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一九三六年,上海。
战争的阴影已经压得很近了。东北沦陷,大批的难民流离失所。沈琼如在田太太家给小少爷做家教,打开窗,天上飞过两架战斗机。
她系好窗帘的带子,坐回书桌前,教身边的男孩字正腔圆地念英文。
永安里这条弄堂,地方不大不小,住户不多不少,什么都是刚刚好。田太太手拿半条街的地契,每个月收的房租够贫苦人家吃上半年。守寡不怕,守寡没钱才可怕。像田太太这样富有的寡妇,每个月新衣服买着,新发型做着,小少爷的家庭教师,自然也请着。
一阵轻轻巧巧的敲门声。
“沈小姐,”田太太半个身子挤进书房,“和青远来吃饭吧。”
小孩子学得枯燥,欢呼一声便丢下课本跑出房门。沈琼如把纸笔收进手袋,转过身推辞:“这些日子多亏您照顾,都要走了,怎么还好意思再麻烦您。”
两个女人走下楼,餐桌旁已经搁好了沈琼如的行李。她在这里做了一个多月家教,也住了一个多月。如今找到合适的住处,也就不想再多叨扰。
“你要走了,这屋子里就又空荡荡的,”田太太拉平她衣服上的褶皱,“青远上个月英文考了满分,你功不可没。”
“我还要过来教书呢,”她拿起行李笑道,“田太太,我走了。外面风凉,您还是别出去了。”
最近气温突降,田太太受了风寒,把她送到门口便回去了。下楼处是个露天台阶,蛮陡峭。琼如拎着箱子,走得不胜艰难。
好不容易走到最后一个转弯,她高跟鞋没站稳,踢了一脚立在最高阶的箱子。一时间,“咣当咣当”之声不绝于耳,皮箱翻滚着掉下去,把琼如吓得捂起耳朵闭起眼。
再睁开眼的时候,楼下站了个年轻男人。
这条街上住的都是田太太的租客。剃头的,做衣服的,卖书卖花卖早点的,沈琼如和他们多少打过交道。偏偏这个叫司徒九的男人,她连面都没见过几次。
田太太和她说:“这个人,以前在十八铺卖水果,租我的房子我就答应了。后来好像进了青帮,天天神出鬼没,我也不敢叫他搬走。”
那时候上海滩乱得很,“青帮”和“洪门”这两个黑社会组织反倒成了各股势力争夺的香饽饽。沈琼如胆子小,往日碰见这些人都是绕着道走。谁知怕什么来什么,方才司徒九路过这段台阶,眼看着行李箱就要砸到腿上,抬脚便把它牢牢踩住。
他看看箱子,又看看沈琼如。台阶上的女孩猫儿似的瞧他,司徒九一弯腰便把那皮箱拎了起来。
“沈小姐要叫黄包车?”他用空着那只手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这离马路还有些远,我送你过去吧。”
她点了点头,握紧手包,跟在司徒九身后朝马路走过去。男人个子很高,身形挺拔,提着皮箱的手臂因为用力而显出了纹路分明的青筋。他里面穿的是码头上扛包工人才穿的汗衫,外面套一个灰色对襟,裤腿扎紧,里外里一副地痞无赖的打扮,和他规矩讲话的模样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琼如都想好他把她箱子抢跑以后她要喊什么了,耳边却传来“咔哒”一声响。抬起头,黄包车车夫把她的箱子放进座位底下,对着司徒九点头哈腰。
“沈小姐要去哪?”他半侧过身问道。
“胡家巷子十七号。”她低下头,也不敢看他的脸。
车夫应了一声,扶着她上了黄包车。地上不知道哪来的土,被车轮碾过扬起了一片尘。琼如壮着胆子回头,隔着尘埃望过去,只见司徒九站在巷子口,望着天,点起根烟。
发呆。
她心里忽然难受了一下,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二】
胡家巷子离琼如学校近,但离永安里远。青远的英文课改成三天一次,她有好一阵子再没见过司徒九。
转眼就到了年根。
