青心里冷笑,眸中的心疼却更逼真了,她不住道:“轻点,你们轻点,这些都是孤本,千金难买的。”

地上的戏本都被抖开了,一本《玉壶话》引起了佐藤平野的注意,那上面用朱笔勾勒着,密密麻麻都是卓青的笔记心得,佐藤平野虚起眼眸,弯腰就要拾起。

却在这时,一个人影闯了进来——

“住手,统统都住手!”

佐藤月气喘吁吁,一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竟是难得地动了气。

护兵们一时愣住,面面相觑,为难地望向佐藤平野,不知该怎么做。

佐藤平野一声冷哼,“继续。”

佐藤月像炸了毛的猫一样,红着眼大喝:“都不许碰先生的东西,滚出去!”

他单薄的身子颤抖着,胸膛一起一伏,不甘示弱地和佐藤平野对峙着。

终于,越发冷然的气氛中,佐藤平野阴沉着脸挥了挥手,满屋护兵顿时如蒙大赦,鱼贯而出,房里片刻间只留下了佐藤父子和卓青三人。

卓青不动神色地瞥了眼那本《玉壶话》,手心出了层细汗。

佐藤月清俊的脸上满是愤怒和哀伤,他直直目视着佐藤平野,嘶声道:“父亲您又这样,又这样!您就不许孩儿有一个朋友吗?您非要把所有人都从孩儿身边逼走才满意吗?”

“混账,父亲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小时候我好不容易有了个玩伴,不过是玩耍时不小心在我脸上抓了个伤口,您就寻了个由头把她一双手砍了,还把她卖给人伢子,这也是为我好?”

佐藤月激动不已,仿佛压抑许久的感情一下爆发,眼中泪光点点。

“您永远这么独断专行,以前用这破园子囚着母亲,现在就囚着孩儿,看不得孩儿和谁亲密一点,可孩儿总是要长大的,不能陪您一生一世的!”

“啪”的一声,佐藤平野一个耳光打去,身子气得发抖,还要再打,却对上佐藤月小兽般的血红双眼,颤着的手怎么也打不下去了,只得用日语怒吼着:

“混账,混账!”

当那个背影踉跄地远去后,房里一时静了下来。

佐藤月捂着脸,嘴角有点血丝,却对着卓青笑了笑,依旧是斯文秀气的模样。

“先生没事吧,下次谁再刁难你,你就告诉我,我会帮先生的……”

他顿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卓青。

“先生还会教我唱戏吧?不会离开淮园吧?”

卓青心头一酸,点了点头。

佐藤月大喜,却扯痛了脸上的伤,不由抽了口气,卓青着急地想上前查看,佐藤月却一下别过头,蹲了下来,帮她收拾起散落一地的书。

最上面正好是那本《玉壶话》,佐藤月的目光停顿了几秒,卓青呼吸一窒,心头猛地揪紧。

佐藤月却忽然笑开,又捡起其他的书,弹了弹灰,一起递给卓青。

“勤有功,戏无益,先生笔记做得这么精细,难怪戏唱得好。”

卓青接过书,脸上露出微笑,“多谢,谬赞了。”

一颗心这才放下,却又无来由地沉重起来,像掉在海水里,不上不下,难受得很。

4

佐藤平野总算整装离开淮园了,卓青松了一口气,在佐藤月的坚持下,她到底有惊无险。

寒冬临近,城里纷纷扬扬地下了第一场雪。

灾难像是一夜之间蔓延开去,城里忽然闹起了饥荒,来势汹汹得叫人害怕。

今年收成本就不好,又战火不断,天灾人祸下,这场大雪就如一根导火线,一触即发,烧得城中哀鸿遍野,饿殍满街。

卓青与佐藤月并肩站在凤仙楼顶,俯视着白雪茫茫的川城,昔日车水马龙的繁华城市如今一片萧索,上上下下都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绝望气息。

有孩童跪在街头,小脸冻得通红,头上还插着稻草,标明他们贱卖的身份。

世道就是这样残酷,富人囤积粮食,穷人卖儿卖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亘古不变的法则在乱世中更显无情。

卓青叹了口气,“家国,国家,无家不成国,国破又哪来的家?”

