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
君子端方
2016-08-10 15:51


1

寒冬腊月,小太监三宝在凌霄殿前站立难安。打眼看到一人正拾级而上时,后心又出了一层冷汗,湿乎乎地贴在身上。朔风一吹,那冷气啊,便从脚寒到了心里。

朱红色的官服套在来人身上空空荡荡,身后大毛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三宝刚迎接上去,便听清冷的声音响起,“皇上可在?”她淡淡扫了三宝一眼,不怒自威。

皇上,皇上……三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卫相容禀,皇上他……他因事出宫了。”三宝头伏在地上,不敢看卫相的脸色。

他跪的,可是九州朝自开国来第一位女丞相。受先皇之命,从东宫时便辅佐太子,到太子登基为帝,至今十年。

卫相表情漠然,不见喜怒,“既如此,我便在这里等皇上。”听完此话,豆大的汗珠顺着三宝脸颊向下淌。他伏地跪着,一动不敢动。

卫相手握重权,尽管他三宝是跟了皇上多年的亲信太监,可是要三宝的命,卫相一句话足矣。

卫相慢慢推开了殿门,黏腻的香气厚重得让人发晕。她极快地蹙眉,又迅速恢复平静,“来人,将这炉香倒掉,换上我前儿个进上的安神香。”

那掌管香料的小宫娥怯生生开口,“拜见丞相,皇上说那香寡淡,闻着没劲,于是就都……”卫相抬手,示意自己已知道。皇上这两年来,是越来越喜欢跟她对着干了。

有机灵的早就给卫相上了茶,热茶在暖融融的殿里转了凉,皇上还是未归。三宝看了眼天色,大着胆子劝道,“丞相,天色已晚,您不如回去休息,明日再来见皇上?”

卫相瞥了他一眼,眼神冷冽。三宝一个寒噤,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急忙退下不敢多言。

她从晌午等到深夜,滴米未食、滴水未进,终于等来了正主。等周禛进殿来,看到她坐在那里便是本能地皱眉。

卫相啜了口冷茶,丝毫没有起身行礼的打算,“臣还以为,皇上您不准备翻阅奏折了。”她横了皇上一眼,“如今江北贪污未清,皇上您不在这凌霄殿里处理政务,出宫所为何事?”

周禛冷嘲:“政务有卫相您在,朕放心得很。怎么,卫相总揽大权还嫌不过瘾,朕去哪里都要掺和?”

翻阅奏折?他这个空架子皇上,也只剩下翻阅奏折的权力了。朱笔批示,那都是面前这个女人的事。

卫相广袖一摆,茶碗便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她冷笑,“皇上,臣说了,您只要大婚,凡事迎刃而解。”

“大婚,朕还想问卫相,选付家那个丑八怪当皇后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卫相站起,迎上前去,“立后选贤,皇上怎可被美色迷了眼!”她视线落在周禛腰间香囊上,“皇上,您若是继续一意孤行——”她劈手扯下香囊扔到地上,“这香囊,和这给您做香囊的人,怕是都保不住了。”

听完此话,周禛怒极反笑,“你敢动芷卿?”

“臣孤家寡人,有什么不敢!皇上,您最好还是娶了付家女,否则——”

江芷卿再敢祸乱君上,那她卫良月便准备要了她的命。周禛看着卫相的眼睛,那双眼睛直视着他,有着毫不妥协的底气,“明日大朝,皇上便下旨吧。付家女当不成皇后,那江芷卿此生也别想有命入后宫!臣,说得出,做得到。”字字掷地有声。卫相不看皇上脸色,转身离去。

她身形瘦弱,脚步略有虚浮。只那脊背,却挺得笔直。似乎永远不会弯腰,永远不会低头……

周禛盛怒之下,看那背影,却忽然想起十年前,八岁的他跟在十五岁的卫姐姐身后的时光。心只柔软一瞬,十年光阴,足以把当初温柔的卫姐姐变为牝鸡司晨的卫相。

周禛情绪交织,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2

京都大雪,三日不歇,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大人,您的参汤。”有一中年女仆奉上茶盏。偌大的丞相府,人丁寥落,死一样寂静。卫良月端过来一饮而尽,脸色由苍白转为不自然的潮红。

“都下去吧。”她伸手抚上胸口,压住内中种种潮涌。这具躯壳,也是越发不中用了。也罢,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这十年寿数,也是向天借的,还能求什么呢。

