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里的52赫兹
北风三百里
2016-09-02 18:58


有人说,绝对音感者是音乐之神的宠儿。

他们天生对音调具有超乎常人的感知力。即使一个普通的绝对音感者,也可以指出自然界中几乎所有声音的音名与音高。无论是没有基准音的琴声,还是汽笛的长鸣,甚至于钢管的震动。世间所有的声响在他们的脑海中,莫过于奔腾不息的五线谱。

拥有这项天赋的人,不过万分之一。

而在这万分之一中,能分辨人声的则更为稀有。他们是宠儿之中又被上帝亲吻过的人,是为了音乐而生的天才。

方柏却不这样认为。

1

方柏是在独居的第三年发现自己情绪有些失控的。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烧了家里所有的乐谱。两百平的大房子,几百本乐谱铺了一地。他打亮打火机,从离自己最近那本开始烧起。

火苗顺着铺叠的乐谱迅速蹿开,不过半分钟就点着了屋子。浓烟顺着窗子飘出去,惊动了楼下路过的行人。

火苗噼啪作响,在他脑海里汇成一片华丽的乐章。他细细地聆听着,甚至感受不到火焰灼烧的痛楚。最后的记忆是消防员破门而入,把半昏迷的他拖出了房门。

火灭得及时,除了家具没什么太大的损失。方柏竟也没受什么伤,只有手背上留下一片烧伤的痕迹。

这事过去没多久,他在学校和别人发生了一起极其恶性的冲突。对方挑衅,他不回应,那人不依不饶,他突然爆发一般地进行了反击。在场的同学后来向老师描述,他们说方柏双眼血红,好像恶灵上身,如果不是有人拦着非要杀了那人不可。

还是一向与他关系好的音乐老师带他去了医院。医生的鉴定专业而惹人心惊,病历单上白纸黑字地写着:“中度抑郁,无法控制情绪。建议退学居家观察,按时服用药物,需要监护人陪同。”

三天后,他那个三年未曾回家的父亲风尘仆仆地走进了那间被烧焦的屋子。他有些愧疚地低着头,透过眼镜的边缘看着他的儿子。

“去我那儿吧。小柏。”

他漠然地看向他,双眼如同深不见底的海洋。

方柏爸爸的工作地点在青岛沿海的一座岛屿。

这是一家专门研究海洋生物的研究院。岛屿不大,但也不显破败,几幢像样的建筑矗立在岛屿中央,分别是学校、办公楼和研究院。研究院设施齐备,栅栏围起的院子里种着玫瑰花,白色的楼房和碧海蓝天相映成趣。

三年未见,父子略显生疏。方爸爸给儿子收拾好房间,僵硬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房间后面可以打篮球,你没事多运动运动,”他的手臂划过一道弧线,“那边是我的办公室,你有事可以来找我——”

“别对我指手画脚,”方柏懒洋洋地说,语气里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假惺惺的。”

四十多岁的成年男人,在自己十六岁的儿子面前手足无措。方爸爸放下行李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方柏毫无起伏的声线却仍不依不饶地钻进了自己的耳朵:“当初你要是能这么对我妈,她也不至于自杀。”

门“咣”的一声被关上,把方柏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

有什么区别呢?

只是一如既往地孤独而已。

2

岛上的生活与以往终究还是有些不同。早上醒来的时候打开窗,会有海风吹进屋子。风里夹杂着海鸟的高歌,比闹钟催人清醒得多。岛不大,能去的地方不过是研究院和海滩。方柏一个人闷得难受,在研究楼里乱转的时候,忽地听见了楼道尽头的琴声。

弹琴的人水平不高,一段《少女的祈祷》弹得断断续续。最要命的是钢琴音不准,音符针扎似的钻进方柏的耳朵。

这犯了绝对音感者的大忌。

他捂着耳朵下了楼,可那曲调却不依不饶地跟在他身后。方柏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转身循着音乐走了过去。

这是栋老楼。海边湿气重,墙壁上有经年累月的水渍。墙壁被泡得开了裂,裂口深邃漆黑,带着要把人吸进去的玄幻感。

他犹犹豫豫地推开那扇年久失修的木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给他脑海里的五线谱画出一只高八度的蝌蚪。一个女生削瘦的侧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黑发,削肩,穿一条淡青色的长裙。窗外的阳光给她打了层金色的光晕,清晰得能看见她脸上细细的绒毛。

一时间,连那胡乱跳跃的音符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她听见了门轴的响声,朝门的方向侧过了脸。方柏忽然发现,她的眼睛是没有焦点的。

她竟是个盲女。

“是爸爸吗?”她有些胆怯地问。

“不……不是。”方柏怕吓着她似的回答,轻轻掩上了门,“我听见这台钢琴音不准,我来帮你调一下吧。”

她有些诧异地歪了一下头。

“不准吗?”她问,“你可以听出来钢琴的音准?”

