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与桐求
北风三百里
2017-07-04 14:33


楔子

我八岁那年,姐姐出嫁。

短短一条老街,红绸挂满了屋檐。她穿着嫁衣,被家中的女眷搀扶着出了房门。爸爸站在门口等候,看她过来了,便为她撑起了那把红得透亮的油纸伞。

这是我们这的习俗。女孩子出嫁,娘家要为她做一把油纸伞。伞是聚人气的,夫妻二人同撑伞,便是风雨同舟。她的脸被伞面映得红彤彤的,说不出的娇俏迷人。

我看得痴了。

那时我年龄尚小,未懂情爱,只是心里暗暗起誓,有一天也要撑起这样一把伞,嫁与一个这样的人。

1.纸伞缘

泸州这地方,历史也算悠久。那时候泸州老窖还没天下皆知,分水镇偏居古城一隅,自得其乐,倒也洒脱。

我是长大后离开古镇才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如我的故乡一般,家家以做油纸伞为生。爸爸是镇上最熟练的伞骨工匠。竹片削薄,成为柔韧的竹条,便可以撑起遮风挡雨的油纸伞面。

低价的油纸伞伞面画工粗糙,那是为父亲所不屑的,他的伞只供给萧叔叔的纸伞店。萧叔叔是外来人,美院的毕业生,能在一方伞面上描绘出万千锦绣。

父亲说,萧叔叔的妻子本是和他一样才华横溢的女人,却英年早逝,留下一个和我一般大的男孩。父亲还说他的名字与我的很般配,一个叫萧榆,一个叫傅雨桐,都拥有树木的挺拔。

现在想来,那应当是我的十岁生日。

人小的时候,长一岁是了不得的事情。萧叔叔在院子里给我和萧榆分别辟了块地,拦起十根铁线。我们每长一岁,便要去他院子里挂一柄新做的油纸伞。那大约是属于一种浪漫而又富有纪念意义的行为,但是当时的我什么都不懂。我姑且把挂伞当做是和吃蛋糕吹蜡烛一样的生日活动,波澜不惊地挂上了我的第十柄。

风吹过来,漫天的纸伞像是波浪一般微微涌动着。

“雨桐,”萧榆看我愣怔,忍不住抬手推了我一把,“去集市吧。”

那时的我们,整个世界也不过分水镇这么大,世界的尽头便是镇南的集市。那儿有甜滋滋的米花糖,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和孩子们最喜欢的戏院。

戏院里有固定的戏班子。他们常唱的无非那几出,我们却看得乐此不疲。萧榆喜欢看武生,跟头翻得漂亮,身手利索得真像是从江湖上来的侠客。我却痴迷于书生小姐的爱情传说,其中以《白蛇传》尤甚。

西湖借伞,断桥相会,水漫金山,年幼的我几乎把故事的桥段背得烂熟。我们赶过去的时候戏刚开场,白素贞从蛇化了人,引得台下一片叫好声。

我们是小孩,坐在人群后自是什么都看不见。好在萧榆早就发现舞台左侧有处放道具的空地,我们钻在箱子缝隙里,就仿佛有了自己的专座。

今天却不同往常。

戏服堆里坐了个和我们一般大的男孩,脸上脏兮兮,身上也脏兮兮。他躲在箱子的夹缝里,一双眼哭得通红。

“你怎么了?”萧榆蹲下身问。

他没说话,眼睛垂下去,盯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发抖。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分明看到一把油纸伞。

《白蛇传》被我倒背如流,戏里的道具我也记得清晰。我拍拍萧榆的肩,略带惊讶地提醒:“这不是许仙借白娘子那把伞吗?这借伞的戏码就要上了,你拿着它躲在这干什么?”