天黑得越发早了。田太太买了块做新衣裳的料子,裁缝剪完了还剩一小块,她就给了琼如。她念书好,做东西手也巧。趁着青远做功课的空档缝出条手帕,还在角落里绣了朵含苞待放的栀子花。
两个女人正凑在一起看,外面忽地传来一阵喧哗。
天早就黑了,各家做生意的都大门紧闭。田太太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只见一群面容狠戾的男人进了司徒九租的那件屋子。门关上,窗关上,里面的闷响和呻吟就变得微不可闻。
沈琼如要出去看,被她一把按在了椅子上。
“要死的呀,”她颤抖着手盛粥,勺子抖得狠,米洒了一桌子,“早就知道不该租给这个煞神。这下要出人命的呀,可怎么办才好。”
“田太太,你别急。”沈琼如安慰她,“这街上有巡警,他们待不了太久。一会儿人散了,我出去报案。”
田太太到底年龄大些。镇定下来,事情也想清楚了。她给沈琼如的饭盒里称了些米粥,一字一顿地叮嘱:“他们黑吃黑,你可千万别卷进去。司徒九也是青帮的人,叫巡警?他未必领你这份情。近日上海不太平,他们一散你就赶紧走。”
司徒九的房子里起初还有些抵抗的声音,到后来就只剩击打皮肉的闷响。沈琼如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得凌乱的脚步声走出来,散开,消失。
然后便是淹没上海滩的寂静。
田太太把她送出了门,琼如脚步匆匆地往大马路走。永安里窄窄长长的,她的鞋跟敲着石板路,声音荡过来,又荡回去。
最终,还是停到了那扇半敞的门前。
她往门里面望。一个木床,一个矮桌,好像就是全部家当。瓷碗和杯子都被砸碎了,满天银河似的洒了一地,立着尖锐的棱角,上面染着血。
她顿了顿,推开门,轻轻迈进那道门槛。
地上有道血痕,血痕的尽头是床。爬上床这件事似乎已经费尽了司徒九的所有力气,他无声无息地躺在那,胸口轻微起伏着。
“司徒九?”
没人应声。
她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掏出手帕给他擦脸上的血。布料擦过伤口,司徒九疼得“嘶”了一声,睁开眼便看到了沈琼如。
眼睛里的凶光还没散尽,琼如被他望得打了个哆嗦。
脑子尚还被打得发懵,视线也聚不了焦。屋子里的灯亮得凄楚,把沈琼如勾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是神仙吧?他恍惚着想。
神仙壮起胆子把手帕沾了点水,又给他擦了擦脸。帕子上有股栀子花的香,让他意识一点一点明晰起来。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你别动了,”沈琼如软声软气地说,“我这饭盒里有点米粥,你睡一会儿起来喝吧。别让田太太看见。”
说完,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
她一走,灯光就变得刺眼起来。司徒九眼前的世界膨胀又收缩,他按着腹部爬起来,眉毛一跳一跳地疼。
这群王八蛋,下手可真狠啊。
饭盒放在桌子上。盖子盖得紧,米粥还有些余温。司徒九囫囵吞了几口下去,眼前忽然起了层水雾。
她的手帕丢在一边,被他脸上的血弄得肮脏不堪。司徒九拿起来深深嗅了一下,铺天盖地的栀子花香,让他浑身的痛都缓解了。
【三】
那个年代,狼烟四起。女学生,一件白衬衫,一条阴丹士林染的裙子,个个面容清秀,好一朵乱世浮萍。她若是对你有那么三分好,哪个男人都要沉醉进去。
司徒九站在校门口,眼见着一朵朵乱世浮萍飘过来,目不斜视,只等他那朵。
他还是那副无赖的打扮,在学生堆里也算过分打眼了。琼如一出校门就见到他戳在人群里,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
“你找我?”