小小的川城不过是此时华夏大地的一个缩影,纷飞的战火在一步步逼近,那是能吞噬一切的噩梦。

佐藤月看了眼卓青,又望向楼下,久久未语。

他们此行是来拜托朱老板一件事的,希望能借凤仙楼的名义去赈灾。

佐藤月的身份委实有些尴尬,有心做些事,却又诸多不便,在卓青的建议下,他们特地来到凤仙楼找朱老板商讨,决定由佐藤月在幕后出钱,然后由朱老板在台前赈灾。

回去的路上,佐藤月一路看去,心头越发沉重。

“即使委托凤仙楼去赈灾也只是杯水车薪,更何况那些钱还是父亲烧杀抢掠得来的,上面沾满了中国人的血,我有何颜面去接受他们的感激……有时我真恨自己,无能为力的感觉真不好受……”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卓青轻轻打断佐藤月,抬眸望向他,“世间事哪能十全十美,你已经尽力了,能救一人便是一人。”她不觉握紧佐藤月的手,清亮的目光中满是鼓励,叫佐藤月看得一怔,胸口涌进一股无声却又绵长的力量。

卓青这时才发现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不合礼数,忙松了手,却并不见多羞涩,反是佐藤月,如被调戏的姑娘样,微微红了脸。

卓青轻咳一声,正要转些别的话题时,佐藤月忽然在她身边忍不住道:

“总觉得先生不似平常女子,胸中仿佛藏了很多东西,行事也从容不迫,不拘小节,倒像个……”

越说越接近,卓青心下一惊,忙故作玩笑地一声打断,“可是嫌先生人老珠黄,古板无趣?”

“怎么会呢,”佐藤月一愣,忙道,“先生正值芳龄,端庄沉稳,不骄不媚,身上自有一派清越之气……”

“好啊,果然是嫌先生不够美艳娇媚,我这便辞了工,去找凤仙楼的玉娘来教你。”卓青逮着话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说完不由分说地往前走,似乎真生了气。

她身后的佐藤月懵了,伸着手追上去,委屈无比,“不是的,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卓青硬起心肠不去搭理他,只嘴中心虚喃喃:“阿弥托福,罪过,罪过。”

她实在无法忽略远处那两个暗中保护佐藤月的日本兵,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一步错不得。

接下来的日子里,川城又下了几场大雪,在本地商会的研讨与国民政府的援助下,川城的百姓总算挨过了这场饥荒,迎来了一个并不算多有希望的新年。

但只要有一点希望,人们就会努力活下去,川城的上空燃起了烟花,新年的喜气冲淡了一些愁云惨雾,整座城市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点点复苏。

意外却在这时发生了。

仿佛在眨眼间,佐藤月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夜市里,卓青站在行人如织的街头,左顾右盼,着急不已。

今夜是大年三十,街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佐藤月和卓青好不容易才甩开了身后的几个护兵,没了牛皮糖的紧跟,两人都觉自由不少,欢喜地随着人群一起东逛西看。

本来他们在追着年市上的香脂花车掷桃枝,祈盼来年好运,可卓青一回头,就发现佐藤月没看见了,叫了几声都没人应答,她这才慌了起来。

挤出人群后,卓青四处寻找,正心急如焚时,她忽然闻到一阵似有若无的清香,猛地转过头,就看见几个鬼鬼祟祟的粗汉扶着一人,朝城郊方向而去。

那人似乎喝醉了酒,身子软绵绵的不省人事,只腰间露出一截精致的月白花边,在风中轻轻晃荡。

卓青心头一跳——那是她给佐藤月做的香囊!

破败的土地庙中,火把摇曳,刀疤脸的小个子一番摸索后,带着抑制不住的欣喜。

“大哥,果然是只肥羊,除了钱袋,还搜到一块西洋表,脖子上还有块玉!”

那大哥喜滋滋地接过金光灿灿的怀表,狠狠往地上唾了口沫,“瞧着细皮嫩肉的就知道是个富贵人,可惜敢管咱们的闲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身边几个兄弟连连附和,都伸出手去摸那只怀表,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小哥儿长得真不赖,比娘们还俊,大哥你要不要好好乐一乐……”刀疤脸的小个子看着火光下的那张脸,吞了吞口水,笑得猥琐至极,“咱们刚放出来还没来得及上窑子开荤,要不先爽爽,再宰了也不急。”

说着他忍不住伸出手摸向那白皙如玉的脸,却还没触碰到,一道疾风迎面扑来,下一瞬,便传来刀疤脸杀猪般的惨叫。

他手上鲜血淋漓,一只碧钗入肉三分,带着凌寒之气。

“什么人?”几兄弟齐齐回头,门口走进一个女子,一身碧绿,目光清厉。

她捏紧拳头,看上去一副随时要冲上来揍人的模样,却并不是望向他们,而是仰起头对着上面一声怒吼——

“见死不救,梁上看戏,妖财神你还有没有人性?给我滚下来!”