他颤抖着伸出了手。

戏班子穷,道具也没个备用。这把伞已被借了成百上千次,伞面细看脏得可以。萧榆轻轻把伞抖开,略带惊讶地“啊”了一声。

油纸伞的开合结构与现代雨伞不同。伞骨穿孔,孔间穿杂细线,总共要穿两千八百多针才能固定结构。而萧榆手里那把伞的穿线断得七零八碎,分不清头尾,根本无法撑开。

那男孩略带哭腔地说:“我妈管道具,刚才让我等许仙下了台给他这把伞,我却不小心弄坏了。怎么办,戏演不成了,还要赔伞,她要打死我了。”

台上的唱腔隐隐传来,眼看就要到了借伞的桥段。萧榆摆弄了几下伞骨,抬头镇定地说:“能修。”

他一下止住了哭。

“雨桐,把你鞋带抽一根给我。”

我俩好歹一起长了十年,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打算做什么。锣鼓又赶又急,他手脚利索地拆着杂乱的线头,把我递过去的鞋带用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绑在伞骨上。

“丑是丑了点,应急没问题了,”他打了个结,把伞合了起来,“回头我再给你重新穿线,赶紧送过去吧。”

那伞被线拉扯住,全然没了方才松散的样子。那男孩赶紧把眼泪擦干,捧着伞朝后台跑过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许仙悠悠然走上了台,手里握着那把劫后余生的纸伞。

我心里打着拍子,一,二,三,开。

一个亮相,满座叫好。

观众离得远,谁也看不清那伞里的乾坤。我和萧榆双双松了口气,抬头便看见刚才那男孩跑了过来。

刚才光线昏暗,我俩都没看清晰。此时借着台上的灯我才看见,这男生虽说脸上脏,长的却极俊俏,像是戏里那些青衫的书生,眉如远山。

“你们救我一命,”他说得夸张,叫我们都笑出来,“我叫楚长生。”

我们的友谊自那日开始。

2.河灯记

长生是跟着妈妈从南方过来的。他没父亲,妈妈每日为生计发愁,对儿子的关心微薄到寒酸。与他相比,萧榆虽然也是单亲,却好似活在天堂里。如此想来,我们就对长生越发的好,带他走遍分水镇的山川古迹。

但他有个我们都比不上的本事——他会挣钱。

街上不起眼的小玩意,经他倒手总能卖到三倍的价格。他有个小金库,把挣到的钱全存进去,任凭我们买什么零食也不动心。他这副商人嘴脸常遭到我们嘲笑——因为我那时有个与他截然不同的梦想。

金庸和古龙的书被我翻得掉了页,描写侠女的段落用红笔特意画出。我拿了支萧榆还没削薄的竹片,当做长剑在院子里胡乱挥舞。

“你这是练的什么?”长生一进门就被我的架势吓到。

“稀里糊涂剑法。”萧榆眼都不抬。

“胡说八道,”我怒道,“本少女要做个侠女,行走江湖,浪迹天涯。”

“就你这个路痴?”他抬起一只眼,“分水镇你都能走丢。”

“别浪了,雨桐,”长生也帮腔,“戏本子里那些浪迹天涯的女人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

人生的第一个梦想惨遭打击,我颓丧地倒在院子里。天色渐晚,萧榆总算把伞骨做出个轮廓。

“走吧,去集市,”他说,“今天中元节,不是说好了要放河灯吗?”

“我不去,我的心灵受到了伤害。”

“心里受的伤,用胃来弥补。”长生朝我晃了晃手里的钱袋,“我今天卖了笔大的,请你俩吃米花糖。”

我欢天喜地地跳起来,无视了萧榆鄙夷的眼神。

中元节的集市,比往常还要热闹些。年轻的男女纷纷捧着许愿的河灯挤在桥前,眼神羞涩又暧昧。我们仨的河灯是萧榆手工做的,白纸被竹条架空,精致得像艺术品。他做事向来仔细,河灯上特意留出空白用来写愿望。

