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情请看《白诡梅娘(上)》。
(九)
梅府,隔着一道屏风,姜涉来向梅岳绾辞行。
梅岳绾去镖局还当票时,第一次精心梳了妆,此刻皮肤红肿溃烂,她坐在屏风后,不想以这样的面目见姜涉,也没有必要再见。
姜涉就将启程,离开浔阳城去寻找他的家人,真到了心心念念的这一天,他反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你为什么忽然……就因为我没有答应陪你回来一起过生辰吗?”
到底没忍住,姜涉握着剑,语气有些发颤地问了出来。
屏风那头静了许久,梅岳绾似乎轻轻笑了笑:“也许吧,也许我终于发现,不管我做再多,也不会真正等来你,你也知道我身子不好,我现下累了,也没有力气再做更多了……不如就放手吧。”
姜涉呼吸一窒,上前一步,喉头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开口。
他怀里就揣着准备亲手送给她的生辰礼物,那是一支他精挑细选的梅花簪,他觉得很配她,可他大概是没办法再送给她了。
他如何能跟她言明,这么多年来,他从不陪她过生辰,只是因为天意弄人,她的生辰与他母亲恰巧是同一天,多荒唐,他怎么能告诉她这个苦衷,怎么能彻底放下这个心结?
说来说去,终归还是他自己……伤了她。
屏风后,梅岳绾声音幽幽,仿佛看破了什么。
“万物皆为因果,当年我父亲射伤白狐一只眼睛,招来终身悔恨,而我无心夸了一句你的眉毛,便让你郁郁困在梅府数十年,到了今天,我实在不愿再重蹈覆辙,与其相看两厌,不如就此放你远去,因果结束在此,你不会再恨我了吧?”
姜涉鼻尖酸涩,无意识地摇着头,有些什么就要脱口而出,却被梅岳绾轻声打断。
“姜少侠,时候不早,快上路吧,趁我爹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未来不可期,山高水长,珍重。”
她压抑着起伏的胸膛,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可身上的痛楚还是铺天盖地般袭来,提醒着她她将命不久矣,放姜涉离去的事情再也拖不得了。
耳边似乎回荡着父亲沉痛的话语:“你放心,爹不会让你孤单的,就算你走了,爹也要让姜涉那小子替你终身守墓,你那么喜欢他,有他陪着你,九泉之下你也不会孤零零的了……”
人总是要死的,可她怎么舍得让姜涉一辈子替她守墓呢,他还有那么长的人生,还有那么多未实现的心愿,不该被她耽误,就让他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代她看看外头广阔的天空。
屋里,暖烟缭绕,一股哀伤的气氛弥漫在每个角落。
“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姜涉握紧手中剑,一字一字艰涩地开口。
“没有了。”那头轻轻道,顿了顿,声音更轻:“姜少侠,谢谢你陪了我这么多年。”
握剑的手陡然一紧,听着这个陌生的称呼,姜涉心中墨浪翻涌,堵得他几乎呼吸不过来。
隔着一道屏风,谁也看不见谁,梅岳绾看不到姜涉眼中的泪光,姜涉也看不到她将一颗糖轻轻放入嘴中,溃烂脸孔下无声的悲恸。
屋檐下的风铃清脆摇曳着,如梦般美好,还像曾经难得温存,少年少女相互依偎看过的漫天繁星一样。
就在这一天,姜涉揣着当票,离开了浔阳城。
他在暮色四合中,扬剑看向远方,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他要先找到家人,找到之后再一起回来,回到梅岳绾身边。
他不信因果,他只知道,他早已经放不下她了。
(十)
姜涉骑着马才出浔阳城不久,便被一道绯红身影追了上来,马上的谷瑶儿肩负包袱,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笑得俏丽狡黠。
“阿涉师兄,等等我,我陪你一起去找家人!”
姜涉眼皮一跳:“你怎么跟来了,师父知道吗?”