几兄弟被这声吼吓得一颤,齐刷刷地抬头往上看去,这一看叫他们吓个半死,梁上竟坐了一个人!

无声无息的,男子笑眯眯地嗑着瓜子,也不知坐在上面看了他们多久。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骚蝴蝶你现在这样很有一番风韵,叫我这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圣手也看得心神荡漾。”

5

新年的第一天,是卓青把佐藤月背回去的。

少年还是昏昏沉沉的,单薄的身子上罩着卓青的披风,卓青背着他并不怎么吃力,但她的表情却是扭曲万分的,因为她正咬牙切齿的,在心中把某个贱人骂了一千遍又一千遍!

土地庙里,姚景舒那厮竟不要脸地作壁上观,怎么也不肯出手,就看着她脱了披风,挽了袖子,和那几个流贼斗在一起。

未了,他还眉开眼笑地吐了口瓜子壳,冲她飞个香吻,“这么久没见,骚蝴蝶你的功夫倒没落下,可见伯母成天在老爷子面前哭你在外面吃了多少苦都是骗人的。”

卓青阴寒着脸,用披风裹好佐藤月,将他背起,径直向门外走去,看也不看姚景舒一眼。

“喂,骚蝴蝶你真就这么走啦,不喝杯茶叙个旧?不想听听伯母的近况?”

卓青顿住,回首一记眼刀杀去。

“你再那样叫一声试试,看我不废了你!我娘那边你少操心,就算老爷子抡起棍子来打人,我总还要拉你做个垫背。还有,奉劝你一句,你趁早把杜小棠那婆娘娶了,两人双宿双栖互相折磨去,别再出来招摇撞骗,祸国殃民!”

话音刚落,那边就一声长嚎,“呸!杜家的丑女杀了我我也不会娶——!”

嚎过后声音又嬉笑起来,“倒是你如今日子混得不错,要不哥哥跟你唱戏去?凭咱这张脸,这个身段,那还不是红透半边天……咦,你怎么走了?喂喂,你还真走啊!”

不知过了多久,小小的土地庙再无声息,一片死寂,只有那几个流贼在地上痛得打滚,外边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梁上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没意思——真是没意思啊。”

把剩下的瓜子一把抛掉,姚景舒拍了拍手,从梁上翻了下来,稳稳落在那群流贼旁边。

他盯着那个刀疤脸看了许久,看得刀疤脸毛骨悚然,拼命挪动着身子想离他远点。

姚景舒忽然笑了笑,声音低不可闻。

“骚蝴蝶你总说这世道是混沌的,从来没有什么泾渭分明的善与恶,可惜哥哥不这样认为。”

他一一扫过地上的流贼,唇边露出一抹冷笑。

“你瞧瞧,这个世界早就坏了,坏得无以复加,妄想凭一人之身力挽狂澜简直是痴人说梦,你走的路太可笑,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笨蛋。”

他伸出手动了动筋骨,望向地上的流贼,眸中射出骇人的精光。

“哥哥我向来没什么救国救民的大志向,也没你那么慈悲,善就是善,恶就是恶,我宁愿毁了这个坏透的世界,再重建一个新的!”

淮园里,距佐藤月上次被劫的事已过去了半个月。

卓青一直悉心照顾在他身边,还好他只是中了迷药,受了点惊吓,身子并无大碍。

除夕那夜是因为他们发现那几个小贼在偷人钱袋,出声制止了,才惹出了那场横祸。

卓青自是没提土地庙的事,只说那几个小贼胆小怕事,听到她在后面一声大喝,就吓得撒手跑了,佐藤月靠着床头,笑容苍白。

“从没有过这样惊险的除夕呢,日后想起倒不失为一份有趣的回忆。”

卓青也笑了笑,却有些苦涩,她知道佐藤月在安慰她,要她别太过自责。

正想着,佐藤月忽然抬起身子,凑近卓青低声道:“只是这件事情先生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天知,地知,我知,先生知。”

