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镯
北风三百里
2016-09-06 12:44


楔子

布莱恩的祖母是一个中国人,他对于那个东方古国的好奇,起源于祖母手腕上从未摘下的翡翠玉镯。

“这是宝石磨制的吗?”幼年的布莱恩好奇地问他的祖母。

“当然不是,宝贝。”祖母将他抱在膝盖上,转动着腕上那片碧色,“这叫玉,来自古老的东方。在中国文化里,玉代表着温婉和美好。”

祖母去世很早。临走前,她把那个玉镯放进了布莱恩的手心。

“玉镯可以承载记忆,”她虚弱地告诉布莱恩,“把它送给你爱的女孩子,祖母会保佑她。” 

葬礼举行那天,镯子毫无预兆地断裂开。他用手绢将镯子包起,跪在祖母的墓碑前大哭。

1

布莱恩带着断镯到大英博物馆时已是傍晚。

接待他的工作人员压低声音说:“柳小姐工作的时候不喜欢外人打扰,你进去以后不要主动说话。”

布莱恩点点头,目光转向了面前的木门。

门虚掩着,他把手压在门板上,温暖的触感沿着手掌的纹路流进心里。一线阳光从门缝里透出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木门便已毫无声息地开了。

削肩、极瘦,黑发被随意绾在脑后。那么单薄的身体,几乎要被窗外汹涌的夕阳淹没。

这是布莱恩第一次见到柳璃的场景。她的右手拿着一支细长的毛笔,左手托着一个粉青的瓷碗。但令人惊异的是,那瓷碗上被描绘出一条金色的细线。

后来布莱恩才知道,这种被称作“金缮”的工艺是一种修补文物的手法。将破碎的瓷器在黏合后对断口进行描绘,体现的是一种残缺的美感。但当时他只是被一种单纯的美所击中,无论这种美是来自于柳璃,还是她手中的瓷器。

她像是完成了手中那盏瓷碗的修复。毛笔被轻轻搁下,柳璃侧过脸看了一眼布莱恩。她眉眼很淡,有种水墨丹青的缥缈。

“你是给博物馆打电话的那位先生?”柳璃轻声问。

布莱恩如梦初醒。

他从口袋里拿出被手绢包着的玉镯递了过去。自外婆去世后,许多年里他一直在努力寻找着能够修复这个玉镯的匠人,可那些技艺精湛的匠人们却总是失望地摇摇头——

“很遗憾,我们无法修复这种材质的首饰,”他们怀着歉意,“即便修复了,也会使它丧失原本的美丽。”

于是他只好等待。直到他上了大学,才有在博物馆兼职的同学告诉他:“大英博物馆来了一个修复馆藏瓷器的中国人,你或许可以找她帮帮忙。”

他充满期待地来了,因为这次的人,与他的祖母来自同一片土地。

柳璃摘下手套,接过他手中的断镯。她的手指纤长,指腹上染了些许染料的金色。断裂的玉镯捧在她手里,有一种奇妙的和谐感——布莱恩有一刹那觉得,这镯子本应是戴在柳璃的手腕上的。

“这么好的玉镯,”柳璃的眼里有些疼惜,“可惜了。”

可随即她又笑了笑,只是笑容淡到叫人难以察觉:“不过也不是修不好。放在我这里吧,我会看看她的。”

那么多的能工巧匠,却是第一次有人用“她”来称呼这个玉镯。面前这个黑发黑眸的东方女子,俨然已经把这个玉镯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2

布莱恩的祖母会写小篆。在他童年的记忆里,祖母最爱做的事就是花上整个傍晚研磨,然后在夜色降临的时候一笔一画地写下古老的诗句。

他着迷于笔墨的香气,更为那些古老的诗句倾倒。

祖母教他一字一句地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对柳璃,情不知所起。剑桥的课业繁重,他却着了魔似的在博物馆一待就是一下午。

她用来黏合瓷片的胶类他闻所未闻。那如同面粉一般黏稠的物体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酸味,闻久了叫人鼻子发痒。他查询了无数资料,终于明白这种黑色的胶类叫作“漆”。没有任何化学添加,只是从树上刮下的一种分泌物。

多神奇啊。

这出生在最伟大的工业革命国家的男人痴痴地想。

这个叫柳璃的女人继他祖母之后,延续了他对东方的好奇。甚至,她比他的祖母还要神秘。

一抹红突然闯进了他的视线。

柳璃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嘶”声。手中的美工刀微微一偏,在她的手指上划了个狭长的口子。