谷瑶儿策马上前,与姜涉并肩而立:“知道啊,就是爹让我来找你的,让我跟你长点江湖阅历。”
姜涉看着兴高采烈的谷瑶儿,半晌,才无奈地牵起嘴角。
两人就这样共同上路,一路上,姜涉也将话说得明明白白,他只当谷瑶儿是妹妹,别无他情,让谷瑶儿暂且相随一程就行了,早日回到镖局才是正经。
谷瑶儿撇撇嘴:“兄妹就兄妹,日子长了,变成什么关系谁也说不定。”
姜涉哑然,只别过头,将手摸到了胸口,摸向那支贴身不离的梅花簪,长长叹了口气。
这一日,两人在一处茶摊落脚,姜涉又掏出那支梅花簪,久久凝视着,谷瑶儿哼了哼,将杯中茶一口饮尽,正要开口,邻桌却传来对话声——
“十三王爷的反军真的攻入浔阳城了?”
“那还有假,攻了城再一路北上,直捣皇都,十三王爷的野心可大着呢……”
“那浔阳城的守将就没抵挡住?”
“怎么可能守得住,城里早就尸横遍野了,几家金铺都被抢光了,多亏我拼死拉着一家老小逃了出来,不然也成反军的刀下亡魂了。”
“啧啧,难怪过来的路上看到不少难民,想必都是浔阳城逃出的百姓吧……”
茶杯咔嚓一声捏碎在指间,邻桌的对话戛然而止,几人齐齐抬头,只看到一道俊挺身影不知何时走到他们跟前,腰间持剑,脸孔煞白,双唇都在发颤。
“你们说的可是浔阳城?可知梅家当铺现下如何?”
无论谷瑶儿怎样劝阻,姜涉仍是铁了心要回浔阳城,他目光坚定,从没有一刻这样确认自己的心意。
“如果她出事了,我余生都不会快乐,找到家人也没有意义了,因为那个家已经不完整了。”
谷瑶儿跺了跺脚,欲言又止,最终无法,只得目送着姜涉策马而去。她与他约好,等他一救出人来就与她会和。
那是谷家在南边的一处老宅,谷瑶儿把地址给了姜涉,自己驾马直朝那个方向进发,她并不担心镖局上下的安危,因为她知道,父亲与镖局的师兄弟们,已经在那个老宅里等着她了。
早在父亲让她追随姜涉,离开浔阳城的时候,便已经告诉了她本意,她当时不明白,现在大概是明白了。
避乱,避开杀戮和战火,避开浔阳城里一场早就注定了的大动荡。
父亲算无遗漏,唯一的意外也许是……姜涉会偶然得知城中变故,奋不顾身地折回救人。
斜阳山道上,尘土四扬,一人一马飞掠而过,惊起鸟雀扑翅。
大风猎猎中,姜涉的一颗心狂跳不止,他按紧缰绳,苍白的面孔不住呢喃着,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
(十一)
姜涉在尸横遍野的浔阳城里足足找了大半月,梅家早就是一片断壁残垣,火中的焦尸不辨面目,他在尸堆里几近疯狂地翻找着,只要不到最后一刻便绝不死心。
像失去了所有知觉,血污糊住了眼前,脑袋里只有那道纤秀雪白的身影,直到这时,他才霍然发现,原来她已扎根在他心底这么深了。
可惜找啊找,不管怎么找都没有一丝线索,一丝踪迹,一直找到平反的军队进城,一举剿灭了十三王爷的反军后,他仍是没有找到梅岳绾。
领头的平乱将军叫樊平生,他不仅抓了反军,还留下来帮助浔阳太守处理一系列善后事宜,渐渐让浔阳城中恢复往日秩序,重拾太平,简直被城中百姓奉若神明。
可惜这些事情姜涉都已无暇顾念了,那樊将军领着军队从他面前打马而过,他都只恍惚看了一眼,便继续在街上抓到个人就问:“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全身雪白的姑娘,连眼睛都是白色的……”
世界仿佛颠倒,他不分昼夜,忘却疲倦地寻找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找到她,不管是死是活,一定都要找到她,找到她就告诉她,他有多爱她,再也不会离开她了……
就这样疯狂地寻寻觅觅不知多久后,这天,姜涉又在街上逢人就问,却是一辆辇车穿街而过,身旁百姓夹道欢迎,他无意回头一瞥,整个人却陡然一颤,震惊难言——
车上坐着的人正是那一袭黑袍的樊将军,他身边还依偎了个女子,细长的眉,嫣红的唇,秀丽的发,赫然正是姜涉苦寻已久的梅岳绾!