只是皇上……她眉间终是带了点郁色。她合眼,伴着檀香沉沉睡去。

耳边兵戈声不休,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宁王叛乱之时。宁王乃先皇亲侄,原废太子昌邑王嫡长子。昔年昌邑王三废三立,先皇韬光养晦多年,后奉遗诏登基。于是朝野四下流言纷起,先皇登基不过五年,昌邑王因病逝,宁王心有不甘,举着正统旗号叛乱。趁先皇北狩,朝中空虚无人,兵临城下。

而先皇带兵攻入京都时,丧心病狂的宁王便对不肯归降的世家大族进行了血腥屠杀,卫氏,自然无法幸免。卫氏家主曾是先皇伴读,此次北狩因病未能随行,被宁王一刀砍下头颅。除了她,卫氏无人幸免。

宁王诛杀卫氏时,她正病得人事不知。挨了三刀,两刀肩背,一刀却是当胸砍下,伤了心脉。先皇派人来寻时,她还有气。只是她的姐姐们,却并没有她那么好的运气。

昔年京都卫氏四姝,便只剩了她卫良月一人。

先皇顾念卫氏宁死不降忠心,将她接入宫中养伤。只是宁王叛乱,不仅仅是让她们这些世家大族重重伤了元气。朝野不稳,人心浮动,昔日隐藏在这个庞大帝国下的不稳定因素,笼在宁王叛乱的阴影下,纷纷浮出水面……

先皇登基时已四十余岁,宁王叛乱,先皇领兵打回京都,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更是伤了龙体。昌邑王曾三废三立,在朝中仍有不少人脉亲信。谁也不知道,昌邑王留下的这些人,什么时候会出手。

先皇病重,她临危受命,辅佐太子。朝中派系林立,昌邑王与宁王党羽众多,先皇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分辨忠奸,最能相信的,便是卫氏小女卫良月。况且卫良月,本身已经显示出她的能力。

九州朝女子地位早已与男子持平,后宫中也不乏女官,只是上朝为官,与男子们商讨国事,是由她而始。

十六岁时出使南越,商谈边境通商;十七岁时主持了九州朝第二次大规模编修图书工作,官修了大量前史;十八岁提出一条鞭法新税规定;十九岁彻查科考舞弊案扬名天下;二十岁,她便成了九州朝第一位女丞相。

卫良月的十五岁到二十五岁,整整十年,统统献给了周禛和他身后的九州朝。

卫良月自梦中惊醒,身上寝衣已被冷汗渗透。又梦见宁王叛乱时的场景,血色漫天,火烧云将天边都染成血红。

梦境虚幻,身上的伤口却能提醒着她曾发生了什么。

3

周禛很久没看见卫良月这样浅浅笑过了。那身官服套在她身上,整个人就无端的肃正了起来,“我已经着礼部官员,让他们好生准备,三月后册封付家女为皇后。只是——”

卫良月心头一沉,又听他道,“朕准备迎芷卿进宫,再晚怕是来不及了。”

她唇边笑意不见,脸色一变,“来不及?皇后尚未入宫,怎可先立妃子?皇上您要把付家的脸面往哪里搁?”心里却有不好的预感,周禛微微别开脸,不敢正视她灼灼目光,“芷卿她,已有身孕。”

身孕!卫良月被这两字激得血气翻涌,“江芷卿好大的胆子,江家真好的家教!暗通款曲,珠胎暗结!皇上,你这是要做什么!”

当年一事,世家大族尽数被诛,唯有付家保存了点元气。付老夫人在宁王叛乱前三月归去,付家举家送老夫人魂归故土,正好避开京都浩劫,后随侍先皇,带兵打回京都,镇压宁王叛乱。

这样的付家,怎是那些新兴家族可比?皇后,势必要出自付家才好。

付家女贤良,只容貌平庸。皇上喜欢江芷卿,待立后事了,迎她进宫便是。只要不专权擅宠,皇上的后宫事,她乃前朝臣子,自然不好多说。

只是她没想到皇上竟然如此不知轻重缓急,在这种节骨眼上要迎江芷卿进宫。这让付家怎么想,让朝臣怎么想?她绝对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皇上,册立为妃是大事,一日两日不能周全。礼部那边筹备立后大典都是焦头烂额,也抽不出人手来。既如此,等立妃时怕是显怀了,难道皇上愿意让天下人看笑话?”她抚平衣衫,朝着周禛笔直地跪了下去,“请皇上三思,立后乃是国之重事!”

