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2011年的冬天,我公寓的对门搬来一个外国老人。
他是那种三言两句之间就能体现出良好修养的老人。鹰钩鼻,蓝眼睛,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唯一的缺憾就是右腿似乎有些问题。有时我们在电梯里相遇,他微笑着向我致意,可以看出年轻时的英俊。
那个冬天我没有回家,除夕只能一个人躲在公寓看春晚。外面下着雪,有小孩嬉闹着放起了烟花。第一朵烟花窜上天幕时,我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叩门声。
那位老人站在门外抱歉地微笑着。他说他腿脚不便,要麻烦我帮他贴一朵窗花,还说他煮了水饺,希望我能和他分享。
走进他的公寓时,我以为自己走进了八十年代的美国。
他家具不多,却都充满了岁月感,沙发的样式让我想起了那些上了岁数的美国电影。一台收音机放在墙角,放着卡朋特乐队那首著名的“Yesterday Once More”.
这首歌陪伴我度过了很久的岁月,让我一时对这位老人好感大增。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厚厚的字典,从字典中页翻出了一纸红色的窗花。
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是个兔年。他递给我的那纸兔形窗花虽剪得精美,却着实有了些年头,纸张发脆,一碰便喀拉拉地响。我用胶带把它贴到了朝东那面玻璃上,暗淡的红色被窗外绽放的烟花一照,仿佛重现了旧日的光彩。
回过头时,老人已把他煮的水饺端上了桌子。外国人包饺子的技术实在不敢恭维,一盘饺子长相各异,一同软塌塌地趴在盘子里。
“这么多年,我包饺子的技术仍毫无进步。”他苦笑一声,招呼我去品尝。
就在坐下的一刹那,我忽然发现桌子对面贴了一张海报。
那是一张充满好莱坞七十年代风格的电影海报。男主角也就二十岁的年纪,笔直地站在一艘轮船的船头。海风鼓起了他的衬衫,他的目光穿透了遥远的海洋。
我不认识那个演员,可又莫名地感到眼熟。
碧蓝的眼睛,笔挺的鹰钩鼻,最重要的是脸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哀伤。
“是您?”我惊讶地看向那位老人,“您是一个演员?”
“曾经是,”老人淡淡地回应道,“不过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的目光也望向那张海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人们总是拒绝承认自己年华老去,试图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让自己记着年轻时的样子。”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老牌影星,我激动得难以自持。我试图和他谈论电影,可他句句都在回避。
直到我提起最近那个大放异彩的华人导演。
“不,”他忽然说,“他不是第一个在好莱坞的华人导演。”
“在我那个年代,好莱坞曾拥有过一个来自中国的导演,”他看向我,用那双浩瀚如海的蓝眼睛,“可她这一生只拍了半部电影,以至于永远也不会被人记起。”
2
1962年,美国洛杉矶。
好莱坞的办公楼里,一个黑发黑眸的女孩略有愠怒地对面前金发碧眼的美人说道:“我修的是导演专业,女士。”
“我知道,”那个叫卡琳的美国女人耸耸肩,“但现在并没有合适的剧本,也没有多余的岗位。”
她把蒋秋仪的作品扔进了身后一个格子抽屉里,那里堆满了前人们的作品残骸。看到蒋秋仪仍有不甘的眼神,她耐着性子加了一句:“最重要的是在美国活下来,不是吗?”
她是个谈判高手,这句话直击蒋秋仪心里最脆弱的部位。
22岁的蒋秋仪毕业了,那所学校的导演专业在全美最负盛名。她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给莱德纳做助理。
莱德纳童星出身,八岁就开始了自己的演艺生涯。遇见蒋秋仪那年他十五岁,暴躁得像头幼狮。
“为什么安排一个中国佬做我的助理?”
