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秋风凌冽,吹得军旗猎猎作响。
握紧旗杆的手已经绽开血痕,犹不肯放。她的身旁,横躺着的,是征战数十年的楚大将军的尸体。
北狄王子嘴角微弯,如同鹰隼见到猎物,眼神锐利得可怕。
他掌握了面前人的生杀大权,手指摩挲着身下汗血宝马的缰绳,“我、亲、自、射、杀。”目光燃起火焰,身旁人立刻将弓弩递上。
他眼睛微微眯起,拉起满弓,破风之声响起,弓矢如流星般划过。
箭头破掉铠甲径直插入沈相思胸口,胸前衣衫顿时被血染透。喉咙腥甜,竟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来。
沈相思将全身力气都灌输在执旗的右手上,脸色已经如纸一样白。
北去三千里,将士们随她一起离家去子,便将性命都送在了这北狄的土地上。
她抬眼,不远处北狄军列队齐整,为首的北狄王子面容在这阳光里都模糊掉。
沈相思再支持不住,眼前景物次第模糊,头盔落地,三千青丝滑落,软软向后倒去。
意识流失的最后一瞬,她选择将旗帜覆在身前。
此战全灭,九州被迫求和。无人记得楚大将军此前为九州赢得了多少战役。只这一战,他就成为了众矢之的。
消息传回京都时,御史大夫谢言手中茶碗落地,顾不上残茶污了身上锦衣,素日温和的脸上难掩惊慌,“你说什么?全灭,那监军呢!”
传话之人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他,“监军,也……”
他一愣,随即感受到心脏处传来的痛楚。
此次,九州朝派遣的军队,监军正是谢言未过门的妻子沈相思。
九州朝建国数百年,自端平女帝后,不少女子都入朝为臣,与男子分庭抗礼。此次的监军沈相思,庶民出身,科举入仕。
以女子纤细之心进户部历练,将户部积攒的烂账算了个清清楚楚,又蒙当今皇上赐下婚事。
后北狄为祸边疆,越过两国界限大肆掠夺。众人皆言和,唯户部左侍郎沈相思力战,于朝堂之上突然发难。
“食民之禄,为民分忧。众位大臣只知道求和,那向北狄求和所用的银两丝绸,可从诸位的俸禄里出?”沈相思冷着脸,目光一一扫过主和派的脸。
“北狄狼子野心,性如饕餮,不知满足。若是一再求和,只会被他们一步步蚕食。诸位大臣只顾自己在京都高枕无忧,可曾想过边疆的黎明百姓!”她拂袖。
年轻的帝王高高在上,忽而拍了拍手,“沈卿说得有理。”其余人面面相觑,不敢抬头。
“你们可有人辩得过沈卿的?若是辩不过,那就战罢。”不过寥寥几句,话锋一转,“沈卿闺阁女儿,不让须眉。既如此,朕便命你奉旨监军。”
奉旨监军,然后将性命都送在了战场上。谢言脸色苍白,连脚步都透出了虚浮。
殿内烛火忽明忽灭,他跪在地上,龙椅上那人沉了脸,“谢言,你好大的胆子!你是在指责朕吗?沈相思既然主战,那她就该想到,打仗就一定会有人牺牲。我九州朝的将士死得,她沈相思死不得?”
谢言抬起头,唇角扯出苦笑,“皇上何必嘴硬,瞒得过别人,可瞒得过自己的心?人已经死了,您还有什么放不下?”
“臣斗胆问一句,相思死在战场上,这样的结局真的是您愿意看到的?”谢言道。他今日求见,不过是为了沈相思的尸体。
将领们的尸体都已经吊在了北狄宫城之外,北狄要这些尸体,经历风吹日晒,化为骸骨才肯罢休。
若要是想要回尸体,可以,谈条件。九州朝有筹码来与北狄谈这个条件的,只有九州朝现任的皇帝,周宸一人。
谢言无声退下,他一袭白衣,脊背却略弯,不见往日清朗,连背影都是落寞。
周宸面无表情,心脏却像是被人狠狠攥在手心。昔日三人对酒当歌,畅谈时事,何等快活!如今却只有自己称孤道寡,俯瞰这盛世繁华。
2
京都最繁华的酒肆,墙上已经张贴出了本届科举的热门人选,关于状元的赔率也已经达到了一比十七。
谢言打从外面进来,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瞧见没,那位可是东边谢家的公子。我可听人说了,这次科举的主考官也曾是谢家的门生。”
谢言无暇顾及旁的,顺着一侧的楼梯上了顶楼。
还未走到门口,便见门口大开着。当中摆了张书桌,一人正悬腕练字。乌发绾起,一缕正垂在脸侧,随着主人动作时不时地拂过眼睛。
“沈兄。”谢言开口,那人在纸上落下最后一捺,才肯放笔,正是日后的沈相思无疑。
她微微一笑,“那位陈兄弟没跟你一起前来?”沈相思随手捻起一沓装订好的纸张,“真可惜,我作了一篇策令,还想请你们二位指教呢。”
沈相思说得坦荡,“我受出身所限,对这朝中时兴的字体、策论格式一窍不通,多亏了二位指教。”
谢言一拱手,也笑,“沈兄这是妄自菲薄了,沈兄观点独到,另辟蹊径,非常人能比也。”“并非妄自菲薄,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他的目光落在沈相思脖颈上,纤细白皙,最重要的是——没有喉结。
一个女儿身,若是着了男装,面容清秀还可以圆过去。这喉结,男人独有的特征,却是怎么也骗不了人。
那位“陈兄”出宫少,或许注意不到,可是又怎能瞒住他谢言?