“是。”
“做什么?”
他手忙脚乱地把饭盒递过去,又从口袋里摸出那方手帕。他把这块布洗了三四遍,晾干,又洗,却还是除不掉上面的血印。
沈琼如见着那血印就想起了他那晚头破血流的模样,急忙皱起眉,“这帕子我不要了,你自己留着就好。”
饭盒拿在手里尴尬,她硬着头皮往上课用的包里塞。无奈包里书装得满,饭盒装进去了,几个本子被挤出来,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
司徒九赶忙帮她捡。一本一本摞起来,没一会儿就看到一件信封夹在里面。
他虽说不太识字,但也能看出来这信封上的落款字迹器宇轩昂,和她课本上那些娟秀的小字截然不同。
“这是……”他没忍住,捡起那信封。话才说到一半,沈琼如从他手里把信封一把抽走。
又一波学生走出了校门,看他们的眼神多少带了些意味深长。沈琼如低下头,从司徒九身边匆匆走了过去。
马路边窜出来一个小个子跟班。一身短打,弯着腰问:“九哥,我去帮你追?”
“追什么追,”他斥了一声,“码头上那批货到没到?晚上去拿,别误了时间。”
跟班叫扈小才,快饿死的时候被他从街上捡回来。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被训了显得格外沮丧:“误不了,兄弟们都招呼好了。”
上海滩一入了夜,另一个世界就苏醒了。
暗流涌动,数不清多少势力在夜色里交汇。歌厅里传出的靡靡之音笼罩着这座城市,把人的骨头唱酥,身子唱软,酥软得忘了别的地方还在打仗,只记得今宵好景花尚开。
夜色的掩护里,船老大捏出一丝烟土放到司徒九鼻子底下让他闻。
“我还信不过你么?”司徒九推开他的手摇摇头,“让兄弟们搬吧。”
船老大嘿嘿一笑,手里的灯扫过他青肿未消的脸:“洪门的人做的?嗨,杜老板不讲仁义,让你做事,却不帮你出气。”
“杜老板向来讲义气。是我自己做事不干净,给洪门留下把柄,怪不得他。”
手下兄弟动作快,没一会儿就把烟土转移进了货车。司徒九踏上副驾,手指敲了敲方向盘:“开车吧。”
暗夜做暗事,他们挑了条小路,不声不响地朝着仓库的方向开。车子拐进一条弄堂,小才却“咦”了一声。
“九哥,你看那几个不是老八手底下的人吗?”
司徒九几天没睡过安稳觉了,混沌着一抬头,只看见车前面鬼鬼祟祟地走了三个男人。他起了疑,往路尽头一看,脸色立刻冷了下来。
嘱咐好扈小才几件要紧事,司徒九手脚利索地跳下车厢。他脚步轻,不声不响地在他们身后跟了一段,也听了一路的污言秽语。路至拐角,他总算冷冷开了口:“世道再乱,这租界的地盘里,巡警也不是不做事了。青帮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们要是我的人,现在怕是已经断了一只手。”
他的声音极有辨识度,三个小混混一听就吓得腿软。声音一嘈杂,被他们跟着的那女人便回身看了过来。司徒九怕她把他们混作一谈,低喝了一声:“滚。”
片刻后,沈琼如看着司徒九从夜色里走出来,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他倒是也没提那三个人吓唬琼如,只是皱起眉问:“这么晚,你在街上做什么?”
“田太太病了,我去医院照顾她。”
他点点头,眼睛往她腿上一扫。
“膝盖怎么了?”