那时美国种族歧视仍然存在,中国佬是个极富污蔑性的称呼。蒋秋仪冷冷看着他,用无比标准的汉语说:“时间会证明你今天错得多么荒谬。”
莱德纳愣了一下,脸上浮现一丝愠色。
“别对我念咒语,”他挑衅地看着她,“你这东方巫女。”
年少的莱德纳与他的新助理势同水火。他称她为来自东方的巫婆,她则在信里说他是个“毫无家教的毛头小子”。十五岁的莱德纳远不及日后沉稳可靠,他抽烟,酗酒,飙车,丑闻占了娱乐小报的半个封面。最严重的一次,他超速驾驶被逮捕入狱,照片第二天就出现在各大新闻头条。
而公司不与他解约的原因只有一个——少女们对他的热爱与社会谴责一样汹涌。
他是那么好看的少年。碧蓝的眼睛深沉如海水,高挺的鼻梁叫人想起联想起毫无瑕疵的希腊雕塑。当他衣冠楚楚地出现在屏幕上时,笑容足以融化美国北部寒冬的冰雪。
蒋秋仪是出生在书香门第的东方少女,何曾对付过这样桀骜不驯的少年。
好在她身上有股韧劲。
那段时间她几乎走遍了洛杉矶的地下酒吧。当莱德纳第九次被她从酒吧里拖出来时,他终于爆发了。
“你为什么总跟着我?”
“你明早有工作,”她抱着肩和他对峙,“如果你不想又迟到,或者录到一半醉醺醺地赶过来——”
“你留在美国的方式像狗一样。”他一字一顿,满脸讥诮。
蒋秋仪像是被重击了一下,紧紧地闭上了嘴。
街边走来了两个成年白人,他们轻浮地对蒋秋仪吹着口哨,大概是把她当做了红灯区常见的那种中国女人。
她忽然很轻地骂了一句。
莱德纳从未听过这东方瓷娃娃骂人,一时间愣住了。他的目光瞟向那两个男人,对方明显已被蒋秋仪的反应激怒。他们骂骂咧咧地冲了过来,脸上的肌肉危险地颤抖着。
“你疯了吗?”他用急促的语气对蒋秋仪说道,“还不快跑!”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拉起了她的手。她的手指纤长,皮肤柔软。他拉起她的手奔向洛杉矶黑暗世界最复杂的街道。他们的脚步声融进夜色,身边掠过的有红灯区站街招手的妓女,盖着报纸睡觉的流浪汉,和街边破旧的巴士——
他比熟悉自己的手脚还熟悉这里的地形,终于将那两个人远远抛在身后。脚步慢下来时,他听见身后的女人说:“你们的美国梦,是骗人的。”
他看向女孩隐藏在阴影里的轮廓。这个东方瓷娃娃,孤身一人,离家万里。
就不怕自己被摔碎吗?他突然有了这样奇怪的想法。
那是他第一次不与蒋秋仪针锋相对。后来他总是梦到那一幕。1962年,洛杉矶,他拉着她的手穿过无边的黑夜。他们不停地奔跑,终于将一切都甩在身后。
3
那晚过后,他们的关系有了略微的缓和。莱德纳开始按时到达片场,公司发给了蒋秋仪一笔不菲的奖金。
“我不要这些,”她小声说,“我只想拍电影。”
卡琳冷笑一声,“你先确保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吧。”
公司为莱德纳安排了新电影,他在里面饰演男主角的少年时代。拍摄地定在了美国西部,拥有无边的旷野和灿烂的日光。
牛仔片在那个年代俘虏了无数年轻人,叛逆如莱德纳也不例外。他本就消瘦,又为新电影足足减了十五斤,说是形销骨立也不为过。电影如期开拍,当他出现在镜头里的一刹那,整个片场都安静了。明亮的双眼,消瘦的脸庞,他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父亲时,故事里那个命运悲哀的少年走进了现实。
即使他叛逆桀骜,人们也不得不承认,莱德纳在演戏上无疑是个天才。
谁知开拍第三天就出了意外。
道具组把火盆安置在了门外。当莱德纳骑着马破门而出时,马匹却被突然出现的火焰惊到了。它惊惧地嘶鸣一声,不管不顾地朝后退去。莱德纳的后脑勺撞在了门框上,缰绳脱手,整个人被甩出去三米远。
剧组顿时陷入了慌乱。他疼得说不出话,很快就被送进了医院。莱德纳昏迷了整整三天。醒来后第一句话竟是:“我还可以继续参演吗?”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怎么告诉这个可怜的孩子,他的角色已经被另一名觊觎该角色许久的童星代替了。
他受伤的消息被公司压了下去,没人希望这样的丑闻在电影上映前就传出。他孤独地在那张病床上躺了很久,没有影迷,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就像过往许多年一样。
蒋秋仪是第一个来看望他的人。
他当时正央求护士给他带一个苹果派,却被对方以医院规定为理由拒绝。蒋秋仪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她手上的饭盒散发出一股奇妙的香气,他此生从未闻过那么好闻的味道。
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她不紧不慢地拿出勺子,打开饭盒。
“张嘴。”
那个曾经幼狮一样暴躁的少年,竟在此刻乖乖张开了嘴。
她一边喂他,一边用一种很温和的语调说道:“在我的家乡,人们是很注重吃饭的。我们有句老话,叫做‘民以食为天’。受伤了更要吃好的,这样伤口才能快快长好。”
“可我伤的是骨头。”
“我做的就是排骨汤。”
他低头猛嗅,食物的香气氤氲到五脏六腑,四肢全都有了力量。他几乎是饱含热泪地看向蒋秋仪,“中国的食物都这么好吃吗?”