布莱恩被那红色刺得眼睛一疼。他几步走上去,抓起柳璃的手,空着的左手摸索着桌子上的水杯。

“你不要碰。”柳璃皱了皱眉。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对保守的东方人来说有些唐突。

布莱恩急促地解释:“非常抱歉,我只是——”

“你不要碰漆。”

漆字没有翻译成英文,中文发音生涩地夹在一串英语里,显得很是突兀。

柳璃拿过他手里的水杯,尽数浇在布莱恩不小心沾染了漆胶的手掌上。

“这东西会咬人,”她皱着眉说,“你第一次碰他,会过敏得很惨。”

“它是活的吗?”布莱恩有些好笑,“会咬人?”

柳璃抽出一张纸巾,把他手心里的漆胶尽数抹去。

“只是我们行内的一种说法,”她叹了口气,“但愿你过敏得不会太严重。”

当天晚上,布莱恩的手就肿成了一个馒头。更惨的是,他大约是用过敏的手摸了手臂和脖子,所有被触碰的地方都红肿一片。

他去看医生,却换来医生惊讶的反问:“这是过敏,但是——是什么造成的?”

“是漆。”他生硬地吐出那个字,“呃,我只想要些治过敏的药。”

第二天情况却恶化了。

他连着请了一周的假,没有上学也没有去博物馆。过敏引起了轻微的低烧,让布莱恩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里,以至于接到柳璃的电话时,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从博物馆要来了你的电话,”她的发音算不上很标准,重音压得不对,鼻音也不够浓重,却带着一股独特的韵味,“我这里有些缓解这种过敏的药。如果你需要的话……”

布莱恩几乎是下意识地报出了自己家的地址,然后就撑着不舒服的身体躺到楼下的沙发上,一直到门铃声把他惊醒。

柳璃抱着一个纸袋,略有担忧地看着给她开门的布莱恩。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相当差。布莱恩把她请进门,转身想去给她拿些喝的。

柳璃轻轻拉住了他的袖子。

“不用,”她轻声却坚定地说,“你坐下。”

晕眩感袭来,布莱恩认命地栽回沙发里。柳璃询问了他厨房在哪里后,抱着怀里的纸袋走了过去。不过十分钟,一股淡淡的苦味弥漫在这栋伦敦的老房子里。

他从来没有闻过这样的味道。很苦,但是却让人觉得一下就清醒起来了。

苦味越发浓郁起来。他半睡半醒,再睁开眼的时候,柳璃正将一碗棕色的药放在他面前。

“漆毒不能治愈,只能慢慢减退,”她说,嘴角带着一丝很淡的笑,“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几天之前,她也是这样的笑,说他的镯子“也不是完全修不好”,今天她还是这样笑,说他的病“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她好像什么都不太好解决的样子,却又什么都能解决。

布莱恩虚弱地还了她一个笑脸。

那药极苦,让吃西药长大的布莱恩眉头皱成了疙瘩。柳璃看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有些无奈地从衣兜里掏出一颗糖来。

布莱恩有些尴尬:“我又不是小男孩。”

柳璃这下真的笑了:“你不是小男孩是什么?”

柳璃走了,她的纸袋却留了下来,里面装着几个封起来的药袋,和一个写着 “twice a day” 的纸条。

布莱恩把她留下的瓷碗和中药放进碗橱,厨房里还留着她熬中药时强烈的苦涩味。那颗水果糖被他放进一个瓷碗里,郑重其事地摆在厨房最显眼的地方。

3

布莱恩的过敏刚刚痊愈不久,就迎来了长达三周的圣诞假期。班里的同学拉他去泡吧,他摸摸下巴上的胡碴,苦笑着答应了。

整个伦敦的年轻人仿佛都在啤酒和音乐里放肆地尖叫着,布莱恩和朋友举杯欢呼,眼睛却在看向吧台的一刹那惊讶地瞪大。柳璃亚洲人的面孔在一群欧洲人里格外显眼,她像是已经有些喝多了,头发散下来,身体随着鼓点疯狂地摇摆。

布莱恩拨开人群朝她走去。

柳璃似乎是认出了他。她想说话,脱口而出的却是中文。

布莱恩有些生气:“你不该在这儿!”

她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泪水迅速晕染了他衬衣的前襟。布莱恩感到她在微微发着抖。

一种保护欲将他吞噬。

那是伦敦的十二月,寒气浸入骨髓,冬天漫长得像是不会离开。柳璃穿着单薄的大衣,露在外面的皮肤被风吹得通红。

“不要哭了,”布莱恩对肩膀上的女孩说,“眼泪会结冰的。”

柳璃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如果他能听懂中文,他或许会知道,这个女孩说的是:“什么碎了都可以补好,可是心碎了呢?”