他没说过,走过去随手摁下几个键。和他刚才想的差不多,琴弦松动,有些固件老化,几乎所有琴键都有不同程度的走音。

“嗯,基本都走音了,”他说,“我明天带工具过来,今天先不要弹了。”

那女孩脸上忽然露出一种有点难过的表情。

方柏生性冷漠,从小就不喜欢和别人说话。患了抑郁症之后情况则更加严重,有半年没有基本的交流了。可对这个女孩,他却产生了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你……怎么了?”

“也没什么……”她嗫嚅了许久,目光有些无助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只不过,如果不弹琴的话,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自私。

那女孩还在轻声说:“那我要不然回家吧。我爸爸的宿舍在研究院顶层,从这里出去左拐三百七十二步就到了。等你明天把琴调好了——”

方柏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提出了大约是他这一生唯一一次的邀请:“我带你去海边吧。”

那女孩一愣,脸上忽然露出了很明媚的笑容。

分明是同一个人,眉眼下垂的时候和笑起来竟差了那么多。她摸索着钢琴走到方柏身边,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口。

“好呀,我还没去过呢。”

他很久没跟人肢体接触过了。女孩信赖地抓着他的袖口,方柏定了定神,慢慢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像是鼓起了半辈子的勇气。

“跟我走吧。”

3

其实这也是他第一次来海边,今天甚至是他第一次走出公寓楼。

但女生那么信赖他,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方柏就不得不装出一副极其熟练的样子。她在他耳边轻柔地说着自己在这个岛上的所闻,说着自己父亲的工作,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她说她叫江离原,取的“离离原上草”之意,父母希望自己有野草一般顽强的生命力。

野草吗?

他也想说说自己的名字,方柏,柏树的柏,或许和她的野草可以相呼应。可是他从不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何出处,父母随意地生下他,随意地取了单字的名字,再把他随意地抛下。

他沉默地拉着她的手,走向连自己也不曾到达的海岸。盛夏的正午,阳光刺透他的肌肤,热量沿着血管流入心脉,让常年闭门不出的他心跳加速。

海浪的声音逐渐大起来。

白浪堆叠着涌上沙滩,把贝壳和细碎的砂石冲上沙滩。这里少有人烟,晶亮的贝壳半掩埋在沙子里也没人捡起,地上好像埋了无数亮晶晶的琥珀。

江离原侧着耳朵听着海声,有些犹豫地伸出了自己的脚。她穿着一双透明的凉鞋,半只脚埋进了沙子,乍一看也像是只若隐若现的白贝。

海水倏忽而至,沾湿了她的脚趾。

她被吓了一条,松握着方柏的手一下抓紧,整个人都扑进了他的怀里。方柏被她弄得面红耳赤,好在江离原看不见。

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没关系的,浪而已,你离海还远着呢。”

江离原看不见海水的深度,却又着迷被海浪冲刷的感觉,央求着方柏带她一步一步地走。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有被人需要的感觉,兢兢业业认认真真,每走一步都格外详细地给江离原描述着海水的深度。

“已经到你脚踝了。”

“到小腿了哦。”

“漫过膝盖了。”

江离原穿了条过膝的裙子,海浪涌过来的时候,裙裾就随着水波上下摇曳着。到了小腿的海水冲力远比他想象的大,他尽职地扶住江离原的胳膊,保证她不被突如其来的浪花冲倒。

暖阳,白浪。少女站在海水里,慢慢侧过了耳朵。

“你听啊,”她轻轻说,“你听海浪。”

他茫然地转过头。

听,这本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技能。

或许是因为方才铺天盖地都是浪声,他这一刻才突然发现自己竟听不出海浪的音调。他本以为绝对音感者的世界没有纯粹的自然声,一切最后都会落于黑纸白字的音符上,可这一刻,他发现自己错了。

他可以听的,是单个的音符,却不是这样连绵不绝的交响乐章。

江离原却偏偏在这时问他:“你可以听出海浪的曲调吗?”

