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夫俗子·凤凰囚笼(一)
吾玉
2016-11-18 11:06

浮沉乱世,一壶浊酒。

贪嗔痴爱,一场大梦。

1

陆凡和楚舒在一起住了三年。

一个教书先生和一个卖猪肉的在小巷里合租了一个院子,当初没有想过一住会是三年。

陆凡在东街私塾教书,楚舒在西街摆摊卖猪肉。

见过楚舒的人都不敢相信他会是一个卖猪肉的,从他在渝水城落户的第一年起,城里爱吃猪肉的人家就越来越多,西郊的杀猪匠更是对他感恩戴德。

他有一双很干净的手,不会油腻,和他的人一样干净。

他还有一把很冷冽的刀,利落干脆,也和他的人一样冷冽。

他穿着一身布衣,站在摊子前手起刀落,做生意时从来沉默寡言,不会和主顾搭讪。

陆凡曾经玩笑过,楚舒切猪肉的样子更像个熟练的杀手,可偏偏他这种气质就叫姑娘们喜欢。

在渝水城待嫁的姑娘们心中,楚舒无疑是个如意郎君的好人选。

长相俊秀,踏实可靠,不会拈花惹草,最重要的是,他才二十出头,把生意好好经营下去,说不定有朝一日能垄断整个渝水城的猪肉生意,前途无量。

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楚舒淡漠得连名字也不愿多说。

于是很多芳心暗许的姑娘在叹息的同时,都亲切地称他为朱郎,西街朱郎。

陆凡听到这个称呼时一口茶水喷出,笑到差点抽筋。

楚舒当然是一个白眼,不会与他计较。事实上,刚搬进院子时,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和陆凡一起住。

他习惯了一个人,不希望别人打扰,但没办法,他没有那么多钱租下一整个院子。

住进来的第二天,他就看见陆凡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摇头晃脑地念着酸不拉唧的诗。

他皱眉走过长廊,陆凡忽然叫住他:

“你猜我在做什么?”

他面无表情:“晒太阳。”

“错!”陆凡得意洋洋,“错错错,我在晒书!”

陆凡指了指脑袋,眉飞色舞:“书中自有黄金屋,我这一脑子天文地理,博古通今的书得经常拿出来晒晒,要不就发霉了。”

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得赶紧赚钱了。

陆凡的人和他的名字一样,白面书生,平平凡凡,生平志向也实在得很。

教教书,喝喝酒,攒点小钱,娶上一房水灵灵的媳妇,儿女绕膝,在渝水城终老此生。

楚舒在这件事上和他不谋而合,除了娶妻生子外。

陆凡眉目清朗,长得还算耐看,肚里又有点墨水,也是许多姑娘中意的类型。

两拨说亲的媒婆曾在他们的小院门口撞上,一见对方就摆出了斗鸡的架势,进了院才知道,她们要找的不是同一个人。

东街陆生,西街朱郎,居然就住在一起。

媒婆们喜不自禁,楚舒却闭门不见,陆凡热呵呵地招待媒婆:“别理他,他就想和他的猪肉过一生。”

但说来说去,陆凡的亲也没说成。

不是他达不到女方的要求,就是女方不合他的心意,好不容易两边都对上了,拿来八字一看,又犯冲不合。

陆凡不由感叹佳偶难觅。

晚上他躺在院子里乘凉,喝着小酒,望着月亮,凄凄惨惨戚戚地念着诗: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楚舒从房里出来,冷俊的脸上颇有些幸灾乐祸,他在陆凡身边坐下,眼眸难得有了笑意:

“别叫唤了,大不了我把猪肉让给你,你搂着睡也能过一辈子。”

2

陆凡比楚舒长几岁,也比他早两年来渝水城,生活起居上胜过楚舒一大截。他曾看着楚舒炒出来的鸡蛋匪夷所思:“真不知道你过去十几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楚舒面不改色地把那团似蛋非蛋的东西吞下,“饿不死就行。”

陆凡啧啧摇头,由此对楚舒下了定义——

除了杀猪杀得好外,一无是处,不解风情,没有生活情趣的木头男人。

楚舒不置可否。

陆凡敢这样说,纯粹是因为他自己烧得一手好菜,连对吃食不甚在意的楚舒也被吸引。

所谓吃人的嘴软,久而久之,楚舒也就不提赚够了钱单独租下院子的事了。

陆凡还好风雅,常在楚舒面前卖弄学问,自命风流,笑楚舒是个俗人。

他挥毫写就,在门前挂了一幅对联。

上联:凤凰囚笼。

下联:野鸡翔舞。

横批:长欢。

楚舒没看懂,对此的评价也就一个字,酸。

陆凡在院里种了花花草草,他躺在君子兰下喝着酒,对楚舒摇头道:

“这花要看得半开,酒须饮得微醉,如此方得大妙趣,你这俗人,不懂,不懂。”

陆凡虽这么说,但他知道,楚舒这俗人也有自己的秘密,还是一个大秘密。

他有一次半夜起来如厕时,发现楚舒居然在洗澡。

这俗人一向有些洁癖是真的,可半夜爬起来洗澡到底说不过去。

陆凡生了好奇心,耐心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了一件诡异的事。

楚舒居然常常半夜出去,回来一身是汗,还有泥土灰尘。

他难道半夜拱土去了?