更何况,面前的这位沈兄,亦不是一般的女儿家。
他接过沈相思递来的纸张,手指一触,本能地蹙了下眉。
实在是这纸张太差了些,沈相思一手好字写得极为工整,在这纸上仍有一些字晕开。
只一瞬,谢言便拢好了表情。他出身上层,自知刚刚已是失礼。
沈相思倒是落落大方,“已经是誊抄过一次了,实在是囊中羞涩。”她说得坦荡,半点也没有与贵公子打交道的羞怯自卑。
谢言轻笑,目光落在手里这篇策论上。正是一篇论述北狄的策论,除了简谈北狄的风土人情,更多的是在谈北狄如今的形势。
北狄蛮夷之地,王位能者居之。北狄王老迈,膝下几个王子骁勇善战者有之,满腹经纶者有之。
若是日后能趁北狄王子们争位之时,扶植某位王子上位,那么北狄日后定会在九州的控制之下。
关于扶植哪位王子,如何扶植,又是洋洋洒洒数张纸。
他匆匆扫过,不由暗赞沈相思身为女子,竟然有如此心胸。赞叹之余,又生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谢言身在宫外,可以常来沈相思处。至于那同样交好的“陈兄”,出来的日子可就数得过来了。
只是每一次来都带坛子好酒,排上几碟小菜,俱是沈相思没见过的菜式。
三人窝在客栈顶楼这间最便宜的陋室里,席桌而坐。谈论时政,吟诗作赋。不问家世,只凭真心。
窗户大开,清风灌入,衣角浮动,明月朗照,三人脸上俱是一般的少年意气。
日后谢言想起此幕,只觉天意弄人。
半月后的科举,沈相思顺利进入殿试,谢言紧随其后,名单之上却不见“陈兄”。
问起,谢言只称他名落孙山后意气难平,闭关读书。沈相思讶异之余,只专心准备殿试。
沈相思仍然着了男装,可那递上去的户籍卷宗里,明明白白写了是女儿身。
“我朝哪一条法令规定,这科举只能男子参与?既然女子能在朝为官,那我凭借科举入仕,有何不可?”殿试中,她慢慢开口,“科举是为官正道,我走的,就是这正道。”沈相思一袭青布长衫,格外冷静。
这冷静,就在她直视当今圣上时,都未有破绽。亲自主持殿试的天子,便是与她和谢言谈笑风生的陈兄!
她装作不知,一步一步小心谨慎,却没想到,与自己交好的陈兄便是皇上!
饶是心中波澜起伏,她面上不显。
本朝,到底没能出一位女状元。圣上亲笔御批,一甲三名沈探花,沈相思是也。
3
沈相思裹了红狐披风,怀中揣了手炉,立在院里看那漫天大雪。
已经好多年没见着这样的大雪了,京都倒是有雪,只是因着地势,这雪怎么也下不大。云层很厚,阳光难以透进来,只有一点点光的影子出来。
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靴子踩在上面,都会发出“扑簌扑簌”之声。沈相思竟然有点不忍去踩。
慕容峥回府时便看到这幕,红衣白雪,佳人如画。
向来凌厉的脸上也放柔了些,沈相思听见动静回过头来,一双眼睛里还是未褪去的孩子气。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为她拂下发上雪花。
北狄的战神哪会哄人,连关心人的话说得都僵硬极了,“谁让你出来的?你的命是好不容易救回来的,自己不知道吗?”
沈相思又恢复了那副淡淡的样子,“是,是我求着您救的?”明明是反问,语气却像话家常。
杀她的是慕容峥,救她的还是慕容峥。她仰着头,掌心雪花融化,染得手心湿漉漉地。
恍然间想起那句“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她不禁又笑自己,怎么就以息夫人自比了呢?哪里来的新宠与旧恩。
慕容峥看她唇角微弯,不由分说便裹挟着她的肩膀往里走,“你要是想看这雪,有的是法子让你看,何必干冻着。”
沈相思本就身形纤细,如今重伤才愈,更显消瘦。慕容峥这样提着她,只觉得她那把骨头轻得都抵御不了这漠北的寒风。
屋内炭火烧得暖融融的,又加上她一路被提进来,刚一落地便咳嗽起来。慕容峥一旁看着,沈相思直咳得两颊发红,咳得慕容峥皱紧了眉头。
九州朝战败,不得不求和。
双方重新议定好边境货物进出关税,九州朝不得不作出妥协。同时,以二十万白银换走悬在城墙上楚将军和沈侍郎的尸体。
不会有人想到,那具回到京都面目全非的尸体根本就不是沈相思。
真正的沈相思,被藏匿在北狄王子慕容峥府内,足足养了两个月的伤才能下地走动。
她被关在这里养伤,同外界断了所有联系。所有的信息来源,都是慕容峥。沈相思已经三日未见到慕容峥,再等不及,“王子何时准备放人?”