他张口结舌,心里很不愿意在这个女孩面前丢面子。

“我是……我是绝对音感者,”他颇有些底气不足地说,“绝对音感者可以指出单个音的音名和音高,但是这样的浪声……我……”

“你可以听出音高?”没想到江离原完全没管他听不出海浪的事,“你可以只凭耳朵听出区别?”

他点点头,想起江离原看不见,急忙“嗯”了一声。

她忽地绽放了一簇更大的笑容:“你和我去个地方。”

那笑容在太阳下晃得方柏眼前一花,他不自觉地就发出了一个“好”字。

4

他按照江离原的指示,带着她上了研究楼三层的一间小屋子。

大概是岛上的治安太好,屋子里也没什么重要东西,开门的钥匙竟就放在了门框上。江离原踮着脚摸索了许久,只扒了一手灰。她有些委屈地把头转向方柏,他就急忙伸手去够那把放在高处的钥匙。

锁生了锈,和斑驳了的钥匙正好配成一套。他把钥匙插进锁眼里,门“咔哒”一声便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几台落了灰的设备。

饶是方柏不做海洋研究,也觉出这些设备的老旧了。他拿了两张纸巾才擦干净椅子上的积灰,给江离原腾出一片坐的地方。

没想到她路都要摸索着走,对这些设备倒是熟悉得很。什么地方是总开关,什么地方是显示屏,江离原找起来一清二楚。也不知她是怎么知道的,竟打开了一个加了密的文件夹。

“你有没有听说过那只叫声频率52赫兹的鲸鱼?”

方柏的目光在屏幕上游移着,颇有些不知所云的样子。

“她叫Alice,”江离原轻声说道,“她1989年被发现,从1992年开始被追踪录音。这段记录的叫声频率有52赫兹,而正常鲸的频率只有20赫兹左右,所以啊,在其他鲸鱼的眼里,Alice就像是个哑巴。”

方柏愣怔着,接过了江离原递过的耳机。

“我让爸爸把他的叫声用设备转换成了人耳可以听到的范围,”江离原示意方柏戴上耳机,“可是我还是听不出她的叫声和其他鲸鱼有什么区别……真的好可惜。”

那是一个监听耳机。耳塞上包裹的海绵紧实而厚重,夹在耳朵旁可以彻底隔绝外界的声音。方柏轻轻闭上眼,听到耳机里传来了细小的叫声。

慢慢的,叫声汇成了一片。经过转换的鲸鱼叫声绵长而凄凉,仿佛氤氲了深海几亿年的忧伤。这段录音想必是从鲸鱼群中捕捉来的,不同的叫声此起彼伏,但相差不大,赫兹数维持在一个稳定的区域内。

方柏心里默念着鲸鱼声音的曲调。

#D5,#D4,#E……

忽然,一切都平息了。

短暂的寂静过后,一声尖锐的鸣叫刺穿了他的耳膜。

与此同时,显示屏上猛然窜出了一段高于其他叫声几乎两倍的曲线。如果不是提前知道,方柏几乎可以认为这是另一种生物。那叫声空荡荡地回荡在海底,没有呼应,也没有回声。

这就是那只52赫兹的鲸鱼。

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有些急促,眼前莫名其妙地蒙了一层水雾。鲸鱼的叫声维持着稳定的赫兹在他耳边回响,方柏一把拽下了耳机。

江离原看不见他的反常,反而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你可以听出区别吗?”她急切地问,“爸爸说她的叫声与别的鲸鱼不同,但我听不出来,也看不到屏幕,你……”

她好像感受到了他轻微的颤抖。

江离原沿着他的袖口摸索上去,手指轻轻碰到了他的脸。

她触摸到了那一片潮湿。

方柏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哭声,哑着嗓子说:“很寂寞吧。”

她寂静地点点头。

“明明会唱歌,却被所有同类当做哑巴,”他的目光追随着显示屏上那条与众不同的折线,“那么宽阔的海洋,却没有一个人能懂她。”