“臣请皇上三思!”她低下头,额头传来冰凉触感。江芷卿,你有命怀,也得有命生!卫良月眼底波澜顿起。

先皇病逝,太子周禛顺理成章即位。她入东宫时太子八岁,十三岁登基为帝。同年,二十岁的卫良月成为九州朝第一位女相。

周禛长在皇宫,又无兄弟姐妹,她忙于国事,周禛自然是很无聊的。一次偶然的机会,周禛结识了江家的女儿江芷卿。说起来,江芷卿也算是她的表妹。江芷卿之父,是她母亲的庶弟。江芷卿之父,原是她外祖家的庶子,早早分府过活,故而避免了宁王的杀戮之祸。

只是江芷卿之父,她实在是不喜。不过是积极钻营之辈,靠着一副好皮囊娶了顶头上司的女儿,又借着裙带关系一路爬,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她为相后,也曾变着法的来府上找过。

这样的人,怎能教得出好女儿?而这个江芷卿,也绝非心思单纯之辈。

周禛沉默不言,半晌,“此事先作罢,待立完后再议。”

按九州朝惯例,册立皇后,丞相归权于上。

而且……周禛隐约发现,自己竟然是想要看到卫相浅浅笑着的。卫相笑意收起的一瞬,心仿佛被系着用力一坠一样。

4

她攥紧手中帕子,“太医,你照实说就是。我还有几年好活?”

太医沉吟,“丞相您曾伤了心脉,身体底子本就比一般人差。这些年来,思虑过重,操劳成疾,怕是……”

“太医,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有数,给我个准确的数字。”太医小心翼翼地望她一眼,“之前给您开的方子您可有定时服用?若是好生保养着,少忧虑少动气,可捱到明年春天……”说罢跪地不敢正视她脸色。

“我知道了,有劳太医了。”她展开帕子,洁白帕子点点暗红触目惊心,“原来我还有几个月的命好活了。”

她不害怕死,她也早该死了。这十年为官路,她早就当自己的命是捡来的。出使南越时曾路遇泥石流,随行人员一半将命葬在那里;改革税法时又遭守旧派弹劾下狱;彻查科场舞弊案因牵连太广被人刺杀……一件件一桩桩,她都挺了过来。而如今,皇上大婚在即,她要摆平最后的障碍才能从容赴死……

卫良月惨笑,先皇,我也算是对得起您了。

“来人,备轿!”她系好披风,慢慢起身。她现在,要去一趟付家。

风雪漫天,京都长街上唯一顶青色小轿。知她前来,付家门户大开,付大人立于风雪中等待。她一下轿,便觉寒风如刀,刮得人脸生疼。忍不住咳嗽起来,唇角猩红,急忙背过身去用手帕擦拭。

“丞相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外头天冷,还请丞相进门。”有亲信递过手炉,卫良月拥在怀里方觉得有点活气。

坐定聊了几句,卫良月便直说来意,“此次前来,是想见见付老千金。”付大人眼神一动,莫非……“皇上已准备下旨立后,在这就先恭喜付大人了。”她拱手。

付大人神色如常,并未流露出骄矜狂喜之色。“小女无才无德,哪堪匹配。何况,听说皇上心属江家女儿?”卫良月轻笑,“江家算什么东西,立后,自然是以德为首。付大人您的家教,百官可都是心服口服的。”

付大人目光柔和了几分,“我就这一个女儿,格外偏疼了几分,让大人您见笑了。”

有一双环髻小丫头将她引入内室,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屋内陈设。

“小姐,丞相大人到。”循着声音,一女子掀开帘子出来。冲她盈盈一拜,“宛茹拜见大人。”

卫良月上前扶起她来,果真不算貌美,只说丑女无盐却是过分了。脸虽一般,通身气质端方温润,“付小姐不必多礼。”

她微微一笑,“想必你还不知道吧,皇上即将下旨,迎小姐入宫。”

付宛茹手中动作未停,捧了茶奉上,“大人尝尝,小女不才,只这茶道方能入眼。”

小小年纪便如此沉稳,果然没有选错人。卫良月吹了吹热气,“小姐谦虚了。”

付宛茹在她下首坐定,“丞相能来看小女,怕是有话要说?”