陆凡忍不住半夜悄悄尾随过楚舒,却每次跟到后山时就会把人跟丢。

也不知是被楚舒发现了还是怎么的,每次七拐八绕的就把他给绕晕了,一抬头,人已经不见了,黑压压的林子就剩他一个人。

陆凡终于忍不住在楚舒一次回来时跳了出来,拦在他面前。

“俗人,承认吧,你其实是个野猪精。”

楚舒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力气说话,像是累极了,绕过陆凡就要回屋。

陆凡伸出手拦住,“或者,你是个盗墓贼。”他伸手往楚舒衣服上摸去,“你身上这灰恐怕就是坟墓里死人的骨灰吧……”

楚舒乍然变色,身子一闪。“别碰!”

陆凡眉眼一挑,楚舒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眸,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正当气氛逐渐微妙时,陆凡忽然哈哈大笑,弹了弹衣袖。

“不过和你开个玩笑罢了,真是不懂风趣的俗人。”

他打了个哈欠,转身摆摆手。“不早了,快点歇息吧。”

楚舒看着陆凡的背影消失在长廊上,夜风凉凉,他站在月下,眸光复杂万分。

第二天,楚舒比往常早了一个时辰收摊,他想了想,往东街走去。

东街的那间学堂还没有下课,楚舒老远便看见一个人影躺在阳光下,悠哉悠哉地逗着鸟。院里书声琅琅,稚气的声音透着蓬勃朝气。

陆凡逗的是只红毛鹦鹉,那是学堂老先生养的,常被他拿过来逗弄。红毛继承了主人的傲骨铮铮,对陆凡这吊儿郎当的年轻先生颇看不上,一点也不给他好脸色。

陆凡拨着鸟笼,笑眯眯地教红毛念诗。

“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世间无事人。”

红毛扑了扑翅膀,不屑地别过头。

“人渣,人渣。”

院里耳尖的学生扑哧笑出声来,陆凡回头瞪了一眼,古灵精怪的孩童赶紧咳嗽两声,假模假样地拿起书,又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

不远处的楚舒无声一笑,心中绷紧的弦慢慢松开了,陆凡果然没有放在心上。

这就是他的处世原则,很糊涂,但也难得糊涂。

楚舒不由想起陆凡常挂在嘴边的一句:

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用三分痴呆以防死。

他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陆凡,转身准备离开。

却就在回头的一刹那,瞳孔骤缩——

杀气,一丝浓烈的杀气。

楚舒猛地抬头,扫向四周,波澜不惊的脸孔下是深潭的冷冽。

他看见学堂的外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一身红衣,打着一把红色的伞,缓缓走过学堂外,似一朵妖冶的幽莲。

但是,她身上没有杀气,一点也没有。

楚舒皱眉,看着那个红影消失在拐角处,和那丝杀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站在街市中,耳边只有书声、叫卖声、人群的熙攘声。

平静的市井气息,一切如常。

楚舒抬头望了望天,万里无云,一片晴好。

晴天打什么伞?

微微眯了眼,楚舒转身,向来时路走去。

身后陆凡逗的那只红毛鹦鹉还在尖声叫着,在鸟笼里上窜下跳,像被调戏的良家妇女,宁死不从:“人渣,滚开!人渣,不要!”

3

楚舒每年都要出去一趟,离开渝水城,十天半个月后再回来。

回来照旧摆摊,陆凡问他去干嘛了也不说。日子久了陆凡也就习惯了,笑称楚舒在外面藏了个情妇。

经过他的放肆想象渲染,楚舒又有了新的身份。

惨遭棒打鸳鸯,逃婚出来的落魄少爷,命途坎坷,一生为情所困,心灰意冷下远离红尘之外,隐居避世。

所以他对女人没什么兴趣,因为受了太重的情伤,难以痊愈,渝水城的媒婆是做不成他的生意的。

楚舒很真诚地回应陆凡:“你应该去说书。”

楚舒身上奇怪的地方实在很多,好在陆凡不怎么在意,两人就这么柴米油盐酱醋茶地过着,除了偶尔大快朵颐时,陆凡嘻笑地提几句:

“好歹我也吃了你三年猪耳朵,就算被你这野猪精吸干元气也没什么不值当的。”

楚舒出远门的日子,陆凡一个人占了大院子,喝点小酒,赏赏月吟吟诗,好不悠哉。但到了黄昏,他会格外想念楚舒,因为往常这时,楚舒已经提着卖剩下的猪耳朵回来了。

楚舒不在,他得自己掏钱去买猪耳朵吃,实在肉疼。

所以今年,当楚舒告诉他,他这次可能得出门两个月时,陆凡简直心如刀割。

但书上说得不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恋恋不舍地挥别楚舒后,陆凡遇上了人生的第一次艳遇。

秋高气爽,他带着学堂的孩子们一起去城郊放风筝,顺便把老先生的红毛鹦鹉也偷了出来。

红毛大叫:“小偷,小偷!”

老先生在躺椅上睡得正香,对爱鸟的切呼只回应了一个翻身,陆凡窃喜,一溜烟就跑没影了,红毛两只翅膀拔着鸟笼绝望了。

蓝天白云下,各式各样的风筝飞上了空,孩童们在草地上奔跑着,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

陆凡寻了个好去处,拉了长椅躺在树荫下悠闲看书,不时抬头扰乱一下孩子们的军心。

“对,小雪放得不错,跑快点,拉紧线,再放高点!”