方柏的胸口有些闷。脑子里那根弦又紧绷起来,仿佛随时就会断裂。

“我得回去了。”他没头没尾地说。

他想起今天抗抑郁的药物还没有吃。

5

医生开的药里有几味是助睡眠的。他和着凉水咽了进去,倒头便栽进了床被。梦里他仿佛成了那条孤独的鲸鱼,在无边无际的大西洋深处游动着,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

他努力地唱,却没有任何同类响应。梦境的深处,是海底永恒的黑暗。

这是他所能想象最深的孤独。

他在那片黑暗里沉睡了很久,远处影影绰绰点起一片火。他走近,竟发现是一个穿着红裙的女人在跳舞。

黑暗里凭空出现了一道透明的屏障。他怎么也走不近,那女人却越转越快。

方柏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焦躁。

他忽然知道了这个女人是谁。三年前,三年前的大剧院,他的妈妈就是这样在舞台上旋转着倒下。

他竟然是从尸检报告里检测出的精神类药物才知道她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她上台前吞食了大量的致幻药物,在表演时因心力衰竭死亡。

而他那个常年在外工作的父亲,到那时才因爱人的死姗姗来迟。

方柏就是从那时起对外界产生了疏离感。他变得迟钝,听不懂曲子里的激昂忧伤,感受不到外界的人情冷暖,也表达不出自己的喜怒哀乐。

大千世界只剩下黑白的音符无穷无尽的跳跃,不带感情,冷冰冰地填满了他的世界。

音符如海浪涌过来,他几乎被压迫地窒息。恍惚间,身边有人不停地说着话。

黑暗里像是透进了一道光。

他努力睁开眼,最先映入眼帘的竟是江离原的脸。

方爸爸在房间外面和另一个男人说话:“他性子比较孤僻,没想到来这里第一天就交了新朋友。”

对面的男人说:“原原说有个同龄的朋友答应她今天来修钢琴,闹着让我帮她问,还真是你儿子。这样也好,岛上孤单,他们俩人还可以做伴……”

他觉得头有点烫,嗓子也有点哑。挣扎着坐起来拿过水杯,被子的窸窣声惊动了托着下巴的江离原。

“你醒啦?”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

江离原循着声音把手伸过来,轻轻抚上了他的额头。

“你发烧了吗?”

方柏大梦一场,魂才回了半缕,被江离原冰凉的手一碰就清醒了大半。他身子一缩钻回了被子,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没、没、有。”

江离原不知他怎么了,依旧语调柔软地说:“那你先睡吧,我在这里等你醒过来。我们一起去琴房好不好?”

睡觉的时候身旁坐个女孩,怎么想都有些尴尬。方柏刚想拒绝,却发现江离原弯起手臂,把下巴搁在了臂窝里。

她的眼睛还是那副没有焦点的样子。她轻轻说:“方柏,你睡吧,我给你讲故事听。”

这个女孩身上有魔力,总能戳到方柏心里最软那块地方。他无奈地翻了个身,看着她茫然的眼神。

“你要给我讲什么?”

“讲我最喜欢的故事啊,我睡不着的时候,我爸爸就给我讲,”她抿抿嘴,很认真地说,“你听过《巨人的花园吗》?”

他没听过。

他一个童话也没有听过。

他的童年父母的参与极少,更别说听着童话睡觉。到了识字的年龄,又对那些插画幼稚的图书没了兴趣。他以前从没觉得不听童话的自己缺少了什么,可这个故事的名字却莫名勾起了自己的兴趣。

巨人的花园。

他侧过头看着江离原的眉眼。女孩不知道他早已没了困意,语调轻柔地给他讲着入梦的故事,每个发声都像是钢琴温柔的键音。

“很久以前,一个小村子里有座漂亮的花园……”

方柏忽然发现江离原的声音很好听。或者说,这个女孩除了眼盲,其余一切都是完美的。或许正是因为她眼盲,方柏才可以把自己所有的情绪没有顾虑地表现在她面前,也可以像现在这样毫无忌讳地看着她。