他的房子很大,即便开了暖气也要很久才能热起来。柳璃缩在沙发上,脸色苍白得像伦敦雾气浓重的天空。

“很冷对吧?”他又给女孩加了层毯子,有些无奈地说,“伦敦,这房子,一切都是这副鬼样子。”

从祖母走后,他的内心就变成了一片冰原,没有什么能让他觉得寒冷。可就在这个下雪的冬夜,他突然觉得,这间房子应当是有些温度的。

柳璃的手指在毯子上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用自己宽大的手掌覆盖住柳璃的手,她的手掌被漆胶腐蚀得有些粗糙,指肚上还有细微的茧子。布莱恩想,这个女孩一定吃过很多苦。

那是他第一次有了想保护一个人的欲望。那双手在他的手心里渐渐有了温度,僵硬的指关节慢慢放松弯曲。

柳璃醒来已是第二天的傍晚。沙发和壁炉看起来都有些熟悉,她思索片刻,朝着乒乓作响的客厅发出了一个疑惑的单音节。

布莱恩的出现印证了她的猜想。

柳璃低头看了看衣衫不整的自己,迅速红了脸。

布莱恩笑了,她从前在他面前总是波澜不惊的样子。

“你这样看起来像个中国小女孩。”他说。

联想起那天她说他是个小男孩,柳璃的脸更红了:“你是在报复。”

他哈哈大笑:“这样更像了。”

布莱恩正在准备圣诞晚餐。英式圣诞少不了三文鱼布丁和烤火鸡,他把厨房弄得乌烟瘴气却收效甚微。

柳璃看了看窗外的大雪,总觉得自己待在这儿很多余:“你要和家人过圣诞吗?我或许——”

“我没有家人,”布莱恩波澜不惊地说,“事实上,这是八年来我第一次过圣诞节。”

“我想邀请你和我一起。”他把目光从平底锅转向柳璃。女孩愣了一下,屋子里静得可以听见窗外的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

“嗯,也许,可以吧。”她把目光转向了别的地方,以至于没有看见布莱恩紧握的拳头舒展开。

他的手摸索到了音响的开关,圣诞颂歌便恰到好处地回荡在屋子里。

“圣诞是基督教的节日,”他用一种很温柔的语调说,“我祖母说在中国,也有这样一场盛大的节日。”

“我们叫年。你的祖母很了解中国。”

“事实上,她是一个中国人,”这是布莱恩八年来第一次主动向别人提起祖母,“那个玉镯就是她留给我的。”

柳璃没有再多问。她的英语算不上很好,但也可以听懂,他用的是过去式。

“刚见到你的时候觉得很奇妙,”他继续说,手里的糖浆在水果派上画出一个笑脸,“你总让我想起她。”

她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布莱恩的侧脸棱角分明,眼睛却是深沉的黑色。

怪不得。那是属于东方人的眼睛。

糖浆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柳璃的目光从布莱恩身上移到碗橱,又移到了那盏和西式餐具格格不入的瓷碗上。

水果糖躺在那抹釉色里。

窗外漫天大雪,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颗水果糖,躺在一盏青花斗笠碗中。

4

碗里放了一颗糖。

一股细细的水流注进碗里,蒸汽腾空而起,

一只指关节分明的手摇晃着青花的碗,那糖便化开了。糖水装在青瓷的碗里,摇晃着,翻出带着些腻色的波纹。

“师哥,我不想吃药,药苦。”八岁的小柳璃垂着眼说。

“所以师哥给你化了糖水啊。”十四岁的少年蹲在柳璃面前,一手端着装着中药的碗,一手端着化开的糖水。

师父正跷着二郎腿在一旁看报。他透过眼镜上方看着面前一大一小两个徒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瞧瞧,把这丫头惯得真不像话。”

柳璃扁扁嘴,赌气似的接过了中药仰头灌下。苦从咽喉灌进心底,药咽下去了,眼泪却刷地涌了上来。

师哥急忙把她搂进怀里。柳璃大口吞咽着师哥递来的糖水,那股苦意总算被逐渐压了下去。

那年她八岁。从业后漆毒侵入骨髓,身体长期靠中药养着,却再也没人在她苦得要哭出来时给她递上一碗糖水。

烤箱发出叮的一声,她蓦然抬头,才想起自己是在伦敦。距离那片古老的土地,关山重重。

布莱恩在餐桌上摆放了花和烛台。他本应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在漫长的岁月里丧失了爱人和被爱的能力。