她讪笑一声,指指后面一条弄堂:“那边黑,摔了一跤。”
他这才发现她裙子上沾了灰,手掌也破了皮。就这幅落魄模样,怪不得被人盯上。
“摔成这样,也不知道叫个黄包车,”司徒九摇摇头,“现在上海乱得很,我送你回去。”
他今晚本就是在做江湖事,流氓气还没敛尽,竟把沈琼如吓得不敢拒绝。弄堂里静悄悄的,气温不高,空气中浮着一层冬天才有的雾。
“你们这些女学生,”他大约也感受出了沈琼如声音里的恐惧,放软了声调笑道,“都快到年根了,还穿得这么少。只怕到时候田太太病好了,你却病倒了。”
平素陪着兄弟流连风月场,他这玩笑可开得有些不知分寸。琼如觉得他话里轻薄,拽了拽裙角,赌气似的加快了步伐。谁知摔的时候连脚腕也崴了,步子一快,她稳不住身子,狠狠朝前一扑。
司徒九还没反应过来这姑娘怎么越走越快,便见她身子一晃,跟块烙饼似的贴在了地上。他两步跟上去,慌忙蹲下身:“沈小姐,你没事吧?来,我扶你起来。”
痛壮怂人胆,沈琼如一把推开他的手,挣扎着坐了起来。
两个人。一个青帮的流氓,一个念书的学生。一个蹲着,一个坐着。远处传来小商贩的叫卖声,沈琼如的眼泪突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落。
司徒九这人,杀过人,打过枪,骑过马,抢过劫,偏偏还没哄过女人哭。风月场的姐姐妹妹见了他个个笑得像牡丹花,谁敢在青帮老九面前哭丧着脸。
沈大小姐就敢。不但哭,还要哭得嘹亮,哭得长久,哭得荡气回肠。
眼泪鼻涕全抹在司徒九的衣服上,她说:“你们全都欺负我。”
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问:“谁欺负你?”
“我东西都搬进家了,房东太太要涨房租,不让我用水,晚回去就骂我出去卖。田太太病了,我不好意思麻烦她,买个药医院的护士都要难为我。陪床要多给钱,黄包车也叫不起,这么晚回去,不知道那老太婆又要说什么难听的话……”
顿了顿,她使劲一瞪司徒九,“你也觉得我放荡?是不是?”
司徒九指天誓日,“我没有。”
“那你说我穿得少?”
他哭笑不得,伸手把她头往自己肩窝里一按,“女学生,都花儿一样。身材最好的时候,愿意穿什么穿什么。我一个粗人,说话没个讲究,你别往心里去。”
闯江湖讲究乘胜追击。眼看着沈琼如眼泪止住了些,司徒九揪着她肩膀往起一提。
“疼。”她闷声说。
“知道,”他弯下背,拍拍自己肩膀,“上来。”
看她一动不动,司徒九挑起眉,“你们读洋书的,总不至于还讲究那些封建规矩吧?”
那边还没动静。他没那么多耐性,揽住沈琼如的腰就要把她扛起来。
“别别别,”琼如这下慌了,挣扎着从他怀里跑出来,老老实实爬上司徒九的后背,“还是背吧,背吧。”
杜老板教过司徒九,闯江湖就和打仗一样。乘胜追击是基础,必要的时候,要学会趁火打劫。
【四】
杜老板不高兴。
他们在别人手底下做事的人,除了把事情做好,也要懂得看上头脸色。
老八就不会看脸色。你看吧,杜老板这些年一个劲儿赈灾捐款办银行,要的就是把青帮洗干净,新潮流来了好脱身。老八呢,还是当初抢码头那个做派,带着兄弟做些不入流的勾当,终于被杜老板一脚踹出门。
老八走了,年轻一辈里就只剩司徒九好用了。
杜老板把他当弟弟。
“你跟了我多久?”他那天忽然问。
司徒九一愣,“十二年了。”
“十二年,”杜老板掐指一算,“你虚岁有二十三?”
“二十四,”司徒九一笑,“您从码头上把我要下来那年,我娘刚死,我十二。”
“当时看你机灵,”杜老板也笑,笑得比司徒九老成,“倒是没看错。”
顿了顿,他又问:“二十四,没成家?”