不,确切地说,是没有那么“白”的梅岳绾,五官脸孔一模一样,只是头发黑了,瞳孔黑了,身上也有正常人的颜色了,不再是惨白一片,而是肤若凝脂,只比寻常人白一些而已。
辇车一晃而过,姜涉心头狂跳,疯了似地拔开人群,却未追上辇车,反而听到身边百姓议论纷纷,说着城中最近要有一桩大喜事了,那樊将军要在庆功宴上娶亲了,新娘就是和他同乘一车的那位娇娘子。
如遭五雷,姜涉握剑的手一紧,霍然转身,表情无比地吓人:“你们说的是真的吗,那樊将军真要娶亲了吗?”
月夜清寒,冷风呼啸,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潜入了将军府。
当姜涉在榻上再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时,他眼眶几乎瞬间湿润,激动得难以自持。
“岳绾,岳绾,我来了,我来带你走了……”
他握紧剑踉跄上前,帘幔飞扬间,榻上人起身,与他一眼对视,正是那张他找疯了的熟悉面孔。
只是见到姜涉的梅岳绾似乎并不意外,她坐在帘幔间,似叹非叹,语气幽幽:“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别来无恙,姜涉。”
姜涉上前的脚步一顿,握剑的手在发颤,“你白日里看见了我是不是?你为什么没与我相认?”
他自问自答着,有些语无伦次:“是不是,是不是那樊将军胁迫你的,他逼你嫁给他,你怕叫他发现了我,会连累我,是不是?你别怕,我现在就来带你走……”
这些猜测在姜涉来找梅岳绾的时候,就几乎已成他心中笃定的事实,他不知道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只知道,梅岳绾要嫁给那樊将军,一定不是自愿的。
他越说越激动,正要上前两步,一把扣住梅岳绾肩头时,那道纤秀的身子却向后一避,抬头目视着他。
“不,你错了,没有人胁迫我。”
梅岳绾的面孔依旧白皙如雪,只是一双眸子漆黑如墨,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屋内,她顿了顿,望着惊诧的姜涉,似乎带了些难以言说的怨恨。
“我也不会跟你走,我同你,已经再无瓜葛了。”
(十二)
如果没有樊将军,梅岳绾大概已经死在反军手中了,她与他的相遇,最早不是在千军万马中,而是在谷门镖局外的巷道里。
那时姜涉刚离开浔阳城不久,她思念他睡不着,半夜情不自禁提灯去了镖局,却在昏暗的巷道里,救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当时她不知那人是谁,那人也未言明身份,只是在伤好离去时,握住她的手,别有深意道:“我会再回来找你的,你等我。”
彼时梅岳绾并未在意这句话,只是这一等,再相见时,便是在硝烟战火中了。
反军入城,梅家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连同梅岳绾的父亲都悉数惨死,而那群贼兵却留下了“诡面小姐”梅岳绾,当作“白毛怪”一类的稀奇玩意儿,一边戏弄一边看热闹。
那时梅岳绾被团团围在中间,身上都是家人的鲜血,手中紧握的竹骨伞也被染得赤红,就在一颗心几近绝望时,马蹄声响,羽箭齐发——
樊平生,朝廷钦赐的平反将军,率兵出现了。
她身前一圈贼兵中箭倒地,黑袍掠上前来,那只大手在马上伸向她,降临如神祗一般,将她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
樊平生不仅葬了梅岳绾的家人,安顿好她,还不知从哪弄来一道神奇药方,让梅岳绾每日服下,渐渐的,当反军清得差不多的时候,梅岳绾身上异样的白也褪得七七八八,瞳孔和头发睫毛也都开始现出黑色。
梅岳绾也在这时才知道,原来当初樊平生会倒在巷道里,就是怀揣情报,被反军势力追杀,她救了他,他才有机会回皇都搬救兵平乱,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她居功甚伟,救了浔阳一城百姓,救了整个天下。
可梅岳绾不这么想,她觉得自己并未做什么,真正救万民于水火的,是樊平生,而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也是樊平生。
所以当那袭英俊的黑袍喂她喝药,忽然开口,深情向她求亲,说愿意照顾她一辈子时,她愣了愣,竟想不到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
“姜涉,你离开吧,我马上就要成亲了,不会跟你走的。”
房里,梅岳绾的声音似乎很疲倦,她挥挥手,闭上了眼睛,却让姜涉慌了,拼命摇头:“不,你并不喜欢他,你这只是在报恩……”
“可你晚了,你来晚了,不是吗?”