她不屑地挑挑眉。
“这是最难吃的一种做法。”
看到少年脸上惊愕的表情,蒋秋仪报复性地大笑起来。
他住院一个月,蒋秋仪每天都能给他带来不同的食物。她没骗他,中国菜的美味永无尽头,足够叫一个厌食症患者食欲大增。
“你可以开一家中国餐馆,”他诚恳地提议,“会挣很多钱。”
她笑笑,不置可否。那笑容里隐含的心酸,莱德纳许多年后才懂。
他出院的时候不但伤养好了,还比住院之前胖了不少。片场已经不再欢迎他,蒋秋仪只好开车把他载回了洛杉矶。十月的西部有着火般燃烧的戈壁,他们行驶在笔直的公路上,仿佛要开向世界的尽头。
4
洛杉矶的别墅里,莱德纳的父亲大发雷霆。
“你竟错过了这次电影!”他愤怒地咆哮着,“你知道这会给我带来多少损失吗?”
“先生,”蒋秋仪压抑着怒火,把莱德纳护在自己的身后,“他在片场受了重伤,你不但没去探望,反而埋怨他没挣到钱——”
“闭嘴,中国女人,”他恶狠狠地看向她,“这事轮不到你管。”
身后有人拉她的袖子,莱德纳示意她离开。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一旁站立的女佣却挡住了她。那个女人身材矮小力气却极大,几下就把她推出了房门。
“他怎能这样做?”蒋秋仪不解地问道。
“这与你无关,小姐,”女仆叹了口气,“莱德纳是个可怜的孩子。”
房间的隔音很好,所以她听不见屋内激烈的打斗声。
莱德纳蜷缩在墙角里,每一寸肌肤都在遭受虐待,那被称作父亲的男人揪起他的领子,凶神恶煞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莱德纳强忍着剧痛,咬着牙回答:“我不要再做你的奴隶了,我马上就十六岁了。”
男人脸上的肌肉危险地抽动着。片刻之后,他突然露出了一丝狡猾的微笑。
“好啊,我给你独立。”
新电影的片场,莱德纳一直打不起精神。
“臭小子你在搞什么鬼?”导演火大地喊道,“你从开拍就没进入状态过。”
又一次Cut后,他精疲力尽地倒在了片场的座椅里。蒋秋仪蹲下来看着他苍白的脸和青黑的眼圈,不禁心疼地问:“最近太累了?”
他疲惫地摇摇头,把脸埋进外套领子里。
天气越来越冷,人们都穿上了厚重的外套。电影即将杀青,莱德纳的状态却一直没有好转。剧组的人们都说他会毁了这部电影,只有蒋秋仪关心他越发虚弱的身体。
十二月的外景寒风刺骨,他却只穿了一件单衣站在及腰的水池里。
“莱德纳,”导演蹲在水池边恶声恶气地说,“你眼眶里那是玻璃球吗?为什么不看看你的爱人?”