卓青一愣,看着佐藤月关切的眼神,立刻心领神会。

佐藤月小时候的玩伴不过在他脸上抓了个伤口,就被佐藤平野砍了一双手,那她在大街上把月少爷个活人弄丢了,怕是要被五马分尸的吧……

卓青咽了口口水,干干一笑,郑重点头。

却是怕什么来什么,佐藤平野在一个午后,风尘仆仆地赶回了。

因为三天后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祝红月的祭日。

6

卓青一大早就在园中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平日负责打扫的一个小厮被捆绑在架子上,为远处的佐藤平野做人肉靶子,他瑟瑟发抖着,目呲欲裂,吓得裤子都尿湿了。

“说,是谁派你进来的,情报都卖给了谁?”

佐藤平野穿着一身传统的武士服,手持弓箭,做着拉弓引弦的姿势,冷冰冰的中国话透着凛然杀气。

卓青暗暗捏紧手心,轻声问身边一个下人怎么回事。

原来是这负责打扫的小厮刚进园子没多久,不太熟悉规矩,打扫书房时动了佐藤平野的信笺,正好被佐藤平野撞见,他大发雷霆,不由分说地把这小厮抓了起来,宁愿错杀也不要漏放。

近来日方军情接连泄露,佐藤平野的部队被方天冀的北鹰军打得落花流水,尽管他处处谨慎,可还是防不胜防,他此番回来憋着满肚子的气,这倒霉小厮不巧撞枪口上了。

正逢祝红月的祭日到来,佐藤平野心烦暴躁,整个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了,与其说在抓内鬼,不如说他在宣泄。

可拿人命当草芥,任意揉捏,实在是泯灭人性。

卓青深吸了口气,强忍住心头冲动,太阳穴微不可察地跳动着。

若不是他们算无遗漏,恐怕现在绑在上面的就是她了。

佐藤平野没再怀疑她,因为他派人跟踪了她一个月,发现她要么待在园子里唱戏,要么去凤仙楼看戏,再不然就是待在佐藤月身边教戏,总之规规矩矩,没有一丝异常。

不过佐藤平野绝想不到,他派人跟踪的压根不是卓青,正主早已偷天换日,金蝉脱壳。

或者说,出了淮园,便有两个卓青。

论起乔装易容,杜家算得上鼻祖,虽然乱世求生,改行从了商,但杜家的小字辈中仍有不少人对易容术兴趣浓厚,刻苦钻研,将祖宗的妙手传承了过来。

杜小棠就是其中的翘楚,乔装百变的功夫她若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此番川城谋事,她大展身手,帮了卓青不少忙。

卓青抿住唇,将思绪收回,只看见那小厮面如土色,拼命摇头,肝肠寸断地喊着:“我不知道,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佐藤平野不耐皱眉,手一抬,一只长箭破空射出,堪堪擦过那小厮的脸,“刷”的一声钉在了架子上,吓得小厮尖声惨叫。

“我没有耐心和你耗,你背后的主使是谁?是不是叫孤堂雁?”

如一记响雷击过,卓青心头狂跳,却握紧手心,迅速调整了呼吸,面上神色依旧。

方家军几次收到的重要情报中,落款都有“孤堂雁”三个字,这个神秘的代号就如古传奇中的乱世侠客般,来去无踪,为方天冀的北鹰军带去了莫大的帮助。

日方誓要找出孤堂雁,将他千刀万剐才能一泄心头恨。

“很好,既然你死也不愿说出来,”佐藤平野拉起弓,对准小厮,慢条斯理地问道,“那么这一箭,是脑袋还是心脏?”

那小厮终于扛不住,身子剧烈抖动着,叫得无比凄厉,那一箭,对准他的眉心,就要射出——

一个身影忽然冲了出来,猛地拦在了架子前。

“阿月!”

卓青和佐藤平野同时叫出声来。

少年拿着武士刀,呼吸急促,嘶声吼道:“父亲,够了!”

孱弱的身子显然从没拿过刀,还是一把不算轻,有着特殊意义的武士刀。

刀尖晃晃悠悠的,对准佐藤平野,寒光映照着佐藤平野难以置信的眼眸,他怒不可遏道:“你拿刀对向父亲?”

佐藤月轻颤着身子摇头,声音带着哀求,“父亲,不要,不要滥杀无辜……”

“愚蠢至极!佐藤家族的这把刀是叫你用来铲除敌人,不是叫你来反抗父亲的!”