那双漆黑的眼睛又倏然睁开,一口打断姜涉,不知怎么,姜涉竟觉得她望他的眼神中,夹杂着一些说不出来的恨意。
“梅家当铺没了,你的当票也还给你了,我们早就两清了,你还来做什么?”
姜涉一时有些无措,双唇都发颤起来:“难道,难道你不喜欢我了吗?”
“喜欢?”梅岳绾似乎冷笑了声,望着姜涉幽幽道:“我喜欢你那么多年,早就累了,你不是一向很讨厌我吗?为什么还要来找我,我们的因果早就结束了,你不知道吗?”
这一回,那恨意更加清晰,姜涉心头一惊,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反常态的梅岳绾,心念倏转间,他隐隐明白过来,大概是她陡然失去全部亲人,最危难之际他也没有陪在她身边,所以她自然对他有恨。
想通这节,姜涉心头痛彻,悔恨莫及:“对不起,是我来晚了,那些年也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求求你再给我次机会,让我带你走,好好照顾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慌乱地掏出胸前那支梅花簪,急不可待地伸去给梅岳绾:“你看,这是我当时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我不是故意不陪你过生辰的,只是我娘恰巧和你是同一天生辰,我过不了自己的心坎,我不是有心伤害你的,我再也不会扔下你了,我回来找了你好久,快把整座浔阳城都翻遍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会把曾经做错的都弥补过来,求求你再给我次机会……”
语无伦次的声声痛悔中,梅岳绾忽然夺过那支梅花簪,狠狠地就往姜涉手上划去,鲜血顿时喷涌而出,一滴血珠甚至溅到了梅岳绾眼睫上。
“够了,不要再说了,一切都晚了!”
姜涉捂住伤口,难以置信,梅岳绾却又一扬手,将那染了血的梅花簪奋力掷在他身上,每个字在黑夜中都响荡得那么清晰——
“当票已经还清,我等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来了。”
(十三)
战后渐渐复苏,重拾一番太平的浔阳城中,这一夜,烟花漫天,将士列坐其次,觥筹交错,一场庆功宴好不热闹。
众所瞩目下,长长的红绸道上,丰神俊朗的樊将军眸含笑意,携着自己的新娘一路缓缓走过,盖头下的梅岳绾面目沉静,无悲亦无喜。
就在一道“拜天地”的长声还未落下时,一道肃杀俊挺的身影已从天而降,如风一般掠入堂中,满座哗然。
姜涉持着剑,脸色苍白,眼里有波光闪烁,嘴角却是笑着的。
“对不起,我还是来了。”
说话间,他已以迅雷之势欺近那身红嫁衣,长剑一挑,对上她盖头下的那张绝美容颜。
“我想了想,你喜欢我的眉毛,那么我便让你天天都能看到,不仅如此,我还一辈子给你画眉,你不情愿也没办法了,谁叫你收了我的当票?”
那张几经辗转的薄纸陡然现出,不由分说地一把塞入红嫁衣里,而那只修长的手也在同时揽过梅岳绾的腰肢,剑气如虹,飞踏出院。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就连堂上的樊将军也是双眸遽紧,陡然反应过来:“姜涉,你就是姜涉!”
他几步追出,那道俊挺身影已携梅岳绾风一般没入夜色中,身后已有宾客失声尖叫起来:
“来人啊,贼寇抢亲了!”
大山绵延起伏,地势复杂无比,最适合藏匿脱身,姜涉早在准备抢亲前,就已经打算借这座大山摆脱追兵。
只要翻出大山,就能彻底离开浔阳城,南下去谷瑶儿给的地址,与她会和了。
怀着这样的信念,姜涉带着梅岳绾风餐露宿,与樊将军的追兵在山里绕着圈子,日以继夜地逃亡着,他一直对她道:“岳绾,你再忍忍,再撑一撑就好了,我们很快就能安全了……”
逃亡的一路上,不管姜涉说什么,梅岳绾始终都没有回应,她就像一具失了魂的木偶般,任姜涉摆布着,只是那双眼里,始终透着深深的疲倦。
不知不觉间,一头漆黑的长发开始渐渐变白,皮肤和瞳孔的颜色也越来越浅,当姜涉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时,梅岳绾已经变回从前一大半的模样了,姜涉这才慌了:“怎么会这样,你的病不是好了吗?”