卫良月放下茶盏,“小姐是个聪明人,我便直说了。立后一事,事关国体。这皇后人选花落谁家,是荣宠。如今拿得出手的世家所剩无几,皇后,定要出自付家才好。”

“皇上今年十八,心性未稳,有些孩子气也是难免。皇后是国母,不同于一般的妃嫔,妃嫔是用来宠的,可废可立,在后宫立足凭借是年轻时的好颜色和帝王的宠爱。而皇后……小姐也是读过书的。我九州朝,可从未有过废后。就拿武帝的薛后来讲,薛家被抄,薛家家主流放,薛后高居皇后宝座。一个是妾,一个是妻,小姐应该能懂其中差别。”

“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戏本子里的话。皇后,要能容,也要能忍。容得后宫莺莺燕燕,忍得皇上偏宠。这一代代的皇后,谁不是这样熬过来的。我说了这么多,小姐心里应该也有了章法吧?”

“我懂,我懂大人的意思了。”付宛茹终是年幼,还是被卫良月看出了她内心的挣扎,“我……愿为贤后。”

付宛茹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她懂卫相的意思。卫相话里话外妻妾有别,只怕她被立为皇后,不日就会有别人进宫。

都传皇上心仪江家女,岂会是空穴来风?

5

“嫔妾拜见皇后娘娘。”

“妹妹起吧。”付宛茹并未免了江贵人的请安,任她行礼之后才叫起。这江贵人,便是皇上心仪的江芷卿。帝后大婚不过一月,皇上便要立江芷卿为妃,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也不免心惊,尤其是她看到江芷卿微微隆起的小腹时。

她为新后,自然是不好说话拂了皇上的意。已经退居在家的卫相却又递了帖子进宫,不知卫相是怎么劝的皇上。第二天,皇上册立江芷卿为贵人的圣旨便拿到她这里来。  

江芷卿娇娇怯怯,说话时也是低着脸不敢看人。付宛茹大家嫡女,心中不喜这样的做派,面上却不显,“你刚入宫,可还适应?”

“谢皇后娘娘关心,托娘娘洪福,一切都好。”初见时没注意,此刻付宛茹却突然有种感觉:这个江芷卿眉眼似曾相识。

江芷卿不知是无意还是有心,竟然扶了扶腰,好像那肚子沉着她了一样。二人闲话间,周禛走了进来。他看见江芷卿一瞬,唇角都弯了上去。落在付宛茹的眼里,又是别有一番滋味。

帝王宠爱如飘絮似浮萍,后宫之中,唯有权力才是最重要的。大婚前夜,母亲教导犹在耳畔。广袖掩映下,付宛茹用力攥紧手。

“皇上可用午膳了?”

周禛看向她。这个皇后入宫一月,处事还算是周到,当着这么多宫娥太监,他也愿意给她几分面子。刚欲开口命人传膳,袖子便被江贵人拉了拉,与他耳语几句。

周禛几乎是没有犹豫,“皇后,朕还有事,便不在这里用膳了。”江贵人冲她行礼告别,也被劝住,“你现在身子不好,就免了这些繁文缛节吧。”付宛茹笑着,没有出声应承。二人携手双双离去。

繁文缛节?什么时候,一个贵人向皇后行礼也变成繁文缛节了。风霜刀剑严相逼,能勾引到当今圣上,珠胎暗结,果然不是一般的女人。

付宛茹暗叹,她的路,怕是不太好走。“传本宫懿旨,请卫相进宫。”

见到卫相的一瞬,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数月未见,卫相又清减了许多。“卫相不必多礼,快快请起。”与见江贵人时不同,她并不想让卫相朝自己行礼。

卫良月摇头,“礼不可费。”她慢慢拜下,“臣卫良月拜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皇上大婚,卫相便称病,交出手中所有权力。本以为是托词,没想到卫相竟虚弱至此,连起身都需要依靠随身侍人搀扶。这样的卫相,还是那个杀伐果断的卫相吗,不过是一个虚弱的女人罢了。

付宛茹暗自摇头,她又看了看卫相的脸。当初卫相来家看她时,碍于双方身份地位,她从不曾好好打量过这个女子。细看之下,她却顿住了,怪不得她见江贵人时觉得眼熟。江贵人的眉眼,竟与卫相有几分相似。只是两人通身气质截然不同,卫相刚硬,江氏柔软。如今,卫相气质柔软了几分,自然就显示出二人的相似。

她突然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皇上宠爱江氏,会不会是因为卫相?下一秒,她就在心中斥责了自己。卫相专心国事,世人皆知。况且,卫相比皇上大了整整七岁……