“雨桐,你写的什么?”长生凑过来看,被我闪身躲开。

“看了就不灵了!”我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却感到手上一阵灼热。蜡油因为角度流到我手上,在拇指处结成圆圆的蜡块。

“你能不能小心点?”萧榆略带气恼地说,眼疾手快地把河灯夺了过去,然后把保温杯里的水尽数淋在我手上。灼热被水流带走了大半,只剩下皮肤上轻微的红晕。

“傅雨桐,你不要浪迹天涯了。”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你出了我的视线再好好活三天,就算你厉害。”

我被他气得说不出话,一把抽回了手。风忽然刮了起来,我放在桥上的河灯翻滚了几下,倒扣着就进了河水。

蜡烛倏然熄灭。

河灯是不能熄的,我们盼望着它能被河水送到遥远的神灵手中,如果心足够诚,神灵就会满足你的愿望。我有些难过地趴在桥边,看着我的河灯慢慢被水流冲走。

“蜡烛灭了,”我沮丧地开口,“神仙看不到我的灯了。”

萧榆明显有些内疚,好像是因为他的不注意才导致这一切的。沉默片刻,他忽的站起身,把我和长生都吓了一跳。

“我去帮你追回来,再点起蜡烛,重新放。”

他这人虽说一向靠谱,偶尔也会语出惊人。我刚想阻止,他却已经把书包丢进长生怀里。眼看着他大踏步地跑下了桥,我急忙站起身追了过去。

“雨桐,”长生叫我,声音里带了些说不清的情绪,“你不吃糖了吗?”

“下次!”我回身推辞,“下次吧,你先回戏院吧。”

不远处的河水有个转弯,我跟着萧榆转过身,忽的发现长生抱着我俩的书包,呆呆地站在桥上没有离开。

他在干嘛呢?

我没有多想。萧榆跑得太快,我几乎有些跟不上了。

河灯到了下游就变得稀疏起来。纸质的河灯散的散翻的翻,零星的灯火在河面上显得格外孤寂。好的是河水的流速在这里变得很慢,还健在的河灯都稳稳地漂浮在河面上。

萧榆做的河灯除了蜡烛熄灭毫发无损,稳稳倒扣在河中央。

不等我反应,他便脱去了鞋袜,抓了根树枝走向了河边的湿地。这河没有断口,侧面平滑地下降,足够他把小腿淹没却不滑倒。萧榆伸着胳膊够了许久,终于把我的河灯拨了回来。

到底是晚上,河水带着寒意。我和他互相搀扶着走到了干燥的河岸上,裤脚都沾了满满的淤泥。

“千里寻灯,神仙一定觉得我们很诚。”他语重心长地说,然后重新点亮了蜡烛,“送出去吧,这会是整个分水镇流得最远的河灯。”

烛火映照下,萧榆的五官变得格外温柔。我抱住膝盖,歪着头看他。

“你的河灯呢?”

“我的?”他笑了,“我的愿望不重要,你的梦想能实现就好。”

3.分离苦

我的愿望是: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神仙真的听到了,他实现的速度快得让我手足无措。

妈妈有个亲戚在杭州开了家专做油纸伞的商店,把她和爸爸都招去做了工人。待遇好,还解决我上学的问题,没人能不动心。

我迟迟不想告诉萧榆他们这件事,拖到最后还是萧叔叔说了出去。他三天没理我,躲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削竹片。

“你走了,分水镇该多没意思。”长生苦着脸和我说。他从他的小金库里拿出一大笔钱,给我买了半书包的米花糖。

分离的日子越来越近,萧榆却迟迟不肯和我好好谈一谈。他冷着脸看我办转学手续,看我去他家院子里擦拭属于我的油纸伞,看我和长生坐在一起谈未来。

那个雨季格外漫长,他总是早早地上山去砍竹子,又在日暮时分回家,从头到脚湿成落汤鸡。

果然,发烧了。

我趴在他床边,和烧得脸颊通红的他怒而对视。

我说:“我也没想到神仙这么灵。”

他说:“早知道不去给你捡河灯了。”

我说:“你就这么舍不得我走?”