“我不是说了,叫我名字。”他低头紧盯着她,沈相思深吸一口气,“好,慕容峥。我们直白地谈吧,你怎样才可能放我回去?”
慕容峥笑,“回去?你要回哪去?天下谁不知道,惊才绝艳的沈探花死在了战场,被你们的帝王用二十万白银换回了尸体。”
“你的尸体回去,是风光大葬。你的人回去,是什么?你可想过。十五万人死了个干干净净,你没想过缘由?”
沈相思一愣,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抿起唇。
果然,惊沙关遇伏,他们被困在山下。先是巨石,再是弩箭,一切都是早有准备。九州朝,出了内鬼。
内鬼熟悉他们的人马分派,熟悉他们的出战路线,熟悉他们的粮草贮备……她将这次出征的将领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同时心底又为自己的举动而耻辱。
都是并肩作战过的伙伴,自己却因为一句话对他们产生怀疑。
“我不属于这里,所以,我必须回去。”
慕容峥眼眸陡然锐利,“沈相思,你的命是我救的。你属于我,所以,你也属于北狄。”
那日,他下马确认尸体,沈相思还有一口气,朦胧中竟冲他绽开微笑,眼神温柔而平静。
所谓一眼倾心,不过如此。慕容峥向来是个胆大而无所顾忌的人,竟然偷梁换柱,将敌方的监军救了回来。
就是因为那一笑,沈相思才有机会看到今日的雪景。
沈相思沉默,“救命之恩,我一定会报。可是慕容峥,我不属于这里。”她又重复一遍,“我有我的身份,我有我的意志。并且,我已经有婚约。”
慕容峥毫不客气地嗤笑,“你的婚约?别忘了,你在九州,已经是个死去的人了。那个叫谢言的男人又定了一桩婚事,迎娶九州朝的尔玉公主。”
她背后一凉,看向他,“尔玉公主?”心直直坠落谷底。
4
睡梦里又回到了殿试那天,周宸屏退所有人,从龙椅上下来唤她。他过来牵她,沈相思本能地闪躲。
她纵使想过千种可能,绝没有想过会拿探花,更加没想过会输给除谢言以外的人。
周宸抚上她的发,语带欣喜,又透了点无措,“我……我早该知道,你该是个女儿家。”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住,一双眸子直视她,已经初露帝王的威严。“怎么会?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子……”除了赞叹,那双眸子里还有别的。
沈相思之聪慧,立刻就反应过来,跪倒在地:“皇上,臣实在不知,求您饶恕欺君之罪。”
周宸还未阻拦便见她跪下,额头埋在叠起的双手之上,不敢抬头。
他急忙将她拉起,“什么欺君之罪?我饶了你就是。不仅饶了你罪,我还有别的赏赐要给你。”心里隐隐划过一丝念头,沈相思不肯起身,“臣出身卑微,无功无德,不敢受您的赏赐。”
“相思,你可愿意入宫?”她心里掀起惊涛,急忙磕头,“臣不敢。”“不敢,你有什么不敢?”周宸笑,笑里是志得意满。“朕能点你当探花,自然也能让你入后宫。古往今来,你得是第一位得了探花的妃嫔。”
“皇上!臣已经……”沈相思咬牙,“臣已经私定终身,此生实在是不能再入宫门。”周宸的笑意凝在脸上,“私定终身?”
沈相思咬唇,舒了一口气,“是,臣已经私定终身。”说出口时忽然想起一人,那人翩翩君子,玉般温良。脸颊一红,神色落入周宸眼里。
他脸上已拢了笑,之前得知沈相思是女儿身有多欢欣,如今见沈相思这模样就有多生气。只觉胸口愤懑似要炸开,他咬牙,“是谁?”
沈相思抿唇不语,“朕一片心意,你就如此回馈!那人是谁?”盯着跪在地上的沈相思,他怒气更甚。
“朕是天子,天下有什么得不到?”他竟由着性子,一脚踢在沈相思肩上。沈相思猝不及防,受了这一脚,整个人被生生踢出,向后撞到那金柱上。
闷哼一声,疼了一头汗出来。
在外面等候召见的谢言听见动静赶了过来,他也吃了一惊,急忙上前去扶沈相思。沈相思倒吸一口凉气,挣扎着跪好。
周宸目光冷冷扫过他们,夹了三分狐疑, “沈相思,这就是你的终身?”