佐藤平野扬起手中的弓箭,高大的身躯带着压迫人心的威仪,“让开,没出息的东西!”

佐藤月摇摇头,颤抖的身子已慢慢平复下来,他眼眸漆黑发亮,目视着佐藤平野,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个苍白而诡异的笑容。

“那父亲就一箭射死孩儿吧,让孩儿和母亲一起作伴,长眠这座不归牢。”

7

早春的夜晚格外清寒,夜色下的淮园阴冷孤寂,就如一只野兽,张着血盆大口要将一切吞噬,卓青打了个寒颤,起身推开了门。

今夜便是祝红月的祭日,不知那绝代名伶的芳魂是否会回来,盘旋在淮园的上空,再唱一曲游园惊梦。

昨天白日里的那一闹,把淮园上下弄得人心惶惶,虽然知道佐藤平野怎么也不会对爱儿放箭,但卓青还是为佐藤月捏了一把汗。

她第一次发现这个文文弱弱的小少爷也有自己的脾气,倔强得死不低头,不惜玉石俱焚。

卓青忽然有些害怕,她已经习惯了那双含着笑意的清秀眼眸,若有朝一日那双眼眸不再笑,而是充满敌视、视死如归地望着她,她该如何处之?

园子里静悄悄的,在佐藤平野的命令下,没有一丝灯火,每年的这一夜都是淮园最黑的时候——

黑得叫人绝望,绝望得巴不得立时死去。

祝红月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放干了身上的血,在一地蜿蜒的鲜红中,带着诡异的笑容,解脱而去。

听到佐藤月的呼叫时,卓青还陷在一种不可名状的哀伤情绪中,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瞳孔骤缩。

当风一样地循声赶到凉亭时,卓青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

佐藤平野醉醺醺地压在佐藤月身上,粗暴地撕扯着少年的衣衫,大手往衣里探去,声音喘息着道:

“阿月,阿月,不要走,不要再离开我……”

这个阿月叫的却不是佐藤月,而是祝红月。

佐藤平野已经醉得神智不清,他疯狂地叫着阿月,灼热的吻点点落在少年白嫩的脖颈间。少年嗓子都叫嘶哑了,双手奋力推攘着,却怎么也推不开力大如牛的父亲,铺天盖地的绝望几乎要将他淹没。

忽然间,佐藤月身上一轻,佐藤平野高大的身躯一震,如烂泥一样倒在了一边,一只手一把拉起他,耳边是卓青又气又心疼的声音,“快走!”

昏暗的房间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不知过了多久,里面传来少年空洞的一声。

“先生,好了。”

佐藤月已经沐浴完毕,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坐在床头发呆。

卓青走近佐藤月,见他失魂落魄的,身子还在瑟瑟发抖,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心绪再次翻滚,卓青胸膛起伏着,一句脏话脱口而出:“真他妈禽兽不如!”

佐藤月身子颤了一下,抬起漆黑的眼眸望向卓青,脸色苍白,“多谢先生相救,父亲他……只是喝醉了,和以往一样,等醒来时他就会忘记这一切,也不会再有任何异常。”

这话很不对劲,卓青心念倏转,猛地明白过来后,倒吸了口冷气,“这不是第一次?”

佐藤月点了点头,脸色似乎更加苍白,“是从四年前母亲的祭日开始的,除了一次父亲没能赶回来,一次我不在淮园,其他一共有三次,包括今夜。”

他顿了顿,补充道:“前两次父亲也是叫我陪他饮酒,但都没今天醉得厉害,都叫我逃脱了,只有今夜——也许是昨天顶撞了父亲,伤了他的心,他受了刺激下才会格外借酒浇愁。”

佐藤月的语调很平静,不急不缓,卓青却震在了原地。

一片混乱的脑海中,几个片段纷叠闪过——

佐藤月生辰那天,他们在台上唱戏,佐藤平野忽然赶回,她看到佐藤月眸中有惊有喜有无措,却还有些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是夜,她站在窗下,听到房里传来的争吵,“父亲回来了,你不高兴?”

佐藤平野手把手教佐藤月写毛笔字,佐藤月却在他身下微微颤抖着,望向她的眼神略带求助。

护兵们搜她房间时,佐藤月冲进来阻止,对着佐藤平野激动不已,仿佛压抑许久的情绪一下爆发,“您永远这么独断专行,以前用这破园子囚着母亲,现在就囚着孩儿,看不得孩儿和谁亲密一点,可孩儿总是要长大的,不能陪您一生一世的!”