付宛茹提起精神,“今日劳烦卫相进宫,是为江贵人之事。江贵人有孕,顺理成章为皇上生下长子。”她踌躇着开口。

卫良月静默,好半天才道:“江贵人进宫,关于位份之事,我与皇上已有分歧。皇上明言,以后不愿再见臣,臣,无诏不得入宫。”

卫良月在皇宫里十年,为九洲朝殚精竭虑,却从不知道皇上竟然是怨她恨她至此。得知江芷卿有孕,她的确是动了杀心。这个女人有宠爱,有野心,将来必成大患。

她浸润宫廷倾轧、朝臣斗争十余载,有的是办法无声息地将江芷卿这个女人和她的肚子抹平。就算皇上怀疑她,也不会找到证据。只是后来准备派人下手的时候,顾念到周禛,还是作罢了。

皇上自小就没有父母缘,母后早逝,后来父皇也去了。一个人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孤零零长大。想来,是很希望这个孩子来到世上的。

她初到东宫那会,皇上还是太子,不过八岁,成天一个人在那儿待着,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付宛茹也讶异,皇上竟对卫相说无旨不得入宫?那她宣卫相进宫,皇上知道了会不会……

卫良月看着皇后,不过数月,虽然稚嫩,已有风范。她自然知道皇后刚刚提及江贵人是在试探以她为代表的老臣对于皇帝长子的态度。年纪轻轻,思虑长远。就连现在,知道皇上不喜自己,也在纠结对自己的态度是否合适。

“皇后娘娘,皇上,是先皇的嫡子。而先皇,也非长子。”她暗示得很明显,长子,并不能代表什么。在继承大统之事的砝码上,并不会因此就比别的皇子多。后宫,还是讲究子以母贵。

“臣身体不适,恐过了病气给您,先行告退。”

她没有乘轿,拖着病体走在宫里。她走得很慢,听着脚踩在残雪上发出的咯吱声。夕阳如血,将余晖洒在她的脸上。卫良月忽而笑了,她仰头望向了东北方,凌霄殿的宝顶高耸入云霄。

这也是她此生最后一次入宫了吧,从此国事与她再无关系,就让她以卫家小女的身份,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6

贵人小产,皇后被囚。她展开宫中眼线送来的消息,八个字触目惊心。纤细手指曲起,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朱红台面。她最终还是把那纸条团了置于蜡烛之上,由它被火苗吞灭。

皇家之事,她再也无法插手了。能不能闯过这关,就看皇后的命了。

她闭上眼,周禛那天的话犹在耳边,只怕她一死,就会有人来清算。人死如灯灭,身后事何必计较,只是仍然免不了心寒,周禛,是真的伤了她的心了。

付夫人过来探病时,卫良月已经虚弱得起不来床了。她背着身子,长发倾泻下来,付夫人被当中一抹刺目的白定在原地。卫相不到三十,如何就有了白发?难道真像传闻一样,卫相病入膏肓,药石难医?

付夫人说明来意,是想求她入宫劝劝皇上,“江贵人小产,宛茹身为皇后,最多只有个看管不力的罪名,怎么就能被囚了呢?”

“被囚,当然是不因为这个。付夫人,你便直说了罢,贵人小产是不是皇后的手笔?”

付夫人扑通一声跪下,膝行到她床边,双目含了泪,“残害龙子,臣妇以全家姓名担保,这孩子绝不会如此。知道您病着,本不敢来求丞相劳心,只是臣妇实在是没了办法,这才背着我家大人过来。我家大人多次上折子,都被皇上挡了回来。这天刚刚回暖没几天,冷宫如何住得了人?我们家不怕皇上彻查,只怕皇上偏听偏信,葬了女儿的一生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话说得诛心。付夫人自知失言,不敢再说话。

江贵人……

“也罢,我就再走一遭,成与不成,就看造化了。”她还是不放心啊!这样的周禛,她如何撒手闭眼?

付夫人眼中惊喜,丞相竟然答应了。她留了下来,看着卫相从床上挣扎起来,在下人的帮助下套上官服,每走一步似乎都是用尽身上力气,越看越触目惊心。

卫相坐在绣凳上,铜镜映着人影,突然回头问道,“夫人可否帮我梳个头?”

付夫人手巧,青玉梳慢拢过长发,她听见卫相一叹,“若是我母亲在,也会为了我的事着急奔走吧?”