他说:“你趁早走远远的。”

我掰过他的脸,握住他的手,把眼睛凑到他鼻子尖。他忍了好久,然后嘴角一抽,眼泪哗地一下流了出来。

那年我们十四岁吧。小丁点儿的人,也懂得分离之苦。他裹着被子爬起来,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你等我去找你。”

我说:“我等。”

离开那天,下了一个月雨的分水镇忽然放了晴。长生和萧榆站在街上,看着我和父母踏上了大巴。

车快开动的时候,萧榆忽的跑上来,把一把小到可以握在手心的油纸伞塞进我手里。两千八百针线一针不少,那么小的东西,不知道费了多少个日夜才做出来。父亲看了一眼,有些惊讶地夸赞:“好竹子,好薄。”

原来他那些日子从早到晚的待在山上,是想给我找一根可以支撑这样轻小油纸伞的竹子做骨。

我嚎啕大哭。

老街开始后退,我和我的童年道别。我童年里最好的两个朋友跟着车跑了很久,却终究被远远地甩开。

4.岁月老

戏本子里讲,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杭州美得让人心醉,我却无暇欣赏。课程跟不上,我在课堂上像只蠢鹅。父母把我送进了一所名列前茅的中学当借读生,然后就成日忙得仿佛陀螺,无暇顾及我的精神世界。

最开始的时候我还会和萧榆他们打电话,到后来也就淡漠了。学业压力太大,宿舍又只有一部电话。六个人轮流给父母报个平安,掐着点就到了熄灯。

恋爱是女生宿舍永恒的话题。宿管走远的时候,大家就纷纷探出头来聊起过去。漂亮女孩子被人追的烦恼,平凡女生则对隔壁班某人多看的一眼念念不忘。有次话题转到了我身上,宿舍长带头发言:

“你之前不还和一个男生打过电话?”她睡在电话边上,听得一清二楚,“从实招来,怎么回事?”

我躺在床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什么呢,他也从未和我说过喜欢二字呀。千山万水地走过来,如今他又变成了什么样呢?

我不得而知。

一晃就到了高二的尾巴尖上。高三的学生在六月解放,留下我们面临无穷无尽的补课。教导主任声嘶力竭:“你们已经高三了!”

我从噩梦中惊醒,爬到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

舍友急忙过来安抚。宿舍长给班主任打了电话,她半夜过来把我送去了市医院。

“雨桐啊,老师家里还有孩子,”挂号缴费安排妥当,她对着病床上输液的我面露难色,“我得回家了,明天通知你父母过来看你。”

“老师,”我急忙拦住,“别叫我爸妈,求你了,不然他们得担心死。我输完液自己回学校就行。”

折腾到半夜三点,她总算得以回家。

我便成了孤家寡人。

出来的时候,我身残志坚一般抓走了书包,大概是幻想看病的时候还能多背几行笔记。如今躺在这里才发现这想法幼稚得很。十七岁的女生,最擅长的就是顾影自怜。我越想自己越觉得凄惨,抽抽噎噎哭湿了半边枕头。书包里有纸巾,我摸索了许久,却摸到了萧榆送我的那把伞。

小小一把,握在手心。桐香隔着被褥传来,那些分水镇的往事生龙活虎地在我眼前上演。

“姐姐,”我对正巧查房路过的小护士说,“我想打个电话。”

我这病说重也不重,医生却建议我住两天的院。班主任秉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说法,给我批了假条,我便偷得浮生两日闲。

闲得给萧榆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长生。我虚弱地哼哼两声,半死不活地说:“那你告诉他,我住院了,让他回来给我打个电话。”

对面明显一愣,“你怎么了?”

“肠胃炎,”我因萧榆不在而更加没精打采,“就住两天,回学校就没法打了。”

他却反问我:“你在哪住?”