佐藤月拦在架子前,脸上的笑容苍白又诡异,“那父亲就一箭射死孩儿吧,让孩儿和母亲一起作伴,长眠这座不归牢。”

……

那些曾经在意或不在意的细节,那些她觉得奇怪却没有深究的地方,如今在少年空洞的眼神中都有了完美的解释。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佐藤月一直很惧怕和父亲进行肢体接触,为什么祭日前佐藤月一直抓着她絮絮叨叨,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那么多的古怪细节,她怎么就没想到过呢?

卓青喉头像火烧一样,大片酸楚汹涌而上,在整个胸腔蔓延开去,叫她一时无法呼吸。

她猛地上前,一把抱住佐藤月,将少年紧紧地搂在怀中,似乎要将他单薄的身子揉入骨髓,再不受到一点风吹雨打。

佐藤月开始有些颤抖,身体反射性地就要推开卓青,卓青却用力地抱住他,温暖的怀抱带着安抚,叫佐藤月渐渐放松下来,静静地感受着两人一下又一下的心跳。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改变,佐藤月疲惫地闭上眼眸,安心睡去。

卓青轻轻抚摸着他略带凉意的发丝,在少年耳边轻轻开口:“相信先生,总有一天,先生会救你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声音缓慢而坚定,那不是一时冲动的胡语,而是郑重其事的承诺,虽然熟睡中的佐藤月听不见,但他的睫毛颤了颤,似乎在梦中回应着卓青。

8

山头上的夜风正凉,卓青心里憋着团火,一路奔到这来才觉好过一些,她狠狠一挥衣袖,没好气地喝道:

“姚景舒你属猴子的吗?这梁上看戏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听够了就滚出来吧。”

身后树影抖动,果然走出一个人,正是嬉皮笑脸的姚景舒。

他大咧咧地往卓青身边一站,伸手向自己的眼角一指,哼道:“我可是来兴师问罪的,谁有空成天听你那些墙角。”

他左眼下一道淤青甚是明显,卓青看了看,迟疑道:“是……杜小棠?”

姚景舒一声呸,“不就是那贼婆娘!”

要说这杜大小姐什么都好,就是脾气有些古怪,按理说,她这百变妙手和姚家那风流圣手应当对盘得很,但两个定下婚约的人却偏偏斗得死去活来。到后来,姚景舒吃了几次暗亏,也不斗了,扔下句什么“好男不与女斗”,就逃得无影无踪。

从此两人就变成了你是风儿我是沙,你来追我我自杀的模式,姚景舒一见到杜小棠躲都躲不及,更别说娶她了。

夹在中间的卓青头疼不已,杜小棠三番两头就来找她要人,叫她烦不胜烦,恨不能把这两妖蛾子捆在一起,扔床上就地正法了。

如今她出来办事,杜小棠帮了她不少忙,她自然就得知恩图报。

“所以你就把哥哥我卖了?!”姚景舒眼睛瞪成了一对铜铃,左眼下的淤青越发明显了,风流俊逸的一张脸看起来颇为滑稽。

卓青强忍住笑,咳嗽一声,“事从权宜,兄弟见谅见谅……话说你又让她十招了?”

姚景舒一滞,抖了抖眼皮,梗起脖子硬声道:“废话,好男不与女斗,哥哥我还能真动她?”

卓青也不戳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眼角眉梢的笑意却隐不住,叫姚景舒恼羞成怒,刚要发难,却眼珠一转,想到了什么,笑嘻嘻地开口道:“你不会真对那日本狼崽子动心了吧?”

卓青一愣,脸上笑意尽退,横了姚景舒一眼,没说话。

姚景舒“哎哟”一声,挑眉贱笑,一副逮着了的模样,“姑且不说你家老爷子知道后会不会一棍子打死你,就是这狼崽子知道真相后也会恨死你!哥哥瞧你不是没分寸的人啊,这回玩大了?”

卓青一脚踹去,“再啰嗦信不信我现在就绑了你,洗干净扒精光打包送到杜小棠床上,任君采撷?”

姚景舒轻巧避过这一脚,摇头啧啧,“淫妇!”