司徒九刚想回答,却看到门边冒出个脑袋。
鬼鬼祟祟的,和他眼神一对,急忙缩了回去。杜老板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只看到门槛那露出条裤脚。
“进来。”
他不耐烦了,磕磕烟,看见扈小才缩头缩脑地走进来。司徒九怕他挨骂,先过去给了他脑壳一巴掌。
“怎么了?”
扈小才委委屈屈地说:“有人找九哥。”
杜老板摆了摆手,司徒九急忙带着小才走了出去。一出了杜老板视线,这小东西立马生龙活虎起来,也不管司徒九被他刚才的模样气得脸色发黑。
“九哥,是个女的。”
“女的?”司徒九有点窝火,“我最近可没跟你们去那些乌七八糟的地方,哪来女人找我?”
扈小才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半天也没说清楚。兴冲冲把他往杜老板宅子外面一推,迎面撞上了沈琼如。
她放了假,没穿那身学生装,反倒用田太太发的工钱新买了身大衣。一身红配着满头青丝,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引得路过的人全在看。
司徒九吓了一跳,拉着她赶忙躲进路旁边。
“你干什么?怎么来这找我?”
她胆子倒是大了不少,看了一眼杜宅的牌匾,一脸理所当然,“田太太说你在这里呀。”
田太太知道他俩最近走得近,几次三番暗示沈琼如。无奈这姑娘装傻充愣一把好手,人家田太太话里有话地问:“你可知道司徒九在哪里做事?”
她就反问:“在哪里?”
田太太冷哼一声:“在杜家宅子。”
可那时候青帮给杜老板管得严,做了不少好事。沈琼如又有司徒九护着,对这组织的印象自然改观了不少。
司徒九看她笑得开心,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找我干什么?”
“今天腊八节,我熬了一锅腊八粥,喝不完,你晚上去我家喝吧。”
他一愣,“腊八?”
没想到他是这反应,沈琼如也愣了,“上海,不过腊八节?”
“哦,”他反应过来,赶忙说,“过的。是我,我没过过腊八。”
节日归根结底,不过是亲人团聚的一个借口。要是没有亲人,什么节,还不都是个平常日子。
司徒九过了十二年的平常日子。
送走沈琼如,他想着想着,就弯起嘴角开始笑。扈小才被他笑得后背发凉,贴在他耳朵边问:“九哥,你笑什么呢?”
“啊?”司徒九看向他,甚至没打算敛起笑意,“你九哥,今年要过腊八了。”
扈小才不懂,“年年不都有腊八?”
他摇头,笑意越发浓,“不一样的,不一样。”
司徒九这一下午,事情做得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等到天擦黑,他朝几个弟兄打了招呼就赶去了胡家巷子,路上还带了两提水果。
到了楼下正赶上房东太太出门。阿婆看见司徒九吓得脸色一变,急忙解释:“哎呀,我最近没有欺负那个姑娘的呀。”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往沈琼如的窗口望了一眼。暮色方至,远近的建筑都被勾上一层金黄的边。斜阳洒进她的窗户,米色窗帘被风吹得荡进去,又荡出来。
“那我替她多谢您。”他分出一提水果递给那房东,倒是把这尖酸老太唬得一愣。
眼见着这年轻男人上了楼,她急急抓住那看热闹的隔壁邻居,“就这个人呀。上次来,面上客客气气的,腰上却别着枪,让我对这沈小姐客气些。我往窗户底下一看,哦呦,五六个青帮的人站在那,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那邻居倒是个明白人,“这沈小姐到底什么身份?清清纯纯一个女学生,跟青帮又有关系,还月月收着部队那边来的信。”
房东不解地摇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水果,又变得眉开眼笑。
司徒九进屋出了点动静,楼上立刻一阵叮当乱响。沈琼如踩着双带跟的鞋踢踢踏踏地下了楼,抓着他的手臂就问:“房东太太刚出去,你没碰见她吧?”