我有点不耐烦,说了院名便挂了电话。窗外传来轰隆隆的雷声,杭州的雨季也不比分水镇消停。

太久没睡好,我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梦里的分水镇青砖灰瓦,漫山遍野悬挂的都是油纸伞。萧榆坐在我对面,少年意气,眼神明亮。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换药的护士走进来看我睁眼,有点好笑地说:“你可算醒了,这一觉睡得真叫个地老天荒。”

我挣扎着坐起来:“姐姐,有人给我回电话吗?”

她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

“没人给你回电话——不过,有个人来找你了。”

我愣了半晌,便看到长生湿着头发走进了病房,手里还提着隔壁饭馆买来的盒饭。这一幕于我而言过分玄幻,让我不由得怀疑自己仍然活在梦里。

“雨桐,”他朝我倾过身,发间雨水的清香让我鼻子一酸,“我已经坐了最快的车了——没来晚吧。”

我把头埋进他濡湿的衣襟之间,忽的就有了嚎啕大哭的冲动。

我提前半天办理了出院。

来这里三年,却没想到我第一次逛西湖是和长生。那些戏本里的亭台楼阁一一浮现在眼前,甚至连这倾盆大雨都与故事中别无二致。暴雨浇灭了游人的热情,往日熙攘的断桥之上,竟然只站了我和长生两个人。

“哎,”我先开了口,“你还记得咱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当然了。”他笑,“唱《白蛇传》那出戏,我把伞弄坏了,你和萧榆帮我修好的。”

我愣了愣,终是问出了口:“萧榆,怎么没来?”

“他……”长生想了很久,然后抬起了头,“很多事情都是会变的,雨桐。性格,承诺,还有……喜欢的人。”

我长叹口气,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么多年没见了,也正常,”我笑笑,“还麻烦你跑这一趟。”

“不麻烦啊,”他把伞朝我这边轻微地斜了斜,“我也想来看看你。”

雨水打荷花,花瓣抖得叫人心疼。我蹲下身,把那柄萧榆送我的油纸伞打开,然后插到了花上。

“傅雨桐,”他站在我身后,忽的短促有力地说,“考杭州的大学,等我来找你。”

三年前,也有个男生,这样信誓旦旦地与我说同一句话。

那小小的油纸伞在风雨里飘摇,像他的誓言一般禁不起敲打。

我也就没回答。

5.口舌恶

我在杭州的家搬得频繁,只在想起的时候和长生单向联系。有次气急了,也在电话里问他:“我不是让你把新家的电话告诉萧榆吗?他为什么一个都不给我打?”

长生叹了口气,回道:“我也催过他,只是他说不知和你说什么。”

我气得摔了电话。

就连他考到北京的消息也是长生告诉我的。北京啊,那么那么远的地方,他怎么不说一声就去了呢。说好来找我,却就这样与我断了干系。

高中毕业的宿舍聚会上,舍友们都畅想起了未来。她们问我大学有什么打算,我笑笑,一字一顿地说:“我要爱一个新的人。”

是新人,却也不是新人。长生的学校与我离得不远,日日到我宿舍楼下等我吃饭。我们学校女生偏多,他长身玉立,像是戏里的公子哥,引得许多人偷偷地看。

他那时自己做些小生意,上了大学后就没再跟家里要过钱。我和他逛遍了整个杭州,在胡雪岩故居前吹凉风。

“长生,”我说,“我觉得以你的进度下去,你会像胡雪岩一样富甲一方。”

“你胡说什么,”他笑起来,递给我刚买的果汁,“我赚些小钱罢了。”

“哎,”我却来了兴致,“你以后赚了钱,准备干嘛呀?”