卓青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只躺了下来,望着满天繁星,眉宇有些惆怅。

山头的风吹过她的头发,许久后,姚景舒摇了摇头,也跟着躺了下来,一声长叹。

“老卓,有时我真弄不懂你在想些什么,好好地跟哥哥过逍遥日子不行吗?非要出来瞎折腾!你要为国为民也行,我罗刹堂里还缺个玄字杀手,你过来正好合适,杀他个痛快刺激,惩恶扬善,替老天清清这污浊世道,也不埋没你一身功夫了!”

姚景舒说得激情飞扬,卓青冷冷一笑,嗤道:“你那叫惩恶扬善?斗狠耍意气不是这么来的!太血腥了,兄弟干不来。”

姚景舒吃了一瘪,不甘心道:“那再不济你也可以乖乖待在北平,左右上头有你大哥和老爷子撑着,你犯不着出来做这凶险的事,还是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你当佐藤平野是吃素的?还是你有九条命?”

卓青枕着头,沉默了半晌后,幽幽道:“当了十几二十年纨绔子弟,偶尔也想改邪归正,做点事情,叫老爷子刮目相看不是?”

姚景舒笑了一声,哼哼道:“说我耍意气,你不也在争一口气?以前老爷子是不许你唱戏,嫌那是不入流的东西,平白给他方家丢人,可你犟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他现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默许了,你何苦还要争什么刮目相看,哥哥和你从小长到大,没看出你这么有上进心啊?”

卓青不理姚景舒的揶揄,只看着夜空,自顾自地道:“你不懂,我开始也没想那么多,只想着证明自己不比大哥差,想出来偷偷地做番事业,给老爷子和方家上下一个大大的意外。叫我娘也能挺起胸膛,跟别人炫耀一下,说她那老三不是一无是处,只会唱戏,她家老三也是有本事的,也是能为方家做事的。”

“可后来,面具戴久了,就难摘下来了……看的东西越来越多,想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早已忘了那曾经幼稚的初衷是什么了,只想真正做点事情,哪怕微不足道,哪怕是蜉蝣撼树……”

“人人都道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什么商女不知亡国恨,可真到亡国灭种的关头了,谁还会沉迷不醒无知无觉?古诗说国破山河在,可现在到处烽火狼烟,就算山河在又有个屁用,生灵涂炭满目疮痍的,哪里能是一个安身之所?乱世里最贱的就是人命,我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怎么也想试一试,老爷子七十岁了还带兵打仗,冲锋陷阵的,我总不能还在那描眉点彩,甩着袖子唱昆曲吧。”

顿了一下,卓青轻笑道:“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功成名就、泼天富贵百年之后都是一抔黄土,谁都逃不过,想开了什么都好说。”

姚景舒久久未语,半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忽然伸了个懒腰,一跃而起,对着卓青扬眉一笑。

“虽然听不惯你的大道理,但好歹哥哥做的事也不坏,也算得上和你目标一致,只是同归殊途——走了,有事叫兄弟一声!”

飘逸的身影刚要隐入夜色,卓青忽然出声叫住了他,“喂,趁早娶了人家吧,别再耽误杜家姑娘的青春了。”

姚景舒转过头,又是一脸崩溃样,哀嚎着:“救命啊,你要我娶那个丑女?”

卓青皱眉,“人家杜小棠哪里丑了,配你姚二公子绰绰有余,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叫她一天给你变个花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赚大了!”

姚景舒挠挠耳朵,“高攀不上,叫她另寻良人吧。”说着他转身几个闪跃,不等卓青开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卓青站在原地又气又无奈,嘴里恨恨骂道:“老姚你就嘴硬吧,明明心里喜欢得紧,却偏偏躲得跟什么似的,还不是怕人家做未亡人,口是心非,你就这么巴不得自己没好下场?”

不知过了多久,人已走远,那些话却还卷在风中,一遍遍回旋在耳边。

“未亡人……”树上的那抹黑影喃喃自语着,伸手摸向左眼下的淤青,像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扬了扬嘴角。

他从怀里掏出一支金钗,钗头雕了朵海棠花,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想起初见时,杜小棠就是用这支钗子在他脸上划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叫他差点毁容,风流圣手的招牌就这样砸了,杜家的母老虎果然惹不得。

男子低低笑开,眼角露出一抹温柔,他拿起金钗,贴着嘴唇,喃喃道:“若你不怕做未亡人,那我也少不得舍命陪君子了。”

眼眸一动,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轻缈的声音飘在风中,消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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