他不说话,嘴唇冻得发紫。
一个小时后这一幕终于过关。人们纷纷跑回室内取暖,只有蒋秋仪留下拉他上岸。他的手指冻得僵硬,身上所有地方都在发抖。
莱德纳眼眶有点红,头埋进蒋秋仪的肩窝,声音委屈得不得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是,”她柔声劝慰,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你没有错。”
5
影片播出后果然骂声一片。人们说莱德纳在童年透支了自己的演绎天赋,透过愚蠢的蓝眼睛可以看到骨子深处的肤浅。再没有公司给他角色,票房毒药的称呼如影随形。
好在公司还不愿放弃这棵曾经的摇钱树。他们替他策划了唱片,希望能挖掘出他演技之外的才华。
令人意外又欣喜的是,莱德纳有一把可塑的好嗓子。
他刚结束变声期不久,嗓音低沉有如大提琴。外界的谩骂被隔绝在录音棚之外,他倒乐个自在。
唯一的问题是,他有着动听的歌声,却没有足够充沛的感情做支撑。调音师是个膀大腰圆的巴西人,气急了伸出拳头捶他的胸膛,“你没有爱过女人吗,兄弟?”
少年人的自尊让他立刻梗起脖子辩白。他说他有过五个女朋友,每个都是当红的同龄女星,只不过因为公司的原因从未公开。他说拉维娅的身材火辣但脾气暴躁,赛琳温柔却又很乏味……
“那不是爱,”调音师怜悯地拍拍他的肩膀,“那是逢场作戏。”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有着和他一样褐色的肌肤与明亮的微笑。
“这是我的爱人,”他温柔地说,手指摩挲着她的面容,“等我在洛杉矶挣够钱,我就回家乡和她结婚。”
那女人没有莱德纳交往过的任何一个女人美丽,他却在那一刹那产生了强烈的嫉妒感。调音师毫无察觉,只说了最后一句话:“想想爱情真正发生的刹那。”
他戴上监听耳机,示意莱德纳回到录音棚去。
钢琴前奏缓缓响起,少年在乐声里闭上了眼。
他那年才十六岁,拥有全美国少女的倾慕,却仍不懂什么是爱。
有个女声在他脑袋里说:“在我们中国有句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女人真烦,开口闭口都是“在我们中国”。她怎么都译不出诗句的精髓,竟拿起笔在他手心写下这两行汉字。
笔尖在手心描摹,微妙的触感让他的大脑一片混乱。蒋秋仪的睫毛很长,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一片阴影。
他心里忽然一动。
歌声在那一刹那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唱片一经推出便爆红,全美的少女再次为莱德纳疯狂,就连报纸上苛刻的评论家都说“这是一次成功的转型”。公司给他举行了盛大的晚会,卡琳带了一个胸大腿长的白种女人到他面前。
“你的新助理。”她兴高采烈地说。
莱德纳惊讶地抬头:“那蒋秋仪呢?”
“她辞职了,”卡琳像是松了口气,“说真的,她再待下去我都不知如何处理。”
他愣了一下,脸上随即显出一丝薄薄的怒意。
莱德纳抛下一屋子的明星驱车前往她的住所。唐人街五十七号,他曾在楼下等她拿过一次东西,地址就此牢牢刻在他心里。
好在她还没走。夜色里的莱德纳英气逼人,一双眼睛锐利如刀。
“你为什么要走?”他反复问,“你为什么要走?”