就像——柳璃苦笑——就像她一样。

他和她谈起他的祖母。那应当是个很优雅的老人,会写毛笔字,会沏茶,还弹得一手古筝。

“她的琴在那儿。”布莱恩忽然说。他拉起柳璃的手,把她带上了二楼。

一架古筝静静地摆放在琴架上。

布莱恩不会弹古筝,却仍定期清理它。琴面上不曾落下半缕灰尘,只是琴弦有着轻微的松动。

“这里找不到修理古筝的人。”他遗憾地说。

柳璃慢慢走过去,手指摩挲着琴弦。

“我可以。”她轻声说。

布莱恩有一瞬间的震惊。

“我可以修,”她缓慢但坚定地说,“不过可能时间要久一点。”

常年没有调试,古筝每根弦的音调都有些许偏差。好在布莱恩一直留存着祖母调音的工具 ,柳璃席地而坐,专注地倾听着每一声弦音。

布莱恩望着柳璃垂下的黑发和纤细的手,忽然想起了祖母给他讲过的那个神话——天裂开了,洪水在人间肆虐,女娲神将岩石炼制成补天的岩浆。神话的最后,她补好了崩裂的天地,并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柳璃像是远古的女娲神。不止瓷器和玉镯,她能够修补一切破损的东西。

这是祖母去世后的第八个圣诞。筝音在她的旧屋里断断续续地响了一晚,布莱恩在这熟悉的乐声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柳璃已经走了。她给他盖了一层毛毯,布莱恩把头埋进毯子里,眼泪晕染成一片小小的云。

5

整个圣诞假期,布莱恩都没有再见过柳璃。他也是在那个时候才发现,自己除了她的名字外对她一无所知。圣诞节后紧跟着是期末,他小半个学期都泡在了博物馆里,只能通宵复习。

一直到期末结束,他才又一次踏入了博物馆的大门。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时,他突然觉出些不对劲来。

工作台上摆放的瓷器都被收了起来,空气中那股酸酸的漆味也淡了不少。柳璃站在工作台后的架子前,正在对仅剩的几个瓷器进行最后的完善。她从架子的缝隙间看见了手足无措的布莱恩。

“你的镯子。”她轻声说,从架子高处拿下一个透亮的玉镯。

完好如初。

布莱恩有些惊讶地接过玉镯。它已被柳璃打磨得看不出裂痕,端口严丝合缝地黏在一起,唯有手指划过断口时能感到一丝细微的凸起。

可惊喜之余,他又有一丝悲哀。

他与柳璃因为断镯意外相遇。如今断镯已复,他俩的缘分,只怕也到此为止了。

“你要回中国了吗?”他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

“本来是要回的。”柳璃说,“不过回去之前,我有件事要办。”

布莱恩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四十八小时前,他还是一个刚刚结束期末考试的大学生。四十八小时后,他就和一个来自东方的女子站在了挪威一座天寒地冻的北方小镇。

柳璃的外表很容易给人一种优柔寡断的错觉,但事实上她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无所畏惧。

布莱恩却正好相反。

所以当他追上柳璃的脚步,大声说出那句“我陪你去做那件事”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是真的爱上她了。他想多和她待一会儿,哪怕一天,一小时,一分钟。

北欧的冬季漫长而寒冷。柳璃先他一步走下了火车,车站对面,一个男人穿着厚重的棉衣,朝她展开一个足够融化冰雪的微笑。

金发碧眼的北欧人里,他有着和她一样的眼睛和头发。

她叫他师哥。

他把他们接上了停在车站外的越野车。正值寒冬的挪威北部被大雪淹没,越野车发出吃力的哀鸣。

师哥说,虽然外面冷,但是伊莲娜在家煮了热气腾腾的蘑菇汤等着他们。

柳璃轻描淡写,一字一顿:“我不喜欢吃蘑菇。”

可是那个男人继续说:“屋子里暖和,终归是个家。”

这里到底太冷,车窗上结了冰花,柳璃想用手把冰花捂化,却只换来刺骨的冰凉。

布莱恩把她的手从车窗上拉下来握在自己手里,感到她的手指又一次变得冰凉僵硬。

“布莱恩,”那个男人愉快地叫他的名字,“你是我师妹的男友吗?她总是这样,也不和我介绍你。”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身边就传来了柳璃坚定的声音:“是。”