沈相思不肯抬头,愈加沉默。谢言已经隐约猜到事情端倪,却忽然开口应道,“请皇上成全。”
沈相思一愣,急忙抬起头来看他。
身边男人跪着,侧脸清俊,向来温柔的声线全是果决,“自打臣知道相思是个女儿家,臣就不可自制地爱慕她。一切一切,都是我的过错。请皇上赐婚,让我能给她个名分。”
周宸咬牙,额上青筋隐隐现出,显然是气狠了。
他长袖一甩,手指指向二人,“赐婚?你们竟然瞒着朕!那尔玉呢,你们二人将朕玩弄于手掌中?”垂下的手碰到腰间佩剑,银光一闪,那佩剑就直直指向了谢言。
对于一个帝王而言,皇权神圣不可侵犯。
于周宸而言,他幼时临朝亲政,习惯了朝堂的刀光剑影,人心叵测。
这次科举,化名为所谓的“陈兄”,不过是为了一探科举之水的深浅,私访有无舞弊的发生。
若不是一日三人喝酒,谢言已经微醺,伏在桌上歇息。他喝得最多,醉眼朦胧间将桌上的酒坛碰下,正洒在半倚在地的沈相思身上,衣服打湿,现出胸前曲线。
周宸后宫佳丽无数,怎会是不通风月之人,只佯装酒醉而已。
回宫之后便调阅了沈相思的户籍资料——好一个女娇娥,竟扮了男儿身。
周宸的确动了心思,以沈相思之才情,三甲必有其位。后宫若能有此才女,也是美事一桩。
他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子,竟然与别的男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私定了终身。
他不可自制地失了态。这一刻,周宸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一个得不到心爱女人的寻常男子。
他提剑的一瞬,沈相思忽然从地上起来,拦在了谢言身前。她双臂张开,正冲剑尖。
“您是皇上。”她一字一顿,似乎看淡了生死一般,“谢言乃是今科状元,您提剑杀他,可想过天下人会如何议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还是皇上你昔日曾说的。若是非要杀人才能平息您的怒火,那么我只求一死。”
她上前两步,剑尖已经碰到她的胸膛。
沈相思额上覆了一层细密的汗,梦中谢言与皇上的面孔交替出现,一会自己又回到了大殿上与皇上对峙着,一会又梦见出征时谢言那担忧的那一眼。
最后竟梦见皇上提着剑刺入她胸口!
沈相思猛地坐起来,几缕发丝被汗濡湿紧贴在脸上,半晌才分清梦与现实。
殿试那天,皇上怒火攻心,的确提起剑来,可是最终那剑也没能刺下去。翌日,赐婚的圣旨便下来了。周宸,终是放了手。
半夜惊醒,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她索性披衣下床,磨墨铺纸,将此次出征的将领们的名字一一写在纸上。
那眉头,却是一直紧皱,未曾舒展。写到最后,字就变了,密密麻麻都是同一个字——
是玉玺的玺字。
5
慕容峥有些日子没见沈相思笑了,连那种自嘲的笑都看不到了。打从那日他告诉沈相思,那个谢言要娶公主,沈相思就不会笑了。
每天就枯坐在那,什么生机都没了。
慕容峥不由生出悔意,什么话都说了,什么法子都使了,可沈相思就呆愣愣地杵着,木头人一样。
送来的饭是一口没动,水也几乎不喝。只两天功夫,憔悴写在脸上。
沈相思是喜欢谢言的。
有些喜欢,是可以明目张胆挂在嘴边的,看你的眼角眉梢都是爱意;有些喜欢,却只能暗暗藏在心底,无人时偷看一眼,还要做贼一样生怕被发觉。
科举前的朝夕相处,动心的何止周宸谢言二人。
在爱情里,先动心的那个人一定是输家。向来面冷心也冷的慕容峥头一次缴械投降,输得如此狼狈不堪。“沈相思,我放你回去。”
“放你回去”四个字,在心里滚了又滚,说出口的时候,肺腑都是疼的。
沈相思喝水喝得太少,嘴唇发白,当中还有细细的小血口子。她试图开口,舌尖已经尝到血腥的味道。
眸光却是在听到这话时亮了,很快,又暗了下去。不一会儿,她的声音响起。房间幽暗,她坐在窗前,背影纤弱又凄凉。
“我幼时家贫,爹是个烂赌鬼,喝醉了会打我娘,有一天他喝醉了酒,摔到河里死了。其实以前他是不好赌的,就是戏本子那种干干净净又俊俏的穷秀才而已,我娘是当铺的小姐,跟了他私奔。”
“日久天长,我爹科举每次都落榜,自己也灰心了。学会了赌博,十赌九输,输了就打我娘。他死了后,我娘解脱了。可是日子过得更穷,一个寡妇带着孩子,门前时常有流氓地痞们,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荤话。”