“我在美国待不下去了,”她轻声细语地说,“我是来当导演的,四年了却连剧组都没进过。我啊,要回到我的国家去了。”
她的声音那么温柔,莱德纳满腔的愤怒忽然化成了委屈。
“我不同意,”他抱住她,像是一瞬间变回了那个暴躁任性的小男孩,“你不要走。”
他箍住她柔软的腰,扳住她瘦弱的肩。他像要和她死在一起,又像要靠在她怀里狠狠哭一场。
她的眼泪开始流。
6
她终究还是没走成。
她的国家那时出了些事情,她父母所在的城市乱成一锅粥。更重要的是,她一个大学时期的同学签下了一部电影的导演,叫她去做一些相关的工作。
在美国徒等四年,她终于等来了机会。
那段时间她忙得甚至顾不上吃饭,一双眼睛每天都熬得通红。莱德纳有时来找他,戴着墨镜和口罩,只为避开无孔不入的娱乐记者。
那么地道的一个美国少年,为了她学起了中国菜。他自己在片场为了省事只吃盒饭,却愿为了她花一整晚炖一锅骨头汤。中国菜真是一种神奇的食物,当他坐在沙发上等一锅汤入味,随着香气的氤氲,心也会跟着柔软起来。
十一月的末尾,他在片场休息的间隙找到了蒋秋仪。
“这是我第一场演唱会,”他期待地看着女孩的眼睛,“我给你留了最靠前的座位,你一定要来。”
蒋秋仪当时忙得焦头烂额,大脑自动把与电影无关的信息都过滤为了垃圾。她随口应了一声,便把那张门票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如果她当时肯多抬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莱德纳如今瘦得惊人,脸色苍白如中世纪的吸血鬼。
十二月七日晚八点,莱德纳的演唱会因故取消,现场之混乱无法想象。蒋秋仪在剧组杂事缠身,第二天早上才在报纸上知道这个消息。
记者抓拍了他在台上癫狂的形象,照片放大成为了头条的背景图。
“童星无法避免的堕落,莱德纳演唱会毒瘾发作。”
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年轻人间吸毒成风,连法律都无法有效制裁。这个颇具噱头的新闻一出就引发了社会的讨伐,有孩子的中年父母把对社会风气的怒气直接发泄到一向叛逆成瘾的莱德纳身上,在娱乐小报的版面上肆无忌惮地谩骂。
蒋秋仪的心在翻报纸的过程中一点点冷下去。
她向剧组请假,同学不可思议地质问她:“你要在这个关头走?”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
“等你回来职位未必会留着,”他脸色十分难看,“你只是个临时工。”
她心更冷。原来她从头到尾只是个廉价劳动力。
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临时工谁都能做,莱德纳却只有一个蒋秋仪。如果她早些明白这点,他也不会走到这步田地。
报纸尾页上还附了对莱德纳父亲的采访。那男人西装革履一脸假仁假义,恨其不争的模样倒引起了其余父母的共鸣。
只有蒋秋仪知道他是什么货色。
她这么多年的书终于是没有白念。人情世故,道理伦常,当她带着警官站在那个男人面前时,对方毫无涵养地破口大骂。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逼迫莱德纳吸毒?”
那个女仆颤抖着从蒋秋仪身后站了出来。
“我作证,”她脸色惨白,声音却无比坚定,“这个魔鬼收养了莱德纳后就把他当做自己的摇钱树,为了保证他不背叛自己,还……”
她深吸一口气。
“他给莱德纳注射毒品,拍摄他毒瘾发作的样子,把视频作为自己要挟莱德纳的筹码。”
7
莱德纳父亲的判决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律师甚至没有为他准备过多的辩词。记者们用夸张的手法描写了莱德纳悲惨的遭遇,社会舆论完全转了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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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可怜的孩子,”接受采访的中年女人热泪盈眶地说道,“他一定可以走出阴影。”
人们狂热地呼唤莱德纳的归来,公司却宣布他要息影一段日子。他没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去向,只留下一张便条便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全世界只有蒋秋仪知道他在哪。
他躲进唐人街的公寓,每天起码要睡二十个小时。他像是忘了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不知饥饱,不知冷暖,蜷缩在储物间的地板上,睡醒了就望着天花板发呆。
毒瘾偶尔发作,他摔东西,砸门,用最难听的字眼辱骂蒋秋仪。
直到某天他看到了蒋秋仪额头上的伤口。
“是我做的?”他的手覆上那块刺目的纱布,“是我吗?”
蒋秋仪没有回答。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把她搂进自己怀里。
后来他开始有意识地捆住自己。趁着意识尚存,捆住手脚,反锁房门。那段时间他不吃不喝,瘦成了一副骨架。有时候过于痛苦,就用头一下一下地砸地面,砸得鲜血横流。
戒毒的第二十八天,他们迎来了中国的新年。
唐人街一派热闹景象。大红灯笼高高挂,家家户户贴起了春联。
“这是什么?”他指着蒋秋仪手里的福字。
“这代表着幸福,”蒋秋仪倒贴福字,“我们把它倒贴在门上,代表新的一年幸福会到来。”
莱德纳的兴趣被提了起来。
“为什么有只老虎?”
“这是窗花,”她不会翻译窗花,干脆直接发的汉音,“而今年又是虎年。”
他十分积极地和蒋秋仪一起打扫着屋子,对每一样没见过的东西都赞不绝口。
“这太难了,”他说那些窗花,“这根本不可能是人剪的,只有最精密的仪器才能办到。”
“谁说的,”蒋秋仪吐吐舌头,随手拿起一张红纸折了两折,“你最喜欢的动物是什么?”