师哥的家在小镇的中心。壁炉、暖气、灯光,还有饭菜的香味。欧洲面孔的女人用拥抱迎接他的归来,又向柳璃和布莱恩热情地打招呼。

两个洋娃娃一样的混血儿簇拥到父亲的身边。

“我会抱你的——嘿,宝贝,你得让我把鞋换上。”

他向自己的妻子介绍柳璃和布莱恩。他说她是他的师妹,从小一起和著名的民间手工艺人学习文物修复,前些日子在大英博物馆做瓷器复原,今天顺道来看望他。

他又向柳璃介绍他的妻子——“就是当年在我们胡同旁边学中文的外国姐姐啊。可是你连我们的婚礼都没有来。”

他开玩笑似的埋怨她,却没发现她的笑容早已变得牵强。

那顿晚饭就像是从圣诞卡片上拓印下来的一样。慈祥的母亲和幽默的父亲,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和一条温顺的大狗。他们互相亲吻拥抱,家的温暖足以抵御北欧冰冷的长夜。

而柳璃就像一个不速之客。

直到晚饭结束,她才抱着行李一言不发地走进师哥安排给她的房间。

“希望你对我师妹好些,”师哥忧心忡忡地对布莱恩说,“她从小性格就很孤僻。以前还有我管她,可现在——你知道,她是个孤儿。”

布莱恩佯装镇定地点点头。

师哥家只有一间客房,而客厅到了晚上会变得很冷。布莱恩走进柳璃的房间时,正看见她坐在窗前发呆。

鹅毛大雪压垮了树枝。她把窗户开了一道缝,冷风挟着雪灌进来,她一瞬间老了十岁。

“布莱恩,我是不是在自取其辱?”

他无言以对。

“十二岁的时候,班里的小孩都有圣诞礼物,只有我没有。师哥用他攒了半年的零花钱给我买了一件最好看的外套。我那天说,师哥你对我这么好,我以后能不能嫁给你?”

“你猜他说什么?”

“他笑我好久,然后说,我要是十二年以后还是没人送我圣诞礼物,他就勉为其难娶我。”

2001年,北京胡同里盖着一层薄雪。男生笑着把小柳璃扛在肩膀上:“我们小璃这么漂亮,以后肯定有好多男孩排着队送你圣诞礼物。”

那年她十二岁。

2013年,她二十四岁,在伦敦,没有圣诞礼物,一个人。酒吧里震耳欲聋的鼓点和冰凉的啤酒让她获得了短暂的麻痹感。可当布莱恩冲过来抓住她的肩膀时,那双黑眼睛忽然让她迷失了。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扑进了他的怀里。

6

“祖母,爱是忠诚的吗?”

“当然。爱是绝对的忠诚。”

“那为什么爸爸妈妈离婚了?他们不爱了吗?”

老人沉默了片刻,她不知道怎样和这个五岁的孩子解释这个残酷的现实。可他的问题直接而尖锐,离开就是不爱了吗?

所幸她有着东方的智慧。

十六年后,五岁的孩童终于成长棱角分明的少年。他经历过至亲离开的痛,独自一人度过无数漫长的黑夜。他在英国最高等的学府接受无数来自先人的智慧,当他真正爱上一个女孩后,终于理解了当年他的祖母说过的话。

他把这来自东方的智慧重新告诉给一个心碎的东方女子。

“离开并不意味着不相爱,”他仔细回忆着当时的场景,一字一顿地告诉柳璃,“人们总是分不清过去和现在,也总是混淆爱过和不爱。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终将分开,但曾经产生过的爱不会消失。”

“恋人会分手,亲人会离去,但我们无法否认,他们身体内曾经迸发出的巨大的爱意。这种物质贯穿始终,不会因为外界的变化而消散。不要因为当下的‘不爱’而痛苦,甚至对过去的经历产生怨恨。我只能说,在你和你师哥共同长大的那些日子里,爱是存在的,而且现在仍旧存在着。无论他是不是已经娶了别人,无论他是否和你生活在一起。”

窗外雪落无声。

布莱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劝慰的不仅是柳璃,也是自己。

那些因思念祖母而留下的泪水,那些在墓碑前干枯的花朵……他曾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所以每次去陵园他都不会哭。在他心里,死去的人已经不再是他的祖母,墓碑下面不过是一捧黄土。