山洞里,梅岳绾别过头,没有回答,也没有吃姜涉递过来的野果,姜涉又凑近了些:“是不是离了那药,你就会变回原样?”
梅岳绾依旧面无神色,只是眼底多了几丝悲凉,姜涉道:“不怕,不怕,我们先逃出去,我以后会把那药方夺回来的……”
他一边安抚着她,一边替她将乱发理好,将手中的野果一点点喂给她吃,那无微不至的模样就像梅岳绾曾经对他的照顾一般。
“就算你变回原样,全身都变白了也没关系,我会一辈子待你好的,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你的,等回到谷家老宅,安顿下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听到谷家老宅几个字时,梅岳绾的身子不易察觉地颤了颤,她本是木然地在吃姜涉喂给她的野果,此刻却别过了头,双唇紧闭,姜涉见她这样也不再勉强,只是三两口将剩下的野果吃完,便伸手将梅岳绾揽入怀里,用披风将她罩得严严实实,替她遮风避寒。
“睡吧,睡吧,睡醒又是新的一天,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逃出去了……”
姜涉没有看见,梅岳绾在他怀里,失神地眨了眨眼,两片睫毛白如霜雪,琉璃般的瞳孔似乎藏着深不见底的哀伤。
(十四)
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梅岳绾的全身已经彻底变白,气息也越来越虚弱,在又一处山洞暂时歇脚时,姜涉终于发现不对的地方了。
他给她不停地灌输真气,灌到最后声音都在发颤:“怎么,怎么会没有用呢?”
梅岳绾直到这时才睁开眼睛,苦涩一笑,与姜涉说了逃亡以来的第一句话——
“姜少侠,你玩够了吗?”
火光映照着山洞,姜涉身子一震,瞬间煞白了一张俊脸,“你,你什么意思?”
梅岳绾从他身边挪开了点,气息虚弱地靠着洞壁,抬眼对着他笑了笑,幽幽如魅:“你没玩够,可我却玩够了,也没有命再陪你玩了。”
这一回,姜涉的脸色更白,连双唇都没有一丝血色了,他声音急切而嘶哑:“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什么没有命?”
梅岳绾依旧笑着:“没有命就是没有命了,喜欢你这么多年了,我累了还不行么……你不是很想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忽然把当票还给你吗?”
火光炸了一下,姜涉慢慢站起,手脚却都冰冷起来,像又回到幼年的冰天雪地中。
“因为我那时命不久矣,我爹想在我死后将你扣留下来,终身替我守墓,我不忍,便决定放你而去,你走后我吃了好多好多糖,可再多的糖吃入嘴里也是苦的……”
“后来遇到樊将军,他给我的药,不仅是治我的病,也是吊着我的命,那药我每天都要按时服一碗,樊将军说大概要连服数十年才能断根,他为了方便照顾我,也对我真心用情,便向我求了亲,他是个好人,我不想辜负他,可我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想嫁给他,你来抢亲时,我不知是慌乱,还是松了口气……”
凉凉的声音回荡在山洞里,姜涉却陡然一颤,脱口而出:“药断了会怎么样?那药断了会怎么样?”
他一语问到关键,先前他只以为梅岳绾最多变回原样,就算全身都白了他也不会嫌弃她,可现下看来……果然,那声音又幽幽笑了笑: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盯着姜涉的眼,那张雪白的脸弯起唇角,缓缓吐出八个字:“气血逆行,白骨绝命。”
轰然一声,姜涉踉跄一步,跌跪在地。
而梅岳绾却长睫微颤,一对瞳孔白若琉璃,亮得出奇,宛如回光返照一般。
“你别也再让我跟你去任何地方了,尤其是那处谷家老宅,我无福消受,也不愿消受……”
“不然我梅家上下在九泉如何安心?”
话至此,恨意陡生,姜涉霍然抬头,对上梅岳绾怨极的一对瞳孔。
“你不想知道镖局的人都去哪了吗?你以为他们都逃了吗?”
“不,你的好师父,你的好师兄弟们,都早就被樊将军给抓了起来……因为他们根本就是反军的同党!”