“呵,天明你没吃饭呢,怎么一身软绵绵的?”

“哈哈,那个风筝太丑了,大头是你做的吧!”

大头委屈:“先生那是阿哲做的!”

阿哲抹了把汗,冲陆凡做鬼脸:“先生你偏心,凡是女孩儿你都说放得好,下辈子我也投胎做个女娃娃!”

红毛在笼子里高声附和:“色鬼,色鬼!”

陆凡瞪眼:“迟早把你拔毛炖了吃!”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笑着,玩得不亦乐乎,手中的风筝高高飞着,无忧无虑。

阵阵凉风中,陆凡倦意上涌,他把书往脸上一盖,迷迷糊糊地睡去。

艳遇就在这时不期而至了。

从树上掉下了一个美人,直直落到他怀里。

陆凡好梦惊醒,猛地睁开眼,就看见一身红衣,一把红伞。

美人柔若无骨,抱着红伞对他盈盈浅笑,千娇百媚。

陆凡脑子还没回过神来,扭头一看,身旁的鸟笼空空如也。

他恍然大悟:“红毛,果然不枉我对你一往情深,你竟化成精来报答我了!”

4

美人当然不是红毛鹦鹉,她是来渝水城找人的,坐在树上看风景时不小心跌了下来,鹦鹉是阿哲趁他睡着摸去玩了。

虽然没了鹦鹉化精的动人,但这还是一场名副其实的艳遇。

陆凡很满意。

他请美人到他的院子里坐了一会儿。

美人撑着伞,步子款款,在他写的对联前停了下来,念着“长欢”二字笑出声来:“有趣,有趣。”

她倏然转身,眼眸冰冷:“那么我要找的人,先生想必一定认识。”

陆凡正在沏茶,背对着美人随口道:“说来听听。”

“素明影。”

美人打着红伞,一步一步走近陆凡,陆凡却浑然不觉。

滚烫的茶水冒着热气,就在三步之距时,美人头顶的红伞忽然摇动作响,发出急促的铃铛声。这声音细如蚊呐,寻常人听不见,美人耳尖微动下却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她这红伞上竟挂着无数细小的铃铛,通体红色的铃铛隐在伞骨缝中,和红伞化为一体,不仔细瞧根本瞧不出来。

此刻铃铛大作,美人猛地抬眼望向天边,天上不知何时飘来了一朵红云,她挑眉笑道:“孟婆大寿,阎罗唤人。”

陆凡乐呵呵转过身来:“什么孟婆阎王?茶沏好了,姑娘快来尝尝在下的手艺,包你……”

他话未完,美人玉手一转,手中红伞一振,一个精巧的铃铛箭一样射入他怀中,陆凡手一麻间已接住一物。他抽了口气,还来不及细看手中物,那身红衣已经几个闪跃,瞬间消失在了院中。

天边只遥遥传来一个妩媚的声音:

“先生,收好这铃铛,若想起素明影是谁,就将铃铛挂在院子门前,我自会前来拜访。”

陆凡追出几步,不甘心地喊道:“那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地藏王。”

陆凡张大了嘴,听着飒飒风声渐远,周遭再无动静。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拈起手里的铃铛凑到眼前,迷惑道:“孟婆、阎罗、地藏王?”

他歪头想了半天,一声叹息,惋惜道:“多么漂亮的姑娘啊,可惜是个脑子不清楚的。”

点点头,他将铃铛随手往角落里一扔,拍了拍手,自去饮茶。

那铃铛在地上一滚,滚进了一排矮柜下,无声无息。

夕阳西下,余晖照在院里的花草上,像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泛着金色微光,一片宁静祥和。

虽然脑筋不清楚,但美人终究还是美人。

美人风一样地来去匆匆,连陆凡亲手泡的茶也没喝上,陆凡好生惆怅了一番。但三天后,叫他更惆怅的一件事发生了。

楚舒回来了,还带了个孩子回来。

那是半夜时分,陆凡好梦正香,院里忽然一阵声响,像是小偷翻墙进来,踩碎了墙角腌萝卜的瓦罐。陆凡一惊,披上衣服提着灯奔出去一看。

睡意登时全没了,他一下瞪大了眼,脱口而出:“乖乖,俗人你儿子都这么大啦!”

楚舒浑身是血地站在院子中,身子摇摇欲坠。

他怀里抱着个孩子,三、四岁的模样,长得粉雕玉琢,像极了年画里的散财童子。

那娃娃脸上也沾了血,却一点也不怕生,勾着楚舒的脖子,漆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冲陆凡咧嘴一笑。

陆凡平白地打了个喷嚏。

楚舒气若游丝,望着陆凡,眼看就要倒下去,“不要请……大夫……”

陆凡赶紧上前,楚舒连同孩子一头栽在了他怀里,糊了他一身血。

5

“你家里终于发现那情妇的藏身之地,带着人马赶去,当着你的面打死了那情妇,又要打死你和情妇的私生子以正家风,你这不孝子拼死带着儿子逃了出来,躲过了一路追杀……”

陆凡一边上着药,一边喋喋不休,楚舒倒吸了口冷气,别过头终于忍不住:“你给我一刀痛快吧。”