“我娘要活不下去了,替人缝补烂衣衫根本养不起她和我。所以,她干脆去了妓院。连名字,都是妓院的那帮人帮着我娘娶的。相思,哪有好人家的女儿会叫这种艳名。”
“我运气比较好,我娘的那帮姐姐妹妹们都被一碗又一碗的红花伤透了身子,生不出孩子。对我都不错,我也不知怎的,自己看妓院里那些淫诗艳曲,竟然学会了认字。”
“当时,妓院里的头牌,是个会吟诗作对的,也就趁着性子教我。教了三天,就发现没什么可教的了。”
沈相思回过头来惨然一笑,继续说:“当时妓院的妈妈,可能是上了年纪心也软了,一口咬定我是个有出息的。”
“所以你知道么,整个妓院的女人都像是把宝押在了我身上一样。我每天就守在各个房间门口,姑娘们取悦恩客取悦好了,那些有点学问的恩客一高兴,便会指点我两句。”
“后来妓院里有个顶和气的姐姐被一个大户人家赎了身,有家学的大户人家。妈妈什么也没要,就提了一个要求,让我跟着在家学里旁听。”
“那赎身的人同意了,不过说了,要我得打扮成男孩模样,还要行动规矩——不能因为有我这个还没长成的小娼妓,坏了整个家学的风气。”
沈相思眼底潮湿,苦笑,“托我那赌鬼爹的福,我还有一个良民的身份。先考秀才,十五岁又中举人,妈妈说得没错,我果真是个有出息的。”
“有许多书馆都请我去讲课,给我束脩让我当作日后进京赶考的盘缠。我们那里的一些大儒,也不计较我的女儿身份,愿意给我讲课。可我娘就在这时候死了。”
“我中举人的第四天,我娘一根绳子吊死在了城外的荒山上。她是为了我才死的,我娘觉得她死了,日后等我有出息,旁人就不知道我有一个做娼妓的娘了。她怕给我丢人,她怕妨着我向上的路”
两行泪滑下,“可是我压根不怕。”她咬牙,一字一顿,“我一点也不怕,旁人要笑话,我就由着他笑话。但凡在我身上的事情,没有一件是能顺顺利利的。”
“殿试之时,我的那篇策论胜过了谢言和别人,可是我仍然拿不到状元之位。我喜欢谢言,谢言为了保护我,向皇上求一个赐婚,皇上答应了。”
“可是如今,谢言还是要娶尔玉公主。尔玉为玺,整个九州朝最受宠爱的公主,我如何比得?”
慕容峥再忍不住,上前紧拥她入怀。她哭成泪人,手指抓住他袖口,呜呜哭泣,如失去母亲的小兽。
她仰起脸来,泪水顺着太阳穴没进乌发,又如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紧攥着不肯松开,泪眼朦胧,极其失态,却只问:“如何比得?”
他心里一疼,肺腑都被人剖开一样。自知,这一次,是真的输了。
6
孩童高的龙凤双柱并在那已经燃烧殆尽,烛泪一滴滴滴下,凝成冷固的一团。红罗帐里有女声嘤咛一声,懒洋洋地向外探出一截藕臂,“几更了?”
旁边侍女立刻为她打起帘子,“回公主,辰时一刻。”帐内女子侧卧着,垂下的青丝铺了一枕,凤眼一挑,尽是女人风情,“驸马呢?”她坐起来,由着侍女为她穿衣。
红裙拿金线绣了大朵的花开富贵,三千青丝盘起,用那五股凤钗别了,耳上的红宝石耳线衬得皮肤更加白皙。一举一动,端的都是皇家富贵气派。
正是打小受宠的圣上亲妹,尔玉公主。
半晌未听回答,黛眉蹙起,“驸马呢?!”
那年纪小点的侍女嗫喏着开口,“驸马……驸马昨夜等您睡下就走了。”刚说完便挨了公主一巴掌,尔玉公主眼神凌厉,那侍女捂着脸不敢多言。
屋内点起安神香,公主扫了她们一眼,“替我备轿,我要去谢家给公婆请个安。” 若是想要真正抓住谢言的心,那么至亲的话,也是颇有影响力的。
正当这厢公主与公婆言笑晏晏,那头沈相思却是捏着书信浑身发抖。
厚厚一摞,都是告密的书信,军事布防,兵分几路,一点一滴,信上记得清清楚楚。便是这信,被送到了北狄王的案桌上。
慕容峥得了命令,将那信查得清清楚楚,正是楚将军手下王副将派人做的。更重要的是,信里说的,都是真的。
沈相思死死咬住下唇,怪不得,怪不得他们会遇伏,怪不得后方的粮草会被人烧得精光,原来他们所有的行动,早就在敌人的掌控之中。
王副将选择匿名,就证明他并不想从北狄那里获取什么好处。损人不利己,若是没有人指使,绝不可能。
隐在王副将身后的内鬼,竟然生生葬送了九州朝这么多士兵的性命。
她恨极,犹能保持清醒,出卖九州朝对王副将没有什么好处,更何况,王副将自己也送了命。
她看向慕容峥,“是谁指使?”
慕容峥玩着手上的扳指,“我查了,这个王副将跟着你们的主将已经很多年了,从没出过这样的事情。”言下之意,是冲着她来的?