浔阳城那些惨死的百姓,恐怕做梦都不会想到,城里的老字号谷门镖局,其实一直都是十三王爷安插在浔阳城中的势力,多年来借押镖之名,替他运送情报和兵器,办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助他夺取大权。
姜涉曾经参与过多次押镖,不知情间已替十三王爷办过不少桩事,交接过不少次情报,那谷大当家甚至想过时日再长一些,就让十三王爷将他收入麾下,正式成为组织的一员……纵然他蒙在鼓中,但他确确实实在无形间帮助了反军攻城,害死了梅家上下与无数惨死的百姓——
这才是梅岳绾梗在心头,真正放不下的原因!
“掩人耳目这么多年,谁能想得到呢?或许真是一场未尽的因果吧,注定我与你不得善终,不能回头……”
梅岳绾凄然一笑,视线越来越模糊,姜涉已经扑到她身旁,震撼崩溃地哭成了一个泪人,梅岳绾却倚上他肩头,得了解脱一般。
“如今能死在你身边,大概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吧。”
爱恨交杂着,她进退维谷,两难痛苦,如果能死在他怀里,也算一番别样的求仁得仁,求赎得赎了吧。
“不,不要,岳绾,我错了,我现在就带你去找樊平生,你别睡,求求你别扔下我……”
山洞里,姜涉浑身剧颤,泣不成声,一把抱起气若游丝的梅岳绾,踉跄地想要奔出山洞,梅岳绾却是头一偏,在他怀中昏死过去。
就在这时,一道清冽的声音飘入耳中——
“晚了,就算找到樊平生也没用了,他的药已经救不了她了。”
姜涉霍然回头,只看到篝火旁,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手中拿着一根青翠欲滴的竹子,正自顾自地吃着,嚼动间竟没发出一点声响,整幅场景诡异极了。
“你,你是谁?”
姜涉颤声道,感觉到四野有无名之风忽起,一下下拍打着山洞。
那人抬头,竟是一张俊秀异常的少年面孔,火光下的眉眼慵懒而精致,山风掠过他的长发衣袂,他扬唇一笑,嗓音清朗动听。
“你可以叫我阿晏。”
顿了顿,笑意不减:“我已经找了你们很久了。”
(十五)
世有食仙,游走于天地间,腰悬一只玉葫芦,怀揣一副星算盘,好食翠竹,离经叛道,正邪莫辨,但只要凡人诚心供奉,以新鲜竹节为献,滴血化铃,不欺不瞒,诉清所求之事,便有机会将他召出,请他相助。
这传言不知从何起,只知已传了几百年,说是执念越深,食仙出现的可能性就越大。
姜涉带人躲进了山里,追兵一时难以寻到,樊将军迫于无奈,只好尝试地请了一回食仙,没想到这一请就还真将食仙召了出来。
他托食仙为他找寻姜涉与梅岳绾的下落,他们虽藏进了大山里,可总不会一直不吃不喝,但凡他们吃一点点东西,食仙就能循着气息找到。
“你是为那樊将军而来?”
山洞里,姜涉努力平复着起伏的胸膛,但抱着梅岳绾的那双手仍是颤抖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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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堆旁的阿晏又无声无息地咬了一口竹节,摇摇头,目视着姜涉:“不,我是为你而来。”
正是感知到那纠葛其间的强烈情感,他才会被召出,因为他知道,这一趟,他所图的东西大概不难得到。
“你现下就算将她带到樊平生那也没用了,他就算抽干自己一身的黑狐血,也是回天乏术了,你不如心平气和地坐下,好好与我谈桩买卖。”
慢条斯理的话中,姜涉身子剧烈一颤,脸色大变道:“什么,你在说什么?”
阿晏将最后一口竹子缓缓咽下后,淡淡开口:“你坐下,我慢慢与你说。”
梅岳绾也许永远都不会猜到,她每天喝的那碗药,其实不是什么神丹妙方,而是一碗黑狐血,掺了她最爱吃的糖。
而她在巷道救下的那个伤者,也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那只独眼白狐的弟弟,一只修炼为人,混迹朝野的黑狐。
世事就有那么巧,樊平生起初见到梅岳绾时也是难以相信,他几乎一眼就认出常被阿姐挂在嘴边,那咬过一口,全身变白的小姑娘。
当年独眼白狐一气之下报复了梅家,后来多有后悔,常在阿弟面前念叨,所以化身为人的黑狐不仅认出了苦主,还对这个救下他,悉心照顾的温柔女子产生了怜爱之情,决定替阿姐偿还,治好她身上的奇诡之症。
他每天给她喝的一碗药汁,其实是黑狐之血,能够与她受的白狐之毒相克,让她全身异常的白慢慢褪去,瞳孔头发都变回黑色,一点点恢复原样。
但白狐之毒积压已久,黑狐血也得要喝够同样的年限才行,这其中一天都不能断,所以在樊平生向梅岳绾求亲的时候,就已经做好接下来数十年都为她割腕放血的准备。
“但他没有想到你会将人劫走,还拖延至此,便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了……但我有办法。”
阿晏唇角微扬:“因为我才不是什么狗屁神仙。”
他的笑在火光映照下有些邪气,但此时此刻的姜涉却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放好梅岳绾,忽地扑通一声跪在了阿晏面前。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她,让我做什么都行……”
“真的吗?”