陆凡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笑眯眯地举起手边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的古旧医书:“你可不能死,你是我自学成才的最好证明,放心,我会好好医治你的,包管你像以前一样生龙活虎,依旧是姑娘们心中最欢喜的西街朱郎。”

楚舒疲惫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门吱呀一声推响,穿着小蓝褂子的娃娃探进脑袋,大眼睛扑闪扑闪。

陆凡眉开眼笑:“皎儿是来看你爹的吗?来,哥哥抱。”

他抱着皎儿坐到了床边,皎儿东看西瞧,迷惑地“咦”了一声。

楚舒咳嗽了一下:“我在这里。”

皎儿这才看向床上,歪着脑袋打量了一番,又是一声“咦”。

这一团白布包着的东西是什么?

陆凡哈哈大笑,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之作。他抓住皎儿的小手去戳楚舒身上的绷带,楚舒从头到脚被包扎得严严实实,就露出了一双眼睛,一张嘴,疲倦而无奈地瞪着陆凡,样子滑稽又无辜。

“为什么我是他爹,你却是哥哥?”

陆凡摊了摊手,一副“这还用问”的模样。皎儿总算认出了楚舒,小手摸到楚舒的睫毛,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爹”。

楚舒眉眼一暖,像冰山融化般,声音低柔:“乖。”

陆凡打了个哆嗦,赶紧抓起医书。

好一幅父子其乐融融的画面,叫他心酸得想掉眼泪,可怜他还是孤家寡人,媳妇都没落着一个。

楚舒的伤好得很快,那夜鲜血淋漓的看着恐怖,实际上没有伤筋动骨,只是些骇人的外伤。他很快就好得七七八八,能抱着皎儿在院里晒太阳了。

陆凡坐在旁边,对自己的医术赞不绝口,连连夸自己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楚舒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

“以前没用药时,我好得比现在快。”

楚舒没有告诉陆凡发生了什么事,陆凡也没有问,他们之间不知何时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陆凡只是不住催促楚舒什么时候出去摆摊,他可不养闲人,还有闲人的儿子。

皎儿似乎听懂陆凡的不怀好意,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住他的手,痛得陆凡哇哇叫,大骂:“狡童,狡童!”

楚舒看着一大一小在院子里追逐,微微眯了眼,阳光洒在他身上,他感受着这样温暖的热度。

他想,过段时间他就出去开铺,给陆凡留对上好的猪耳朵回来打牙祭。他和陆凡商量过,再攒点钱,就一起把院子买下,长长久久地住下去,在渝水城安居下来。等皎儿再长大一点,就送他去陆凡教书的学堂,不求他有多大出息,能识字明理,平安喜乐地长大就行。

陆凡点头赞同:“俗人养儿果然俗气又实在。”

这样的生活平凡又美好,除了隔壁那个大嗓门的王阿婆,老喜欢和人骂街,最近更是成天叫唤着黄鼠狼咬死了她家的鸡鸭。

入夜,月白风清。

陆凡迷迷糊糊地起夜,经过院子时一个黑影一闪而过,他揉了揉眼睛,嘟囔了一句,朝茅房走去。

黑暗中,那个小小的身影爬上了树,像一只无声无息的蝙蝠,飞身一跃,翻过了墙。

一口咬住一只大公鸡的脖子,皎儿贪婪地吸允起来,喝饱后,他摸了摸浑圆的小肚子,心满意足。

看院子的黄狗和圈养的鸡鸭瑟瑟发抖着,竟像被什么卡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动也动不了,只能惊恐万分地看着黑夜里那双绿莹莹的眼睛。

皎儿天真一笑,露出一口细米样的牙齿,满是鲜血,一双绿眼更加亮得吓人。

第二天,隔壁王阿婆又开始哭天抢地了,楚舒坐在院里抱着皎儿喂饭,陆凡在一旁搬弄他的君子兰。

楚舒还没喂几勺,皎儿就别开了脑袋,打着饱嗝,钻进楚舒的怀里,悠悠睡去,眉眼一派温顺。

陆凡恶趣味地曲起手指,在皎儿粉样的额头上弹了一下,皎儿立时痛醒,一口咬去,恶狠狠冲陆凡龇牙咧嘴。

陆凡手舞足蹈,得意洋洋:“咬不着,咬不着。”

皎儿气得就要挣脱楚舒扑上去,楚舒一手盖住他的眼睛,面色淡淡:“乖。”皎儿倦意上涌,不甘心地合上眼眸,慢慢睡去。

陆凡挠了挠耳朵,“我去隔壁看下王阿婆,老这么骂着也不是回事。”

他转身出门,背着手,边走边摇头晃脑地念着诗:“狡童,狡童,有彼狡童。”

深夜,万籁俱寂。

睡在楚舒身边的皎儿忽然睁开了眼,幽绿的眸子看了一眼楚舒,小小的身子悄无声息地爬下了床。

月黑风高,皎儿一路爬着,悄悄爬进了一间屋子。

看着床上熟睡的人,他眼中燃起怒火,尖牙一伸,一个跃起——

却是咬了个空!