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很孤独吧。

比他还要孤独,比那只52赫兹的鲸还要孤独。

她的声音一连串地响起,如银珠洒落玉盘,在方柏的脑海里,弹出一支轻柔飘扬的乐章。

6

他和江离原逐渐熟悉起来。

他给钢琴调好音,每天早上去给江离原弹好听的曲子。说来也怪,患了抑郁症后他对外界的感情被削弱了一半,可每当他给江离原弹钢琴时,他就不由自主地去体会音符之间所蕴含的感情。原来爱是这样,想念是这样,而刻骨的记忆是那样。

一次他挑了李斯特的《爱之梦》弹给江离原听。李斯特的手是出了名得大,许多音都是13甚至15度的,饶是江离原对钢琴外行也听出了键和键之间隔得宽广。

“方柏,”曲子弹完,她忽然问,“你的手是不是特别大呀?”

方柏有些茫然地看向她。

江离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轻声说:“我能不能……摸摸你的手?”

两人间产生了片刻尴尬的沉默。离原听不见方柏的回答,马上解释道:“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也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就算以后见到了——”

话音未落,男生温热的手心忽然扣上了她的手背。

方柏的声音在耳边低沉地响起:“那你就记住我手的样子吧。”

她轻轻抿住了嘴。

江离原摩挲着他手指的骨节和指尖因长期练琴留下的茧子,一点一点辨认着这双手与众不同的地方。她在脑海里勾画着:手指很长,指节有明显的凸起,手背上有明显的经脉……

她的手轻轻上移,忽然碰到了那块被火烧出来的伤疤。

“这是什么啊?”她把头侧过来问道。

方柏皱皱眉。

他没作声,把江离原的手从左手手背拿开,攥进了右手的手心。琴房的窗户开了个缝,海风肆无忌惮地吹拂着窗帘。

“你还想去海边吗?”

江离原最让方柏舒服的一点就是,他不想说的事她从不追问。

于是半小时后,他们两个又一次站到了码头上。

供给船刚走不久,隔着半个海面还能辨认出船只巨大的轮廓。汽笛的长鸣划破天际,江离原兴奋地拽拽方柏的袖口。

“这是什么音?”

他有些懒散地笑了笑:“F调降音。”

女生羡慕地转过头:“好羡慕你啊,可以听出曲调的不一样。”

方柏嗤笑一声:“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听不懂鸟叫声里的愉悦,也听不懂曲子里的悲哀忧伤。无论听见什么,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分辨它的音调,就好像——好像看电影把注意力都放在字幕上一样。”

“放在字幕上……总比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好吧。”

他愣住了。

江离原的头低着,眼睛正对着海水,可是他知道她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见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知道阳光是暖的,海水是咸的,沙子是柔软的。可是你只能在脑海里想象一次又一次,然后因为不知道他们真正的模样把一切推翻。

“方柏,”江离原目光的焦点涣散开,“我好想看看海啊。”

人在少年时,总会因为英雄情结而答应一些自己本做不到的事。

16岁的方柏看着16岁的江离原脱口而出:“我会让你看见的。”

7

他开始成日地泡在琴房里。

他很小的时候,教他钢琴的老师曾说过一句话,他说真正好的音乐是可以让人身临其境的。你弹奏的是春天,听众闭上眼就能看到万物复苏;你弹奏的是离别,听众闭上眼就能看到古道残阳。

那如果,他能弹奏海浪呢?

琴房的窗户打开着,浪声合着海风充斥着整间屋子。他坐在琴椅上一动不动地听着,抬起手却弹出截然不同的曲调。

那根本不是海的声音。

人这一生是有一场与自己的战役的。他的战役,在那年与他不期而遇。方柏开始变得更加焦躁,他偷偷减少了药量,因为有些药物会抑制他的观感能力。海浪是交响乐,他用一双耳朵与上亿年的海洋抗衡,终把自己逼进了绝境。

药物的效用减弱和自身精神上的压抑让他又一次失去了控制。方叔叔赶来的时候,他已经用椅子把钢琴砸得稀碎。木屑横飞,黑白的琴键散落一地,他拎着椅子的残骸站在琴房中央,气喘吁吁像只困兽。

这次亲眼目睹儿子的失控终于让痴迷工作的方叔叔清醒过来。他忽然明白如果再不对家庭多下些功夫,这个仅剩的亲人早晚也会像妻子一样离他而去。他向研究所请了长假,联系了国外最好的医生,把离期提上了日程。