沈相思蹙眉,长睫忽闪忽闪,是朝中的主和派?不是,那帮人贪生怕死,小富求安。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真是冲着她来的,那么在战场上动手才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死了这么多人,她混在里面,才不会被人看出端倪。
谁是得利者?她掌管户部,清理了不少烂账,的确是得罪了一些人。可要是想要银子,也得过她的手,不至于玩这么大。
那是谁?谁这么处心积虑想要她死,又敢拉这十万士兵为她陪葬。
若是没有十分把握不会做,或者说,即使没有十分把握,也笃定了事发之后总有法子将自己摘出来,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她脸色一白,眼睛不自觉瞪大,望向慕容峥,“尔玉公主!”慕容峥挑眉,算是回答。
“怎么会……她怎么敢……”心里却知道,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谢言。
皇上的圣旨已下,自己和谢言的婚事是铁板钉钉。如果在这当口上去求皇上,哪怕真的让她求成了,日后与谢言夫妻相处之间也会多有摩擦。
若是她死了,尔玉公主在这个时候靠近谢言轻而易举。不管谢言对自己到底是怜是爱是敬,以谢言为人,得知自己死讯必定失落难过。
沈相思长在妓院,见惯了妓女们拉拢男人的手段。
“为什么不敢,一个女人,在面对心仪的男人,有什么不敢?”慕容峥弯起一侧唇角,“若是这位公主是个男儿身,再登上你们九州朝的皇位,那我北狄踏平九州,不过是时间问题。”
“王副将曾受过这位公主的大恩,自家的女儿又进了宫,不过可惜,只是个不受宠的才人。日日在那深宫里煎熬着,形容枯槁。为了自己的女儿,当然敢做。况且他自己也会在这场战争里死去,九州朝谁会知道是他做的手脚?”
“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最大的变数,就是我最后关头,救下了你。”他目光灼灼,沈相思低头,不正视他。
似下了什么决定,再抬起头来时,眼里一派坚定。“慕容峥,你说放我的话可还算数?”慕容峥挑眉,“你要做什么?我可以放你,只是你一个人,绝过不了北狄的边防。”
“如果,你和我一起呢?”她开口,“我要回京。十万将士不能白死,我不知尚且不能安枕,如今我知道而不作为,只怕一生都将愧疚悔恨。”
“是我的私仇,连累了他们。”长睫上泪光闪闪,沈相思终是忍不住哽咽。
7
抵达京都的那日,阴云密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路前来,才知道自己已被风光大葬。
不知道谢言用了什么法子,自己尚未过门,却能被葬入谢家坟地,享受后世香火。
她先回了自己的那处府邸。天子脚下,一处宅子动辄万两白银,她自然买不起。
目前住的这处还是谢言的产业,小小的一栋,或是谢言最拿不出手的宅子。
没什么下人,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小丫鬟。小丫鬟还在宅子里守着,那小丫鬟见她和慕容峥一起,吃惊地捂着嘴巴,连比带划,眼里却是有泪花。
沈相思摸摸她头,“你看,我有温度。不是鬼,是人。”站在那里任小丫鬟探手来摸,放慢说话的速度,让那小丫鬟能看清她的嘴型。
她微微笑着,温柔极了,明知小丫鬟听不见自己说话,仍是放柔了语气。
“我的官服还在吗?”她指指自己身上的衣服,小丫鬟点点头,转身去将官服找出。
她手指抚过红色官服,自己深知当前处境。死而复生的自己,对上尔玉公主,实在没什么胜算。
可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有可能为冤死的人们讨回公道。
腰束革带,头戴梁冠。一转眼,她又是名动京都的探花郎,只那官袍套在身上比之从前更加空荡。
出门时天上已经落开了雨,她站在马车前冲那丫鬟摆手,眼底的坚定更加明显。
宫城外的鸣冤鼓又一次响起,上一次响起,可都是先帝时的事了。
这鸣冤鼓就立在那里,响声可传遍整个内宫。
可是如果不是真有大冤,随意敲响,那么等待敲鼓之人的便是极为严重的刑罚。
更何况,当今圣上以雷霆手段查处贪赃枉法的官员,同时提高了为官者的待遇,又有专门的监察官员在外巡视。故本朝,为祸百姓的事并不多,这面鼓,也没有什么响起的机会。
鼓声一声强似一声,和着雨声,竟然格外苍凉。沈相思顾不得擦拭脸上雨水,纤细手腕攥紧鼓锤狠狠擂向鸣冤鼓。
每一声,都是为冤死的将士而鸣。
宫门大开,一身黑色常服的周宸走在了最前头,身后黑压压的一片,是内宫的侍卫还有正在议事的大臣。
大雨中周宸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远处那个单薄的背影,不是沈相思是谁!
沈相思转过身来,跪倒在雨水里。大雨顺着帽翅往下淌,她几乎睁不开眼。“臣沈相思,替出征北狄的十万将士喊冤!”她伏下身子,额头重重磕下。
“臣状告尔玉公主,里通外国,泄露军情,导致十万将士枉死!”再抬起头时额上已经有红痕,又重重磕下。
尔玉公主,无疑是沸水里又滴下热油,朝臣纷纷议论起来。
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沈相思死而复生,还敲响鸣冤鼓,一口咬定皇帝亲妹通敌叛国,众人不由朝着谢言望去。
谢言执伞的手已然松开,立在雨里,眼神似喜似悲,半天才唤了一声“相思”。
周宸眼风一动,自有宫人上前去拽沈相思起来。看到沈相思的一瞬,心中的欢喜是骗不过自己的。
他慢慢开口,“沈卿家平安归来,可喜可贺。但是你可知,这鸣冤鼓到底是做什么的?”何况,沈相思口口声声状告的,还是自己的亲妹。
沈相思像是铁了心一样,挣开来拽的宫人,“臣当然知道。”
她下巴抬起,脊背挺直,“我沈相思在此立誓,如果诬告,甘受剐刑!”她本就抱了鱼死网破之心而来。
“来人!”周宸喝,“传召尔玉公主!”