屋里瞬间灯火大亮,皎儿怪叫一声,遮住眼睛,还来不及逃走,衣领便一下被人提起。

陆凡笑嘻嘻的声音响起:

“小家伙,我的血可不好喝,喝了会拉肚子的。”

皎儿怒吼一声,扭着身子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陆凡的手。他气急败坏,捂住眼睛一口咬去,陆凡一闪,冲后面大喊:“俗人你还不出来,你儿子杀人啦!”

楚舒身形一现,上前点住皎儿的穴道,皎儿脑袋一偏,昏睡过去。他抱住皎儿,面不改色:“乖。”

陆凡弹了弹衣裳,舒了口气:“俗人,你儿子中了什么邪啊?”

楚舒抚上皎儿的脸,眸中隐含忧色。

“他不是中邪,他应该是中了月狱的鬼符。”

6

秋意渐浓,风一吹,院中便落满了叶子。

陆凡拿着扫帚,慢悠悠地扫着落叶,一旁的皎儿坐在小车子不停地扭着,拍着车子表示抗议。

那是陆凡给他做的木头小车子,机关巧妙,皎儿被塞在里面,就露出脑袋和胳膊,没有钥匙压根出不来。

而钥匙,就挂在一脸幸灾乐祸的陆凡身上。

皎儿挣得筋疲力尽,又生气又委屈,嘴巴一撇,可怜兮兮地叫起来:“爹,爹,爹……”

陆凡不为所动,嘻嘻一笑,落井下石地扬起扫帚,往那粉嫩的小脸上扫去几片叶子,害得皎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你爹卖猪肉去了,你不听话,他不要你了,明儿就去集市里把你卖了。”

皎儿瞪着陆凡,一脸嚣张,却到底是孩子,听到“卖了”二字时还是被唬住了,吸了吸鼻子,眼眶一红,竟撑不住哭了起来。

玉样的小脸上一下落满了泪,泪痕交错,黑漆漆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像一汪清泉,惹人怜惜。

陆凡摇头上前,“怎么和女娃娃样的娇气。”

院中忽然疾风一阵,落叶纷飞,一个身影踏风而来,衣袂蹁跹间宽袖一卷,先陆凡一步,卷起车子飞到了树上。

红衣美人打着红伞,坐在树上,玉手擦去皎儿的泪水,冲陆凡盈盈一笑:

“这么可爱的娃娃,先生你不要,送给我可好?”

陆凡仰着头,淡淡一笑:

“那还是算了,姑娘貌美如花,年纪轻轻的,带着个孩子可就嫁不出去了。”

车子里的皎儿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威胁,张口咬向那只玉手,美人也不躲闪,只微微一抬手,张牙舞爪的皎儿便身子一颤,昏了过去。

“也是,再漂亮的孩子被种下鬼符也没救了,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吸血的尸鬼,那可就一点也不可爱了。”

她转头望向树下的陆凡,笑颜如花。

“先生还没有想起素明影是谁吗?我给的铃铛你不会扔了吧?”

陆凡赶紧摆手:“没有没有,还好好的在呢,我看着铃铛就想起姑娘,恨不能天天搂着它睡。”

美人一声笑:“先生说话真是风趣,那我便再给先生一些时间。”

她抚向自己的红伞,忽然正色道:“先生知道和自己住在一起的是谁吗?”

“是我的朋友。”

“朋友?当年名震江湖的淮楼第一杀手会有朋友?先生说笑了吧。”美人掩嘴而笑,陆凡也跟着笑了:

“他的确是我的朋友。”

“那你可知你的朋友在外面做了些什么?他又欺瞒了你多少事情?”

陆凡耸了耸肩,无所谓地道:

“不过同住一个屋檐下,他没有必要事事都向我交待清楚,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之间,也不可能完全没有秘密,不是吗?”

美人脸色有些微变,她一声冷笑:“先生大胸襟。”

“不妨告诉先生,你的朋友有麻烦了,他惹上了孟婆。上次伽若寺里孟婆失手,回了月狱被阎罗狠狠惩罚了一番,给她过了一次寿。孟婆大寿,我们在旁边看着也是十分热闹。不过这次孟婆有备而来,是势在必得,叫你的朋友小心点。那样俊俏的少年郎,可对极了孟婆的口味,够她美味一顿了。”

这样骇极的话自美人口中说来却是吐气如兰,字字娇媚。陆凡双手抱肩,饶有兴致地望着美人。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因为我喜欢。”红伞一转,美人足踏莲步,飘然而去,瞬间了无踪影。

陆凡看着那身红衣消失不见,他唇角微扬,喃喃自语:“因为地狱里,阎罗座下只需要一个孟婆,或者一个地藏王。”

皎儿悠悠醒转,在树上一声叫唤,陆凡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赶紧追出几步,冲着虚空大声喊道:

“喂,你好歹把车子给我放下来呀,你要我自己爬上去吗?”