但他梦里的祖母是活的。那个温柔的、生动的,会抱着他唱歌的东方女人,会让他从梦中惊醒,然后流着泪水度过漆黑的夜晚。

直到那个圣诞,他爱上了一个人。

然后他突然明白,原来真正爱一个人,是不惧怕与她分离的。

7

他们谢绝了师哥的送别,提前踏上了归程。

“你回国后要做什么?”他问。

“还没想好,”她苦笑着说,“我想先休息一段时间,到处走走看看,遇见更多的人。”

她看着布莱恩:“原来遇见更多的人,真的会改变一些东西。”

他笑,把她送上了回国的航班。

过安检的时候,布莱恩已经被隔在了队伍外。负责检查的英国人把探测棒划过柳璃的口袋,报警器滴滴滴响个不停。

柳璃有些疑惑地把手伸进口袋,指尖随即触碰到一个光滑温润的物体。

“太漂亮了,”那英国人颇有兴趣地多看了几眼,“中国的手镯?”

“是啊,”柳璃的目光变得很柔软,“我们叫她玉镯。”

她转过身,茫茫人海中,布莱恩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如果她能辨别出他的口型,她或许会明白他在说的话:“我会去找你。”

8

2015年,尼泊尔。

曾有一个电影人说,越是肮脏泥泞的地方,越能催生神圣高贵的灵魂。尼泊尔仿佛就是为这句话而生的。

柳璃特意挑淡季前往,总算避免了那种仿佛走进王府井,满是中国人的尴尬场面。

她住的客栈是由一个中国背包客开的。那是个很有风韵的中国女人,穿红色沙丽,额心点着玫红的吉祥点。

“为什么留在尼泊尔?”柳璃问。

她很爽朗地笑:“因为天气,因为生计。哈,随便什么理由都可以。”

她又问:“你呢?这个季节来,辞职了吗?”

她摇摇头。

老板娘了然地挑起眉。

“我这里每年都来你这样的女孩子,年龄不大,一个人来尼泊尔。哎,失恋了要散心,男人么,再找一个不就是了……”

她偷偷笑。

这些年她走了不少地方。从酷热难耐的南非到冰天雪地的冰岛,从高楼林立的纽约到罩着神秘面纱的吴哥窟。她终于遇到了很多很多人,终于发现当年的自己有多么幼稚。

老板娘还在喋喋不休:“……不过女人么,还是要有个归宿的好,哪怕像我一样开一家客栈呢。”

柳璃失笑。

漫长的旅途里,她偶尔也会想起布莱恩。那个短暂地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却将她整个悲观的人生扭转。玉镯戴在她手上整整两年从未摘下,玉面越发光洁水润,只有手指擦过接口才会让柳璃想起她曾断裂过。

她也会想,临走的那天,布莱恩到底说了什么呢?

她把客栈的情况拍下来发到了网上。这些年她除了做本职的文物修复,也兼职了几家旅行网站的文图编辑,每去到一个地方便要写一篇游记交上去。

她文笔好,切入角度总是与众不同,她给自己取名“断镯”,几年下来竟也有了不少粉丝。有时候收到一些读者给她寄来的明信片和礼物,总是会令她感慨过去那个性格孤僻的自己。

师哥总归没想到,那个因没有圣诞礼物哭泣的小女孩,有一天会被这么多人惦记着。

第二天的上午,导游带她去了千佛寺。狭小的庭院里矗立着一座高耸的佛塔,每片赤陶土砖上均端坐着一位佛陀。她虔诚地跪拜,身后突然传来很小的“咔嚓”一声。

她转过头,触目所及只有熙攘的人群。

她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当导游轻拍她的肩膀,用不标准的汉语说“那边有一个人在拍你”的时候,她的心狠狠沉了一下。

“没关系。”那个眉毛浓重的东南亚少年象征性地展示着自己的肌肉,“我会保护你的。”

柳璃被他逗得笑出声。“咔嚓”声短暂的消失,她想,或许只是一个喜欢抓拍的摄影师,恰巧觉得穿着沙丽的她和背景搭配起来很好看吧。

下午的旅程被安排在了杜巴广场。与别处广场不同的是,这里还有牛儿在来往的车辆里穿梭。一个摄影师正在给女朋友拍照,女孩穿着红色的长裙,一头扎进了鸽子群,鸽子顿时漫天飞舞。

柳璃被鸽毛呛得直咳嗽,咳过之后她放肆地大笑。笑那女孩的天真,也笑自己再没有这样的活力。

身后有相机的咔嚓声。

她转过身,一双黑色的眼睛从镜头后面露了出来。

相爱之人不应害怕分离。因为有生之年,终能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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