临走前的最后一天,江离原竟然自己摸到了他家。

他所住的公寓和江离原家隔了两栋楼,没人带着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方柏刻意无视了她裙子上的泥土,冷漠地把头转过去。

可是她看不见。因为看不见,方柏对她的关心、担忧、喜欢、漠视,就全都不作数。

她像以往一样拽住了方柏的袖口,顺着胳膊找到了他耳朵的位置,给他塞了个耳机进去。

那只鲸鱼孤独的叫声,就再一次,回荡在了方柏的心里。

“她是因为独特而孤独,”江离原说,“你也是。”

后来的许多年,方柏再也没哭过。他所有的孤独都化在那个下午江离原被他泪水濡湿的棉布长裙上。

“方柏,我不想听海的声音了。”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我想让你好起来。”

他把头埋进她的肩窝,哽咽着,但很坚持地说:“那是我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8

他离开那天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海水被太阳照得湛蓝。

他没让江叔叔说出他离开的日子,江离原也就什么都不知道。还是那片岛,白色的楼房,花园里有玫瑰星星点点的红。站在船头望过去,码头上空荡荡的,他的心里也空荡荡的。

谁知船不过开出去了二百米,他忽然听到码头上传来的叫声。

那个穿着淡青长裙的女孩就那么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码头上。

这片海太老了。见过生离死别,见过巨浪滔天,他们这样小儿女的感情在他眼里或许什么都算不上。可是对于那时的方柏,那就是他的整个人生。

他想喊,可是海风把他的声音吹得零散破碎。江离原站在码头的身影摇摇欲坠,仿佛一阵大点的风就能把她吹倒。

天旋地转,沧海桑田。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身子已经沉入了海水里。下坠的力量太大,饶是他识水性也控制不住下沉。水压迫着他的耳鼓膜,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种奇妙的声音。

好像那只52赫兹的鲸鱼在唱歌。

他振臂,脑袋终于钻出了海面。阳光刺破眼皮穿透瞳孔照得他清醒过来,一股火从头顶燃到脚底,他看着江离原小小的身子忽然浑身像被烧了起来。海天的蓝色一瞬间变得浓郁起来,世间万物突然有了生机。他的呼吸突然变得很急促,瞳孔放大,五感全开。他听到了风声,沙声,浪声,海燕的长鸣。海水的冷,阳光的热,小鱼的尾巴扫过他的脚踝。

还有,海的声音。

那是一首浩瀚的交响乐,伴着钢琴的和弦。他每一次划动手臂那乐声就更加清晰,江离原的身影也就越发清晰。

他这辈子都没游得那么快过。

长大的方柏还是常常会回忆起那一幕。碧海蓝天,渚清沙白。他攀着码头生锈的铁索上了岸,紧紧地抱住了江离原。

“我知道海的声音了,”他浑身湿透,像条从海底钻出来的人鱼,“你等我回来,我弹给你听。”

尾声

江离原是作为特邀嘉宾被请到柏林的。

她那年的境遇奇怪得很。先是有个医生的助手联系她,说可以为她治疗这种先天性的眼疾并费用全免,半年后她的眼睛竟变得可以识别基本的光线与阴影。再后来,一个外国人联系了江叔叔,出示了所有正规证件,在演奏会前一晚把他俩带到了柏林。

全场灯暗,江离原的眼睛只能识别出舞台上那一团模糊的光晕。可她总有种奇怪的感觉——那个钢琴前的人,一直在看她。

他说的是德语,声线略有改变,但似乎和她多年前某种记忆重叠。

他说完后,演奏厅里有一段漫长的寂静。紧接着,一种奇怪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大厅。

她猛地倒抽一口气。

是那只鲸鱼52赫兹的叫声。

海的声音铺天盖地地涌过来。晴时的海,起浪的海。她不懂音乐,可眼前却不可控制地出现了幽暗深邃的海底。水草摇曳,鱼群漂游,琴声里蕴藏着几亿年的孤独……

琴声戛然而止。

一只男性的手握住了她的右手。分明的骨节,指尖椭圆的茧子,还有手背凸起的血管。

她摸到了那片烫伤。

江离原26岁,哭得像个16岁的小女孩。

他说要让她看见海的样子。

26岁的方柏,兑现了他16岁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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