陆凡苦着脸,抬头望树,皎儿也正好望向他,两人大眼对小眼,一阵无语。

晚上,楚舒提了一对猪耳朵和一只鸡回来,陆凡大展身手,做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

陆凡给自己和楚舒满上了酒,皎儿坐在楚舒怀里,眼巴巴地望着他,他故意慢悠悠的,也不去看他。皎儿委屈地吸了吸鼻子,陆凡哈哈大笑,一下从身后变出了一碗鸡血,放在皎儿面前,皎儿立刻两眼发光,却又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楚舒,见他面色淡淡的没什么表情,这才放下心来,扒拉着小碗吞了吞口水。

他今天格外听话,对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吸允着,喝得含蓄又小气,不时抬头望一望楚舒,一双眼睛水灵灵的,饱含乖巧与讨好。

楚舒暗自惊奇,不知陆凡用了什么法子收服了皎儿。

皎儿百般不舍地喝完了那一碗鸡血,没有浪费一点,碗底都被舔得干干净净。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摸摸小肚子,冲楚舒羞涩一笑。

楚舒摸向他的脑袋:“乖。”伸手疾点睡穴,皎儿打了个哈欠,慢慢合上眼,在楚舒怀中睡了过去。

楚舒看向大快朵颐的陆凡。“长此以往下去也不是办法,得快点找到鬼符的解药了。”

陆凡正吃得欢快,闻言抬头:“俗人,你知道孟婆是谁吗?”

楚舒脸色一变,沉声道:“谁告诉你的?”

7

冷风呼啸,一片寂静的夜里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陆凡打着哈欠起床去开门,楚舒却已身在院中,在门缝间看了一眼后,对他点了点头。

陆凡一拉开门,一个人影便一下扑入了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竟是他的学生,小雪。

“先生,救救我姐姐吧,她患失心疯了!”

从小雪身后闪出一个脑袋,嘴边流着口水呵呵傻笑,高挑的身子蹦蹦跳跳的,指着陆凡拍手大笑:

“天上西,天上东,天上种个大西瓜……”

乱发下的脸庞秀美依旧,正是小雪的姐姐,翠婷。

陆凡与楚舒面面相觑,楚舒上前伸手一点,翠婷便昏倒在了他怀里。

陆凡摸了摸小雪的脑袋,“先进来再说吧。”

小雪父母早亡,与姐姐翠婷相依为命,被姐姐一手带大,两人感情深厚。翠婷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在云绣坊做事,是城里有名的绣娘。

媒婆曾许多次上门为她说亲,她都没答应,小雪悄悄地告诉陆凡,姐姐喜欢的,是西街卖猪肉的朱郎。

陆凡回去和楚舒一说,楚舒愣是没想起来,“翠婷是谁?”

“就是那个总在你摊子上买肉,但每次只买一点点,又要磨蹭很久很久才走的翠婷,我都撞见过好几次!”

“有吗?”

陆凡无话,去学堂把小雪拉到一边:“告诉你姐姐,先生尽力了,叫她别死心眼了,另外找个好人家吧,西街朱郎这辈子大概要和猪肉过了。”

如今翠婷躺在楚舒怀里,陆凡欣慰地想着,翠婷也算功德圆满了。

翠婷是昨天中午突然发疯的,又蹦又跳,口里念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家里的锅碗瓢盆砸了一地。小雪请了大夫来看也没辙,家里一片狼藉也住不下去了,无奈之下,她只好来找先生了。

小雪拉着陆凡的袖子,泪眼朦胧。

“先生,你不是说你是扁鹊后人,医术天下一流吗?你救救我姐姐吧!”

陆凡讪笑;“那就先住下来观察观察吧,反正你们也没地方可去了。”

楚舒瞥了他一眼,把翠婷往陆凡床上一放,径直回了房。

院子一下添了两口人,十分热闹。

皎儿喜欢缠着小雪玩,却似乎有些惧怕疯疯癫癫的翠婷,看见她过来就不安地拍车子。

陆凡怕翠婷疯颠起来伤到孩子,便叫楚舒每天带着她出去卖猪肉,楚舒看了一眼皎儿,点了点头。

说来也怪,翠婷只听楚舒的话,一到楚舒的猪肉摊她就会安静下来,一个人搬个凳子,坐在楚舒身后,痴痴地看他卖猪肉。

翠婷的目光太过深情,太过绵长,饶是楚舒这样淡漠的性子也有些忍受不住。她也不管多少人对她指指点点,好像就活在自己和楚舒两个人的世界里,对周遭动静充耳不闻。

人们纷纷露出暧昧不明的笑容,渝水城渐渐传开,冷俊的西街朱郎终于心有所属,那就是云绣坊美貌的翠娘。

城里的张媒婆来买猪肉,一个劲地对楚舒挤眉弄眼:“朱老板,什么时候请老身去翠娘家说媒呀,老身的价钱绝对公道……”

楚舒面无表情,手起刀落,身后的翠婷望着他痴痴傻笑。

陆凡和小雪正好经过时,就听到张媒婆那抑扬顿挫的最后一句:“朱郎配翠娘,一个杀猪一个绣花,郎才女貌,再没比这更配的一对了!”

寒光一闪,杀猪刀猛地在砧板上一剁,楚舒沉声道:“猪前腿一只,两斤七两,三十文。”

张媒婆被他充满杀气的眼神震到了,哆哆嗦嗦地掏了钱,拿了猪肉就走,一边走一边心有余悸道:“真是的,那么凶干什么,老身可是渝水城数一数二的媒婆……”

陆凡站在不远处,笑得打跌,楚舒一记眼刀杀去,陆凡赶紧别过头,憋不住笑地对小雪道:

“你姐姐怕是害了相思病吧,装疯卖傻地接近俗人……朱郎和翠娘,哈哈,真是天生一对啊……”

小雪嗔怪地瞪了一眼陆凡:“先生怎会懂女儿家的心事呢?”她望向一脸痴傻的姐姐,发出一声叹息:“真希望姐姐快点好起来,能和朱哥哥在一起,一辈子不分开……”

陆凡笑道:“那等皎儿弟弟长大了也娶你怎么样?”