俊俏的唇角愈发扬起,修长的一只手已悄然摸到腰间的玉葫芦,阿晏微眯了眸,影子在洞壁上摇曳着,他仿佛终于等到这一刻,清冽的声音在山洞里一字一句响起,道出那真正的来意——
“我能帮你救她,但要将你做成一道菜,你愿意吗?”
(十六)
阿晏在人世辗转几百年,所做所图的,一直都是同样一件事情。
他腰悬一只玉葫芦,怀揣一副星算盘,不知疲倦地找寻着世间最浓烈至性,能为之死去的情感,只为集满七千七百七十道菜,每七十道菜算一个循环,一次小圆满,能点亮星算盘上的一颗星。
星算盘上分天干地支,南北纵横,共计一百一十一颗星,他的玉葫芦里已经装满了七千七百道菜,星算盘上也点亮了一百一十颗星,只差最后七十道菜,差最后一颗星,等到所有星辰都亮起的时候,就是他大功告成的一天。
为此他在天地间四处奔波,为这最后的七十道菜不懈努力着,很幸运,他没有耽搁多久,便遇到了姜涉。
“你放心,我不会强迫任何人,他们都是心甘情愿被我做成菜的,事实上,我干的其实是阳寿转移的活计。”
所谓的“菜”其实是一份特殊载体,包含着宿主的剩余阳寿与至真之情,阿晏将阳寿转给宿主想要搭救的人,他只取走菜中的情感,其他什么也不要。
“所以,实质上是一命换一命,用你自己来救她,你愿意吗?”
阿晏望着姜涉,从他灼热的目光中,已经能够作出判断了。
过去几百年,他做过太多次交易,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事到临头退缩的一抓一大把,毕竟关乎性命,选择放弃也很正常,但他知道,姜涉不会。
情深至此,情深不寿,多么顺利,七十道菜中的第一道,当能收入,果然——
“我愿意,我离去后,请你将她交到樊平生手上,告诉他,我的姑娘就拜托他了,请他务必……好好待她。”
艰涩的声音里,说出的每个字都朴实无华,但阿晏觉得,这应该算是极为动听的情话了。
他点点头,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夜风呼啸,孤月寂寂,山洞里,火光摇曳,正进行着一场无人知晓的最后诀别。
姜涉身如白雾,悬浮在半空,手里捧着一碟精致的糕点,轻轻地喂梅岳绾吃下。
他动作是那样温柔,目光是那样绵长,即使自己的身子正在一点点消散,他也浑不在意。
当那糕点里闪烁的光芒渐渐融入梅岳绾嘴中,姜涉终于欣慰而笑,他在火光下,拿起那支梅花簪,为她轻柔地插在了发间。
梅花素雅吐蕊,果然与她极配,她的面庞沉睡安宁,好像还是当年那个唤他“小哥哥”的小女孩,只是她的糖,他再也吃不到了。
“岳绾,再见,你忘了我吧,无论好的坏的,通通都忘了吧,愿你余生平安喜乐,无忧亦无愁……我要走了,这一回,真的大约再也见不到了。”
“谢谢你,给过我一个家。”
啪嗒一声,泪落烟消,白雾散尽,阳寿已渡,那碟剩下的糕点被阿晏长袖一卷,所有情感尽数收入了玉葫芦中。
“予君一诺,必不相负,走好。”
荧光飘洒间,阿晏轻吟送别,转头凝视着火光下那道沉睡的身影,她的长发眼睫都在渐渐变黑,呼吸也慢慢均匀起来,脸颊也一点点有了温润的颜色。
“这一道菜,就叫染梅卷吧。”
久久的,他轻抚着玉葫芦,呢喃道。
玉葫芦中的七千多道菜,全是他因人因情一一命名,只是那道沉睡的身影不会听到了,更不会知道,她生命中有什么,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十七)
晨光升起,林中风声飒飒,阿晏立于山洞外,渺渺吹响竹笛。
当樊平生领着队伍赶来,奔入洞中,喜极而泣地抱起安然无恙的梅岳绾时,阿晏将竹笛别入腰间,微扬了唇角。
他并未嘱咐太多,只因他知道,樊平生一定会好好待梅岳绾,比姜涉想象得还要好。
此间事了,衣袍拂过山林,踏入云雾间,功德圆满,心情不错的阿晏又吹响竹笛,笛声却未飘出多远,他余光便瞥见一道出尘云裳,拨雾踏风而来,正是再熟悉不过的那个死冰块。
冷冷一哼,阿晏并未意外,反而一转身,提起玉葫芦晃了晃,笑得无赖。
“律独寒,你又来晚了,你干脆改名字,叫律晚晚,好不好?”