她一颤,梳断一根白发,急忙藏起来不让卫相发现。

“夫人,我的脸色是不是很难看?我现在……是不是很丑?”她回过头来,微微笑道。

付夫人手有点抖,强笑,“怎么会,人人都说 ,卫相美且慧呢,您不过是病着,脸色啊才不好,等病好了,您还是九州朝最好看的丞相。”

她为卫相点了点胭脂,硬是压下去脸色的浮色。心中明了,卫相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卫相的轿子在宫门就被拦住了,她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递到外面,侍卫们纷纷收起兵器跪了一地。她递出去的,是先帝临走时亲赐的令牌信物,见令牌如先帝亲临。

这么多年,她一次也没用过,第一次用,竟然是为了进宫。

这个时辰,皇上想必在勤政殿议事。她招招手,示意轿夫将轿子抬去熏月台。熏月台,便是江贵人居所,也是宫里面除了凌霄殿最高的地方,她初入宫时也曾在这里住过。多年后再来,也算是故地重游。

卫良月打开一个瓷瓶,将其中药丸倾数倒出,就水吞咽了。她要赶在周禛回来之前挫一挫江贵人的锐气!

7

“大人,已经到了。”

她的声音从轿子中传来,“拿着我的令牌,让门口的守卫都给我滚开。你们抬着轿子,把门踹开,有什么事,我担着。”

这些轿夫,由先帝亲赐,都是跟着她的老人。不仅是轿夫,也是护卫。这么多年来,跟着她,风里来雨里去,凭的就是赤胆忠心四个字。

侍卫见令牌自然不敢轻举妄动,轿夫抬脚踹开殿门——

江贵人正和侍女坐在那里品茶,被这一变故定在当场。卫良月掀开轿帘,手指直指江贵人,厉喝,“江芷卿,你给本官跪下!”

那四个轿夫并成一排立在她身后,听到这话上前轻巧制住江贵人和她丫鬟,稍稍用力,便令她们跪下动弹不得。殿门打开,熏月殿门户大开,宫娥侍卫都眼看着江贵人跪在地上。

江贵人一双美目眼波流转,“你是谁!怎敢如此对本宫?皇上!”

卫良月上去就抽了江贵人一个耳光,“本宫?本宫是你这个小小的贵人可以自称的!皇后是怎样调教你的,皇家做妾的规矩你不知道吗?”

她病入膏肓,就算拿了丹药吊着,不过是一口气而已,手轻飘飘地使不上力气,打在江贵人脸上并不痛,她就是在折辱她而已!

江贵人也不是笨的,看她服色,顿时明了,“可是卫相?卫相这是做什么,我犯了什么错!我是皇帝的妃嫔,怎能让我朝你下跪!江家与卫家有亲,我还该叫你一声表姐才是。”

“表姐?免了,我卫家,攀不起你这门亲。”她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人上去制住殿门处向外走的小太监,“皇上正在议事,后宫之人怎么可去打扰,让他长长记性。”她轻描淡写,话音刚落,耳光声便噼里啪啦响起。

江贵人一瑟缩,被卫良月掐住脸,“听说贵人小产,是皇后做的?”

“是,是皇后娘娘。她,她……”

卫良月轻蔑看她一眼,用脚尖踢了踢身旁侍女,“你来回话,话都说不清楚,竟然敢肖想后位?”

江贵人发髻散乱,脸颊通红,羞辱愤恨涌上心头。

那侍女口齿倒是伶俐,三两语说清了,话里话外却是她家主子无辜。卫良月突然笑了,那侍女脸色一变,听见她道,“好伶俐的丫头,长得也俏,这样的姿色人品,一个贵人也当得。”

江贵人原本低着的头突然抬了起来,恨恨地看了这丫头一眼。落在卫良月眼里,倒是思量了下这江贵人是否真的像她表现出来的一样愚蠢,听不得激。只是若这江贵人真的这般愚蠢,又是怎么笼络了皇上的心呢?

不过就是最简单的陷害手段,江贵人去皇后宫中饮了杯茶,然后便腹痛难忍,见红小产。太医又从那茶里验了点东西出来,才惹出了这场风波。

明眼人一眼都能看穿,皇上不可能发现不了异样。怕只怕,他明知道这是场构陷,仍然愿意帮着江贵人。

“皇上曾经下旨,不准丞相入宫,丞相这是要犯上作乱不成?让我跪下招供,难道要屈打成招?”跪在地上的江贵人突然开始挣扎,“皇上!皇上救命!”