凌云殿里寂寂无声,众大臣眼观鼻观心自岿然不动,沈相思静静站在一侧。大家都在等。
谢言似乎想要开口,脸上一再现出犹豫之色。
面前不远处就是自己心心念念、死而复生的女人,自己却在她死后不到一年娇妻另娶,琵琶别抱。终究是没脸在面对她了。
8
尔玉公主匆匆前来,身上却一滴水都未沾。
先给周宸行了礼,“皇兄安好。”又去寻谢言,拽他袖子凑上去道,“我亲自炖了汤,等会我们一同回去喝。”声音不算太大,却足够一旁的沈相思能听到。敛唇娇笑,尽是小女儿娇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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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幼与谢言青梅竹马,熟知谢言为人。既然娶了自己,谢言再喜欢沈相思,都会顾及着身上那份为人夫的责任。日久天长,不信抢不过一个死人。
别人若是处在尔玉公主这种位置上,或许只求个人。尔玉公主却是连人带心,谢言的她都要!
周宸目光扫过下面,沈相思为官,向来是有一说一。若说为了谢言来诬告,他是断断不信的。再看扯着谢言的妹妹,心里便掠过那么丝狐疑。
尔玉公主似乎才看到沈相思一样,纤纤柔夷捂上丹唇,“这不是沈姐姐?”沈相思垂眼,“臣出身卑贱,担不起公主一声姐姐。”
她冷笑,“十万人都死了,唯独没死我沈相思,公主是不是很可惜?”自袖中扯出一个油纸包,当中是厚厚一摞书信。
沈相思气极,拿起书信朝着尔玉公主脸上摔去!忽然发难。
“后宫的王才人可好?她父亲王副将死在了战场上,公主可有去看望?”
尔玉公主也变了脸色,“沈相思,你放肆!什么王才人李才人,皇兄的妃子多了,我还能哪个都熟悉?我是什么身份,她们是什么身份,用得着我自降身价?”
“为了谢言!为了谢言,公主有什么不敢!”沈相思攥着的手都在抖,“公主爱慕谢言!恨我拦在前面是不是?要我在战场上死掉,然后你好取而代之!”
“你以王才人的安危和曾对王副将的恩情为筹码,要他将我们议定好的军情匿名密告北狄!混账!无耻!皇家就是这样教你的吗?”大殿里处处回荡着沈相思的怒喝。
“你是公主,受天下万民供奉。你高高在上,靠的全是这些百姓!十万将士,难道不是你的子民,不是这九州朝的百姓?你却因私废公,为了要我沈相思一人的命,竟然在两军交战之际泄露军情!”
她手指殿外,“这场大雨,便是十万将士的冤魂聚众而哭!十万人何其无辜!我沈相思何德何能,需要公主下这么一盘大棋,赔上十万人的命就是为了送我上路!”
一席话说完,尔玉公主再看她的眼神便如淬了毒般。“沈相思,你无非就是死而复生,嫉恨我嫁给谢言罢了。皇家金枝玉叶,岂容你如此指摘?你的证据,就是那堆书信吗!谁知道你从哪里作假来诬陷?”
“欲加之罪,还怕没有话说吗?”尔玉公主一甩袖,跪倒在地,“求皇兄做主,沈相思红口白牙诬陷臣妹!早先北狄送回来的尸体又是谁?沈相思回来本就疑点重重,她说的话又怎么能尽信?”
散在地上的书信说话间就被人呈了上来,周宸只看第一页,便变了脸色。他盯着沈相思,“你说这书信是公主授意王副将写的?”
“是。”
“那好,这书信又是怎么落在你手里的?那具尸体又是谁?你在这期间,为何不回来?” 沈相思正色,“皇上要听实话?”
“自然是实话。”
“当日全军覆没,我被北狄主将慕容峥一箭射中胸口,伤了心肺。这几个月,一直在养伤。救我的人,是……慕容峥。书信也是从他处得来。”
满座哗然,周宸猛地拍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慕容峥这么说,你就信了?就凭着他的两句话,便来敲鸣冤鼓告御状!”
沈相思不为所动,“是,我信他。可若是慕容峥所言,的确是实话呢?我九州朝战败,北狄已经拿到他们想要的,再来诓骗有何好处?”
“若是皇上也想还公主一个清白,大可召兵部调出王副将文章,来与这些书信比对笔迹,就能知这些书信到底是不是作伪?公主,你可敢吗?”
尔玉公主冷笑,“我有何不敢,倘若真是王副将做的手脚,北狄允了他什么好处也不一定,又关我何事?”
周宸挥手,“来人,去兵部取王副将以前的述职报告和书信来!”
一时三刻后,有人来报,“启禀皇上,已经查验过了,确是王副将的笔迹无疑。”周宸眉心一跳,“去传王才人!”