他好像真把这问题当回事似的琢磨起来了,然后他抬起了头,我忽的觉得大事不好。

“赚钱养你啊。”他慢条斯理地说。

那个总在身后看着我的楚长生,忽然在我的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他给我和萧榆看着包,给我买零食,给我写作业。他是什么时候长这么大的?高到可以把我整个人搂进怀里,下巴搁在我头顶,颈间是少年人才有的清香。

“我喜欢你好多年了,”他说,“好多好多,好多年了。”

我爱上一个新的旧人。

萧榆就像从我生命中消失了一样。我试图不再想起他,把那些往事当做童稚不懂事的玩笑。长生对我好得很,好得让我以为他才是那些年与我亲密无间、到分离时在我手心塞了一把油纸伞的男孩。

没想到为我撑伞的,不是我以为的人。

只是他有时候总会问些奇怪的问题。他总问我:“雨桐,你还会回分水镇吗?”话语间一副担心我回到故乡的模样。

问久了我也烦了,只告诉他:“还早着呢,我父母退了休或许会回吧。”

他便好像放下心一般叹气。

大三那年,我和长生约好了要去灵隐寺。他们说那是求姻缘的地方,情侣一起去便可白头偕老。我们早早搭车出发,一路被卖香的商贩纠缠不休。

到了山顶,长生却带我走了另一条路。

“我大一暑假在这做过帮工,”他说,“带你去看看我当时的师父。”

楚长生总是做些出人意料的事,大约在寺庙做帮工也是他人生经历的一种。清修的寺院与前门的香火鼎盛截然不同,僧人们垂首慢慢走在路上,连地上的落叶都比前院静谧。

寺里坐了个老和尚,眉目慈祥,像尊佛。

长生拉着我跪倒在蒲团上。

佛家弟子,连说话都神叨叨的,我听不太懂,长生却与他聊得投入。这地方人太少,风都是凉的,瑟瑟吹来,让我禁不住一哆嗦。

老和尚的话忽的传进我耳朵。

“人非佛陀,进进退退是常事,不要为此心有执著。可是故意犯戒,当有恶报。”

“故意犯戒?”我一愣,随即把头转向长生,“你犯什么了?喝酒吃肉?那我也犯了,不碍事。”

他忽的苦笑一声。

“我啊,”长生垂下眼,轻声说,“我犯了口造之两舌。”

这佛语打得我一头雾水,反倒是那老和尚笑了。他缓缓站起身,朝长生行了个阿弥陀佛。

“负石上山可是很累的,你自己斟酌吧。”

后来的路长生便走得没什么兴致了。我心里暗暗记下他说的话,回学校用图书馆的电脑查了一下。

佛教十恶,两舌即为离间两方之语。

长生……离间了谁呢? 

6.山河醉

过年的时候长生要回家,留我一人在了杭州。他那时已靠着自己挣的钱买了手机,每日都要和我打一会儿电话。偶尔会说起故乡,说如今油纸伞被当做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时常有电视台来采访邻居住的叔伯。

我家落了灰,他趁着年关帮我们打扫了院落。戏班子解散了,他母亲如今开了家杂货店,收入不多,好在儿子能挣钱。

只有一次,我听到那边传来了个熟悉的声音。

“长生。”

只两个字便足够我心跳加速。长生大约即刻用手捂住了话筒,后面的话便听得不太清晰。

“我爸做多了,让我把这菜送来。”

他应付了几句便把萧榆送走了。我听着他重新拿起手机,遣词造句满是慌乱。

“长生,”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那边明显一愣。

“没有啊,”他强作镇定,“萧榆的学校也放假了,你要和他说话吗?”