那追上来的竟是一位面若谪仙的道君,他云裳飘飘,毫不理会阿晏的调侃,只盯住他手中的玉葫芦,目光一紧:“你,你难道又……”
“是啊,我又收去了一道菜,你是不是又要说,邪门歪道,害人害己啊?永夷道君?”
那袭云裳一怒,俊美的脸庞满是痛心:“你不要一错再错!”
“你追了我几百年,能不能换套说辞啊?”阿晏不屑一顾,将手中玉葫芦又晃了晃,懒洋洋道:“以爱为食,你情我愿,何错之有?”
“你还要强词夺理,你做的这些事难道是对的吗?”
“我做的这些事情怎么了,我没有伤天害理,也没有贪图凡人的阳寿,更没有打破世间平衡,那一命渡一命中,天地轮转,浮尘万物,始终是守恒的,我只是做了一座桥而已,端着菜走到另一头,传达宿主的心意与生命,使之在另一人身上延续下去。”
山间的风拂过两人的衣袂发梢,阿晏的一番话久久回荡着,他的不知悔改叫那美人道君勃然大怒,浮尘一扬:“谬论,谬论,统统都是谬论!”
“这冥冥中看似阳寿只是转移,天地万物依旧守恒,可其实你早就干预了凡人命数,破坏了阴阳之道,此盛彼衰中,多少人的生死簿被你改写,你可知道?”
义正言辞的指责中,阿晏无赖一笑,摊摊手:“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们为了心爱之人而死,甘之如饴,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强迫。”
说完,他忽地将玉葫芦一收,拂袖转身,飞掠入林中,将那袭云裳猝不及防地甩脱。
“别再跟来了,阴魂不散的,烦都烦死了,再跟来老子就把你做成一道菜,一道夏日消暑的冰块甜点……”
林里遥遥传来阿晏的声音,那面若谪仙的道君皱了皱眉,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摇摇头,无奈地跟了上去,风中只散落下一句低喃,无声无息地转瞬即逝。
“晏千琼,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头?”
尾声:
反王剿灭,天下大定,一晃便是多年过去。
皇城中,当年平乱有功的樊将军平步青云,不仅身居高位,更有娇妻相伴,坊间传言他对结发妻子一心一意,是位难得的好郎君,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窗外春光明媚,屋里轻烟缭绕,铜镜里,映出一张秀丽温婉的面庞,漆黑的眉,嫣红的唇,白皙如玉的肌肤,仿佛世间最动人的颜色都染在了这张脸上。
樊平生回来时,正看到梅岳绾在对镜梳妆,他走近,笑了笑,再自然不过地拿起妆台上的一支眉笔,为她细细画眉。
“夫人,美吗?”
镜中人唇角含笑,却眨了眨眼,喃喃道:“美,可我总觉得……似乎忘了些什么。”
她头上一支梅花簪映在铜镜里,衬得容颜愈娇,而那双眉更是又黑又长,秀如远山一般。
她不由就盯着那双眉出了神,恍惚间,镜中似与另一双眉眼交叠起来,有俊秀的身影隔镜摇曳,熟悉莫名。
明明是春日,耳边却似乎有风雪声掠过,模糊难辨的记忆中,遥遥传来稚嫩的孩童笑声:
“爹,你看,那个小哥哥的眉毛好漂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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