他把水果放下笑道:“没有。”
“那就好,”琼如长出一口气,“快,我去厨房给你热粥,你先去我屋里待着,别叫她一会儿回来看见你。”
越往楼上走,那栀子花的香气就越浓。打开门,窗户前一面书桌,放着她的书本笔记。床单是白的,一尘不染,上面搁了条还没从晾衣架上拆下来的连衣裙。
司徒九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坐到了桌子前。
从窗户望出去,上海的夜色降临了。这些年跟着杜老板做事,他见的夜色多是琉璃似的,歌厅舞厅,商贾名流。灯光揉进黑暗里,一张张哭笑不由衷的脸。
可是胡家巷子的夜色,平和了许多,纯粹了许多。夜到了,灯就暗了,只有家里的窗户才会亮着。
家里啊……他轻笑一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小姑娘的房间,墙上装饰得热闹,贴着画,贴着报,还贴着……照片。
司徒九脸色变了变。
是张合照。
司徒九这种人,想活着,就得懂识人。照片上这男人很年轻,穿一身中央航校的飞行服,眉宇间一股英气。
这英气,是司徒九没有的。自小混江湖闯码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早就淬炼出一身匪气。杜老板身边一条狗,碰上哪个当权的都得点头哈腰,骨气更是扔进灶膛当柴烧。
可他没有,别人有,照片上这男人就有。沈琼如站在他身边,挽着他的手,眉眼笑成月牙弯。
司徒九眼神一转,望向了琼如放书的架子。几封信夹在书中间,他不由分说抽了一张出来。
刚跟杜老板的时候,他年龄小,被扔去一家做暗哨的药店干了两年学徒。卖药得识字,他手掌被打肿了几百次,总算认得一篇千字文。一封百余字的信写得文绉绉的,跳开十几个不认识的,司徒九总算看懂了这寄信人在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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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风花雪月,没有儿女情长。通篇讲的国情局势,东北战况,学校趣闻。写信的是个在中央航校训练的飞行员,言至最终,终于落下一句:“我在航校一切都好,勿念。”
落款:张良甫。
楼下传来脚步声,他把信塞回书架,若无其事地去开门。
腊八粥的香气扑面而来。
碗不大,东西倒放了不少。他拿着勺子拨拉着数——莲子,红枣,桂圆,松子仁……
“没见过吧?”沈琼如撑着头坐在一边看他,“这是我们浙江的做法。”
他“哦”了一声,问得漫不经心,“你是浙江人?”
“浙江杭州。你呢?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哪里人。”
“我也不知道。记事那年,我在上海,那大约就是上海人吧。”
好好一碗粥喝得味同嚼蜡,司徒九终是没沉住气。
“沈小姐,那张照片上,是你什么人?”
他希望是表兄表弟,也做好了得一个“未婚夫”的准备。却没想到沈琼如看了一眼那照片,笑了。
“那个人啊,”她说,“那是我一个梦。”
夜风灌进来,把粥吹凉。房东太太在楼底下买菜的声音传上来了,沈琼如说:“司徒九,你该走了。”
顿了顿,她又提了一句:“过些日子,陪我去趟城隍庙吧。”
他扫了一眼照片上那男人,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好。”
【五】
杜老板这个人,传统。手底下开了一大片的西洋歌舞厅,自己住的却仍是个中式院子。外面一道门,小桥流水地走进来,他坐在院子里面,听戏。
那边的日本翻译还要说,司徒九上去拦住了。
“这办银行不是小事,杜老板不愿意,自有他的理由。翻译先生,我送您出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下了逐客令。这翻译也是个中国人,走到门外,给了司徒九一根烟。
“您这是干什么?”