王才人来不了了,雨天路滑,她就在赶来的路上,失足摔入了荷塘。
已经是冬日,荷塘并无多少积水,可就是好巧不巧,后脑正磕在荷塘内的一块卵石上,当场毙命。
这潭水,似乎更浑了些。
9
天底下怎么就有如此巧合的事?沈相思看向尔玉公主,她云鬓丝毫不乱,嘴角甚至还浮起丝微笑,果真好定力。
沈相思不语,死人的嘴是最严密的。哪怕旁人对尔玉公主起了疑心,可是并没有什么证据能说明她通过王才人与王副将有联系,那她就仍是清白的。
只要咬死了沈相思是诬告,况且沈相思背后还有着慕容峥,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那沈相思的话就不足为信。
谢言和沈相思同时开了口,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终是谢言的声音低了下去。“拿谢言发誓!你敢吗?”
“你千算万算,无非就是要得到谢言而已。用谢言发誓,若是王副将真是得了你的授意,那么谢言便会暴病而亡,天地不容,断子绝孙。”
“举头三尺有神明!”
“用你最爱的男人发誓。若是你敢发誓,我就承认诬告,当场自刎!”目光狠厉,套上这身官服,摒弃儿女私情,尽是杀伐果断。
她在赌,赌尔玉公主对谢言的喜欢到底有多深。
尔玉公主下巴微扬,扯出轻蔑笑容,“我不信这个,为何要发誓?”
沈相思却是步步紧逼,“既然不信,为何不试一试!”
她上前,二人距离不过一臂,眼神决绝,“还是你怕这个誓言真应在了谢言身上,你最爱的人不得好死,你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言立在一旁,手指早已因为过于用力攥得发白,“相思,你就不怕吗?”眼底俱是无奈悲伤,声音很轻,却重重砸在沈相思身上。
“公主真的发了誓,你预备怎么办?你用我来赌,便不怕我真的不得善终吗?”语气颓然,早没了昔日意气。
沈相思低了头,他无奈苦笑,跪了下来。
“皇上,一切都因臣而起,是臣连累了浴血奋战的将士,百死不能赎罪。”尔玉公主急忙去扶他,“你这是做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眼眸平静,“我们夫妻一体,你的罪,便是我的罪。”尔玉公主一愣,伸出的手生生顿在那里。
“王才人现在的侍女,便是公主的人,与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乃是本家的堂姐妹。王才人的落水,怕就是这个侍女动的手脚。”
“公主与王才人,联系紧密。”
案子到现在,可谓是峰回路转。
尔玉公主怆然,“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言脸色不变,仍是那样心灰意冷,“上次雷雨夜,你梦呓,我便知道了。”
他苦笑,自言自语般,“早知如此绊人心,不如当初不相识。”不知是说尔玉公主,还是说沈相思。
事到如今,尔玉公主淡淡扫过大殿,“好,我承认。王副将是我的人,是我让他泄露军情,让沈相思死在战场上。王才人也是我动的手脚,我在来的路上就已经让人传话给伺候的人。”
“沈相思,你以为我是输给你吗?”
当然不是,尔玉公主,输给的是自己心爱的人。沈相思从头到尾也没想过尔玉公主会承认,一个狠下心来的女人,是不会承认自己做过的错事的。
沈相思所有的话,都是在引诱着她往一个方向走——赌的不仅是尔玉公主对谢言的喜欢,更是一个帝王对于皇权的占有。赌的,是周宸的疑心。
九州朝是出过端平女帝的,只是她能将所有的疑点指向尔玉公主,面对一个在军队里有得力臣属并能将手伸到自己后宫里的人——皇家无亲情,哪怕就是亲妹妹,周宸也容不下。
事已至此,水落石出,周宸不得不发落尔玉公主,以正视听。
沈相思脱下官帽,“皇上圣明。臣不杀伯仁,伯仁却因臣而死。臣无颜面对世人,臣自请流放,此生不入京都。”
周宸看着她眼睛,似乎要从她眼里读出点什么。半晌才挥挥手,准了。他只觉压在这肩上的江山格外沉重。
他屏退所有人,独自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待了许久,年轻的帝王脸上终于浮现出颓然之色……
尾声
慕容峥看着闭目养神的沈相思,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真的不回京都了?”
她闷闷应了一声。
慕容峥又问:“那现在去哪?” “可曾听过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她阖目,似要睡着,声音如梦呓般,“出来久了,总要回家看看。”
亲娘死了,可还有许多别的干娘不是?
慕容峥失笑,也罢,那就再陪她一遭。
他还有一个问题没问,其实也不必再问。日久天长,心底的人终会被时间化去。他总能一点一滴渗进去,取而代之。
这或许就是他与那公主的不同,一个是铲除别人,一个是自己滑进。
马车慢慢悠悠驶离宫城外,城楼上周宸负手而立,目送马车离开。
沈相思不属于皇城,终是去寻找自己的天高海阔。
城楼下,一人着了僧人长袍,手持念珠,道了声佛。
起居注载:同宣九年元月,帝妹尔玉公主薨。帝哀而伤,病三日。昨日种种,不过史书几笔,自有后世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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