卫良月气息一窒,心口处针扎般刺痛难忍,强自忍耐,只是额上冷汗不止,“我凭着先帝令牌,就是打杀了你又如何。”她夺过亲信手持杀威棒,劈手向地上江贵人打去,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又高高落下。

江贵人毕竟是后宫妃嫔,她这样贸贸然闯入要处置江贵人的确称得上是犯上作乱,等皇上赶来又是一场官司。但是她必须试一试,她要试一试皇上对江贵人小产之事的态度。

杀威棒重重落在江贵人身旁,要是再偏一分便是打在她身上。江贵人也有点慌神,明明正在好好地饮茶,突然出来这个女人实在是让人猝不及防。她只能凭着本能的,躲着那落下的杀威棒,衣衫凌乱、发饰环佩散了一地。

终于,江贵人仿佛听见外面太监通报声,她顾不得自己形容狼狈,哀哀唤了声皇上,好不可怜。然后仰头,便看见卫相笑了,这个女人回身又抽出来侍卫的剑,带着重重风声朝着自己的脸面重重劈下——

8

江贵人吓得定在原地,睁开眼时,那剑就停在鼻尖处,她不由一抖。周禛进来时,便是看到卫良月剑指江贵人的场面。

他皱眉,声音带了压抑不住的怒气,“卫相这是做什么!”

江贵人像是看到救星一般,那眼泪刷地滑落下来,“皇上救我,丞相要杀我!”

周禛走上前来,“卫相还不放下剑!”

卫良月挽了个剑花,示威似的又冲江贵人抖了抖。

“来人,将卫相拿下!”外面侍卫提剑进屋,将卫良月团团围住。

“皇上,你可识得这令牌!”

周禛扫了一眼,重重冷笑一声,“卫相少拿先皇压我,今日我要处置了你,就是先亲临也拦不下!”

她将剑掷在地板上,“皇上现在处置我,就不怕寒了朝中臣子的心吗?论公,我有先帝令牌,为相五年;论私,我与皇上有东宫照养之情。皇上要打要杀,只管来好了,只是皇上偏听偏信,如何统领前朝后宫!”

“皇上莫不是以为皇后便是您用来亲政的摆设?这个江贵人,未婚先孕,勾引当今圣上,进宫以来不能照顾好腹中龙裔,又敢拿此事构陷皇后。这样的女人,我就是杀了她又怎样!”

“卫相,你放肆!”周禛眼中怒火更盛,“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对朕指手画脚,既然卫相这么厉害,这皇位要不要交给你来坐!谁才是这九州朝的君主,谁是君,谁是臣,卫相君臣之礼就没学过吗?身为女子,越俎代庖,拿着父皇的令牌竟然管起朕的家务事。那我便告诉你,这个皇后,是你逼着朕立的。朕现在要废后,谁能拦得住我!你不让朕与江氏来往,朕偏要逆着你,你压在朕头上这么久,朕和你的傀儡有什么两样!”

这是皇上的真心话?周围人只恨不得没生耳朵,免得掺和进来。

皇上宠信江贵人,因为自己的阻拦而更加放肆,因为皇后人选是自己推荐,便要故意冷着她,甚至要找个由头废后?她与皇上,竟隔阂至此?

卫良月喉头腥甜,一口血喷了出来,眼前一黑,整个人便软软地向后倒。画面走马灯样在眼前浮现,所有片段纷纷涌入变换。她这一生,原来经历了这么多事啊。

最后画面定格——

死尸堆里的卫良月被寻出带入宫里,那个明黄服饰的男子便是在这里,冲她微微一笑,伸出手了手。

先皇,良月终于能去见您了。

9

皇后从冷宫出来时,明明太阳那么的耀眼,仍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这天,还是要变了啊……

丞相病逝,帝后亲临,一代女相卫良月载入史册。前尘旧事,便纷纷入了土。

明明是不喜她的,怎么人一死,便觉得什么都变了呢?

称孤道寡,注定孤独一人,再也不会有人念他的名字了。

午夜梦回,周禛又想起熏月台的那个下午,她吐血而亡的情景,心口一痛。身边睡梦中的妃嫔绝不会知道,她身旁的这个皇帝,这个冷面不苟言笑的皇帝,原来也是会哭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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