“不说。”我被戳到痛处,恹恹挂了电话。

那年,长生回来得特别晚,开学两周了还在请假。我打过去几个电话都被他应付过去,直到三月过了一半他才姗姗来迟。我在火车站接他,看他一脸熬夜过度的青白。

“怎么了?”我问。

他脸色难看得厉害,躲闪着我的眼神。两个人出了火车站好久,他忽的抱住我痛哭。

“雨桐,对不起。”他颤抖着说,“我骗了你。”

他真的做了恶,两舌之恶,离间的人,是萧榆与我。

五年前那通电话他根本没有告诉萧榆,前来看我的时候却说是萧榆不愿回我。我让他转告的新电话他也从未传达过,这么多年,萧榆都在拨我们最初租房的那个号码。甚至就连萧榆读书的地方他都骗了我。萧榆就在这座城市,就在杭州。萧榆说会来找我就真的来了,只是永远和我错过在熙攘的人群里。

他说这些年一直想告诉我真相,可是又怕我离开他去找萧榆。我爱萧榆甚过他,他一直知道。

直到大年初四那天,萧叔叔一病不起。

萧榆一个人忙得昏天黑地,既要处理店里的事还要陪床。他出于愧疚帮了萧榆许多,甚至耽误了自己的开学日期。

萧榆说:“长生,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他建设了六年的心理防线在那一刻溃不成堤。他骗的是自己童年最好的两个朋友,最爱的女孩和最好的兄弟。

人间百态,好像一出戏。

相思化作隔夜的火车。我什么都没拿,只带了身份证和钱包,可这足够翻山越岭去见他了。车窗外的山川如流淌的河,星空是点燃了蜡烛的河灯。我循着星河的流向回到故乡,回到找了我那么多年的男孩身旁。

六年未归,老街一如当初。

外面的天翻地覆像是根本无法波及这里,分水镇成了现实中的世外桃源。我走过挂满油纸伞的老街巷,回到了我和萧榆比邻的故居。

萧叔叔眯着眼坐在摇椅上,晒着早春稀薄的阳光。

人岁数大了,一场大病便能把元气耗个七七八八。我站在门前看他,那个当初风流倜傥的青年怎么一下就老了,老得像是残烛,丝毫看不出当年的器宇轩昂。屋子里传来一阵嘈杂,有个男生抱着被子出了门。

“爸,你盖上点,外面还冷……”

他像是一下噤了声。

真奇怪,明明这么多年没见了,我还是能透过他那双眼看到往昔。那个和我上天入地的小男孩,像在他成年的身体中活了过来,一双眼睛亮如燎原的星火。

他说:“傅雨桐,我找不到你。”

我说:“我来找你了。”

他说:“你去哪了啊?”

我说:“我再也不走了。”

后院悬挂的油纸伞如海浪一般涌动起来。从十四岁到二十岁,他替我挂了六年的油纸伞,那是我们走散的岁月。我在桐香之中哭得没了姿态,被他温柔地拉进怀里。

尾声:

我大学一毕业就与萧榆结婚了。

送亲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好笑。明明就是从隔壁到隔壁,我还要装腔作势地把戏做了全套。萧榆什么都依我,亲手给我做了把油纸伞,伞面上画的是萧叔叔最拿手的龙凤呈祥。

伴郎是长生。

共度了十几年的友谊,哪是说断就能断的。他生意做得大,把分水镇的油纸伞做成了产业。明明日常是西装革履出入北上广,却被我们戏称为著名乡镇企业家楚老板。他也没脾气,笑嘻嘻地和媒体讲自己当年在分水镇玩泥巴的过往,把一众记者笑得直不起腰。

萧榆没找专业对口的工作。他在杭州开了处油纸伞的作坊,因为质量精良,引来许多参观的游客。有个老人千里迢迢来他店里,抚摸着一把黛青的油纸伞,老泪纵横。

“我小时候都打这个伞,我三十年都没见过这种伞了。”

一把油纸伞,从选材到画伞面,一道工序便要几个小时。这是时间换来的不可复制性,萧榆做得乐此不疲。

伞讲的是聚散,人间悲欢,难免分分合合。老话都说岁月如梭,我却要说岁月如伞,若是谁都有那穿针引线两千八百次的信念,分离八方的故人总能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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