小雪脸上一红:“先生胡说什么呢。”她抬头飞快地扫了一眼陆凡,低下头小声道:“小雪有喜欢的人了,等我长大了,我希望他能娶我。”

陆凡敛了笑,眉眼一挑:“哦?”

小雪像被戳中了什么心事,一下满脸通红,看也不敢看陆凡,捂着脸就从他身边跑开了。

陆凡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回头与楚舒对视一眼,贼兮兮地一笑,吹着口哨转身离去。

微风阵阵,真是天凉好个秋!

8

楚舒有些洁癖,身上的布衣总是一尘不染。

陆凡说皎儿做他的儿子真是倒霉,三天两头就要被他捉去洗个澡,关起房门死命揉搓。

院子里常常能听见皎儿呼天抢地的声音,涕泗横流:“爹,热,热!爹,轻点!不洗了,不洗了……”

翠婷趴在门缝里偷看,嘴边流着口水,呵呵傻笑。小雪过来把她拉开:“弟弟在洗澡呢。”自己却也禁不住好奇,往里面一探,却恰对上楚舒冷冽的眼眸,吓得她赶紧走开。

走得急了,正好一头撞在迎面走来的陆凡怀里,小雪一脸绯红,叫了声“先生”就拉着姐姐急急跑开。

陆凡抱着书一声笑,在后面喊道:

“我又不是老虎,你见了我跑什么?”

自从上次玩笑后,小雪见了陆凡就脸红不已,陆凡却总是喜欢逗她。楚舒冷眼旁观,见他二人玩狼兔游戏,乐此不疲,也禁不住一阵肉紧。

小雪十分勤快,下了学堂就挽起袖子在院里洗菜洗衣,打扫卫生。皎儿很喜欢她,总是叫着“雪,雪”,要她推着车子带他在院里到处玩。

小雪曾问陆凡要过钥匙,说皎儿被困着实在可怜,陆凡打着哈哈,趁机调戏:“那你每天帮先生按摩捶肩,按满一百天先生就给你钥匙。”

小雪娇羞一声,来了勇气去追打陆凡,楚舒在一旁望着,面无表情。

一片嘻笑中,翠婷傻傻地望着陆凡腰间的钥匙,嘴角抽了抽,忽然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

那笑容一闪即逝,却正被车子里的皎儿看见,他一缩身子,打了个寒颤。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

一个人影掠过半空,无声无息,院中悠悠落下一片叶子。

陆凡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摸向腰间,陡然惊醒——

钥匙不见了!

他披了衣裳夺门而出:“俗人,不好了!”

迎面却撞上了小雪,她满脸急色:“姐姐,姐姐不见了!”

他们一起奔到楚舒房中,却正好看见楚舒跃窗而出,追着一个黑影而去。

陆凡定睛一看,房里皎儿的车子已被打开,皎儿不见踪影。

他瞬间明白过来,一声恨骂:“是孟婆!”

疯疯癫癫的翠婷竟是孟婆!

陆凡懊恼不已:“怎么就没想到,哪那么好,刚刚得了失心疯!”他转头对瑟瑟发抖的小雪道,“去自己房里待着,锁好门,不要出来!”

说完一个纵身,他朝着黑影的方向追了出去,背影一下融入了夜色中。

偌大的院子里很快只剩下小雪一个人。

她发抖的身子渐渐平复下来,脸上害怕的神色一扫而光,嘴角泛出一丝冷笑,竟像变了个人似的。

“淮楼第一杀手也不过如此。”娇俏的脸孔下,声音霎时变得苍老而诡异,“小雪”飞身一跃,拐进了小巷里的一间破败黑屋。

屋子的角落里,稻草堆下藏着的,正是沉沉昏睡的皎儿。

她一步步走近,袖中滑出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

“好弟弟,乖,姐姐来帮你洗澡。”

刀片泛着寒气,映出那张鸡皮鹤发的笑脸——那是她的本来面目。

她几乎迫不及待了,用这刀片完完整整地割下一块皮,那滋味一定十分美妙。

潜伏了这么久,她总算得到了兰家刀谱的秘密,原来那闻名天下的刀谱竟是绘制在了兰家遗孤的背上,难怪她翻遍整个院落也没找到。

不过现在,她总算如愿以偿了,只可惜她那个“疯姐姐”要爆筋猝死了。

她哄翠婷偷了钥匙去救弟弟,救了弟弟朱郎就会喜欢她了。翠婷身上一直被下了鬼散,与皎儿身上的鬼符相克相斥,所以皎儿一见她就害怕不已。

鬼散已被催动,今夜翠婷的身体能达到巅峰状态,便是楚舒一时半会也追不上她,但药劲一过,她就会遭反噬爆筋,力竭而死。

到头来,他们追到的不过是一个猝死的疯婆娘和一把假钥匙。

白日里往陆凡怀里的一撞,真假钥匙就已经对调,不枉她费尽心思取得了陆凡的信任。

“先生,我可是真喜欢你呀。”咯咯一笑,孟婆摸上布满皱纹的脸,露出少女的娇羞神态,一张脸在月光下显得无比诡异与畸形。

眸中精光射出,她定下心神,得赶紧取了刀谱回去将功折罪了,要不然脸会老得更快。

她这老人的脸,少女的身,会真的成为一个怪物!