“您是杜老板身边的红人,”翻译陪着笑,“您说的话,他听得进。”
话罢,又掏出条布包来。司徒九一掂便算出这是两条黄金,手腕一翻,推了回去。
“您可别害我,”他把烟点上,笑眯眯地说,“青帮有规矩。烟我收下,东西您拿走。”
关门,送客,司徒九回了杜老板身边。
“我刚想开银行,这日本人就来谈合作,耳朵比狗都灵。”
“可不是吗。他们倒是清楚,想从上海滩捞金,最稳妥的方法就是通过您。”
杜老板抽了口烟,沉下了声:“我看这帮日本人还要来。”
“他们要是再来,我就说您不在。”
“不成,”杜老板脸色狠戾,“青帮就是条跟在鲤鱼身后的泥鳅。这几十年,我跟得对,鲤鱼跃了龙门,咱们才能混到如今。现在,日本人要做鲤鱼了,跟了就是汉奸,不跟就又成了泥鳅。”
司徒九不言声了。
“难办啊,”他长叹,“上海滩要变天了。”
到了年根,城隍庙旁便摆出了许多卖年货的。沈琼如挤在人群里,硬是要去买胭脂水粉。
司徒九不想折回去,把她手里东西拿过来,只嘱咐了一句:“我在这边等你。”
“好。”女孩亮堂堂回了一声,转身就没了踪影。街上人挤人,他看到远处有条空着的巷子,便打算过去清净一会儿。谁知刚走到巷子口,里面竟传出了一阵小孩的哭声,夹杂着女子的哀求。
闹事行凶,这些人未免也太过肆无忌惮。
女声哭得凄惨,他司徒九最见不得孤儿寡母。刚往里迈了一步,眼神却被惊得一震。
他看见了对方,对方也看见了他。被杜老板逐出青帮的老八一副捡了大买卖的嘴脸,迈着螃蟹步便走了过来。
“呦,这不是杜老板身边的大红人九爷吗?怎么,租界的威风抖得不够,今天要来这城隍庙划地盘了?”
他向来看不上这老八的为人做派,冷笑一声道:“一群大男人,欺负人家孤儿寡母,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说出去在青帮做过事,人家以为是杜老板没教好。”
“嚯,倒是一条忠心的狗。”
他有些恼怒,一抬头,却见老八身后那个女人眼熟得很。
田太太?
她怀里紧紧搂着青远,望着他的眼神里写满了哀求。老八手下的为人他比谁都清楚,今天他要是放这娘俩在这,后果不堪设想。
这下,就是他不想救也不行了。
“老八,”他收敛了怒火,“咱俩好歹共事过,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了这对母子。”
他俩在杜老板手下一起做了八年事,这还是司徒九第一次有求于老八。他得意坏了,脚踏上路边一座石雕,摇头晃脑地问:“看在你的面子上?凭什么?你当这里还是租界,人人都得卖你几份薄面?”
他腿抬得高,露出裤兜里塞的一张证件。司徒九垂眼看了看,忽地想起那翻译也有这么一张证。
“我说你离了青帮在哪高就,”他一皱眉,“原来是去当日本狗了。”
“彼此彼此。青帮狗,日本狗,全都得趴在地上啃骨头。日本人喂的骨头肉可多,你要不要也来尝尝?”
“未必吧。日本人要的都是野犬,用完了炖汤喝,你可别到日子了尸骨无存。”
老八脑子笨,琢磨了半天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我去你姥姥!”他勃然大怒,“司徒九,我就看不惯你这鬼做派。都是当流氓,你摆什么狗屁姿态?老子被害得滚出青帮,八成是你在杜老板身边吹耳旁风。兄弟们,给我上,把这王八蛋的腿给我打折!出了租界,没有杜老板,你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狗东西!”
老八身后的人一拥而上,司徒九一个闪身把跪坐在地上的田太太拽了起来。
“快走!”他暴喝一声,狠狠把她推出巷口。
就这么片刻分神,司徒九脑后便已挨了一棍。眼前的世界扭曲又扩散,有血从额头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想的竟然是——
沈琼如,你可千万别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