“兔子,”莱德纳眼睛亮晶晶地说,“毛茸茸的。”
秋仪望着他海蓝色的眼睛莞尔一笑。她的剪刀上下翻飞,红纸再展开时,就出现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
“等到中国过兔年的时候,你就可以把它贴到窗户上了。”
莱德纳小心翼翼地把那幅窗花夹进一本厚厚的字典里。
他余生再没像那天那么开心过。秋仪拿出和好的面团和拌好的肉馅,她说中国人会在一年最后一顿饭里吃饺子,这样未来的一年都不会感到寒冷。莱德纳坐在桌旁虔诚地看着秋仪包饺子——一挤,一捏,一个精致如艺术品般的食物就诞生了。
他也包,弄了一脸的面粉,勉强做出一个来。秋仪看了一眼,毫不客气地说:“像只死老鼠。”
莱德纳大受打击。
饺子出锅,他迫不及待地把脸凑了过去,无奈筷子使得实在不好,夹了半天连一个都没吃到。蒋秋仪看他一脸沮丧不禁大笑,筷子轻轻一挑就把一个浑圆的饺子拨进他碗里。
莱德纳满意大嚼,只听后槽牙“嘎嘣”一声。
他捂着腮帮子大呼小叫。蒋秋仪轻轻“喔”了一声,一脸喜悦地望向被硬币硌到牙的少年:
“这代表幸运。”
是吗?
他愣了愣,目光转到了那枚硬币上。如今的他,倒真的需要许多许多幸运。
8
1967年,莱昂纳复出后的第一部电影开始筹备。新人辈出的六十年代娱乐圈,人们已经淡忘了这个两年前搅得娱乐圈翻天覆地的少年偶像,任公司大打怀旧牌,响应者仍是寥寥。
没人愿意接这种不挣钱的活计。制作班子凑不齐,莱德纳拿着蒋秋仪拍过的短片直接找上了负责人。
他一口气看完了所有短片,和莱德纳要来了蒋秋仪的电话。
蒋秋仪那时已到美国近十年。这十年里她做过助理,做过老师,还在餐馆洗过盘子,仅有的一点积蓄全都投在了拍电影上。接到电影公司的电话后,她狂喜到落泪。
一切筹备就绪,莱德纳甚至已经拍摄了第一张宣传海报。他穿着衬衫站在甲板上,海风把他的衬衣吹得如鼓起的船帆。
开拍不到一个月,政府开始又一次地大规模征兵。
他们怎么就没想到,越战在那年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莱德纳料到自己逃不过,却没想到来的这么快。他让蒋秋仪重新找一个男主角,她却坚决要等他回来。
“那是你的梦想。”他劝慰道。
谁知蒋秋仪说:“你才是我的梦想。”
他再也没有回来。
1980年,蒋秋仪终于返回中国。她找了一份平凡的工作,嫁了一个平凡的男人,忘掉了之前所有的梦想。
无论是电影,还是爱情。
9
“莱德纳死在战场上了?”我喃喃地问道,只觉得心里堵得很难受。
“未必,”他轻声说,“战死,失忆,或者重伤。战争的残酷会让人的内心产生巨大的变化。”
故事开始讲的时候,他从橱柜里拿出了一瓶鸡尾酒。故事讲完了,鸡尾酒已被他喝得几乎见底。
“设想一下吧,”他晃悠悠地站起来,像在朗诵一首诗歌,“莱德纳在战争中失去了他的右腿,他该如何面对自己爱的女人?那个傻瓜二十岁的时候根本不懂爱情。后来他想通了,看开了,爱人却在漫长的等待里丧失了信心……”
他曾是个歌手,演员,战士。
却再也无法成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老人摇摇晃晃地走到窗户前,伸出手抚摸着那纸窗花。雾气模糊了窗户,也模糊了记忆。他像是回到了那年的唐人街,为一个窗花欢呼雀跃,为一枚硬币相信未来。
“All my best memorise(我所有的美好回忆)
come back clearly to me(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Some can even make me cry(有些甚至让我泪流满面)
Just like before(一如往昔)
It’s yesterday once more(这是昨日的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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