等邀了赏解了蛊,她就能回复以前不老的美貌,她要抓几个精壮男子补补气血,然后打扮得美美的,回来勾引她的俊先生,将地藏王那小贱人活活气死!

一声得意怪笑,她手中刀片出手。

寒光一闪——

孟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一把软剑刺进了她的身体里,稻草堆里楚舒破空而出!

孟婆一声长啸,忍痛抽身,对着楚舒吐出一口绿痰,绿痰晶莹剔透,带着剧毒,如利箭样射向楚舒。

楚舒皱眉,闪身避开,在几步外站定,一脸嫌恶。

孟婆借机向后一跃,掩住血流不止的伤口,摇头尖声道:“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传来。

孟婆猛地看去,竟是陆凡抱着皎儿走了进来。

“老太婆,还不束手就擒。”

9

冷月,凄风。

昏暗的破屋里,孟婆与楚舒对峙着,不敢轻举妄动。

陆凡眉眼一挑:“我可爱的雪儿妹妹,把鬼符的解药交出来,先生就放过你。”

孟婆沟壑纵横的脸上一片苍白,她按住伤口,全神戒备下却还有心思冲陆凡抛去一个媚眼,用雪儿娇滴滴的声音道:“先生能告诉人家是如何识破的吗?”

然而她那张老脸却实在煞风景,陆凡觉得昨夜吃的饭都要吐出来了。

很少有人看过孟婆的真面目,那些死在她温柔乡里的英雄豪杰绝对想不到,他们怀里搂着的娇俏少女会是个老态龙钟的侏儒。

老人脸,少女身,阎罗座下大名鼎鼎的孟婆也不过是个可怜的侏儒。

陆凡叹了口气:“你确实下了一番功夫,无论是外貌神态,还是言行举止都无懈可击,但你一开始就错了,因为小雪,根本不是个女孩。”

孟婆如遭电击,抬眼死死瞪向陆凡。

“若是你杀了小雪后不是急着毁尸灭迹,而是拉开他的衣服瞧一瞧,你就会发现,他衣服下面的,其实是一具男儿之躯。”

一个有着特殊癖好的男孩,男生女相,从小就喜欢扮成女孩,性子也是腼腆温柔。

这个秘密,除了小雪早亡的父母和他姐姐外,就只有陆凡知道了。

小雪曾失足跌进水里,是陆凡将他救起,却也触到了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他苦求陆凡不要告诉别人,他害怕被当成异类,陆凡答应了他,并告诉自卑不安的他:

“你不是什么异类,你只是和别的孩子有一点不一样而已,这没什么,先生曾经也有个朋友和你相似,但你们都没有错,世上万物都有其存在的道理,虽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但只要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

“自己不看轻自己,那么谁还能把你看轻?”

陆凡至今还记得,说完这番话后小雪就扑进了他怀里,痛哭失声。

多年的心结,多年的恐慌,因为这点温暖的谅解而受到莫大的安慰,那个敏感脆弱的孩子在他怀里哭成了一个泪人。

陆凡有些怔然,眼前仿佛闪过小雪那双怯生生的眼睛,他悠悠一叹:“俗人在小雪家找到了化骨粉的痕迹,你竟连具全尸也舍不得给他留下,将他化得干干净净。到底他还是个孩子呀。”

孟婆煞白了一张脸,她眼角不住抽动着,这百密中的一疏,是她死也没有想到的!

“你有备而来,那么我们也就将计就计,一直与你周旋,不过想从你身上得到鬼符的解药。”

陆凡苦笑:“可怜我风流倜傥,却要与一个老婆子谈情说爱,委实牺牲大了。”

楚舒缓缓扬起手中剑,对准面无人色的孟婆。

“交出解药,饶你不死。”

孟婆一张脸阴寒莫测,她眸中几番变幻,忽然仰头大笑:

“解药没有!反正我任务失败也是生不如死,还不如给个痛快,至少,有兰家遗孤给我陪葬!”

她大笑着,眸光一厉,猛地纵身一扑,竟是要一头撞死在楚舒的剑上!

楚舒一惊,急忙偏了剑,孟婆却是料到如此,瞅准那空子,一下从他身旁掠过,跃出窗外,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凡追到窗边:“狡猾的老太婆!”

“她回去阎罗也不会放过她的。”楚舒皱眉,“只可惜,我们还是没能拿到解药,难道鬼符真的无药可解?”

他从陆凡手里抱过皎儿,皎儿被他点了穴,还在昏睡中,他看着皎儿粉嫩的小脸,久久没有说话。

难道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皎儿变成可怕的尸鬼?

楚舒闭上了眼,第一次流露出那么深重的绝望与痛楚,陆凡按住他的肩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冷风刺骨,楚舒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眼眸在月下悲怆莫名,他忽然涩声开口,一字一句——

这孩子生于壬戌年亥时,五行属火,命犯八桥,我会倾其所有抚养他长大,但他不是我的儿子。

他是我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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