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子
梁家小少爷那双碧色的眸子,是梁府上下一个禁忌。
下人们早就传说,梁啸那双眼睛是随了他苗疆的娘亲。深邃的眼窝,浓密的睫毛,还有睫毛下碧玉一般的双眸,哪有半分汉人的影子。
他习的武功也和其他少爷不同。碧刹,只听名字就妖气纵横,全然不似正道之术。梁啸进府十六年,十六年来只出过一次手。和他交手的人四肢麻痹扑倒在地,嘴里不断涌出碧色的鲜血。
自此再没人敢找他的麻烦。
梁家是钱塘的大户,家主梁万海兼具武林高手和商贾巨鳄两重身份,对子嗣要求极高。每个梁家的少爷十六岁的时候都要去执行一次极为凶险的任务。成,能在梁家占得一席之地,败,自此就成了府里的透明人。
今天轮到了梁啸。
别的少爷出门时都有娘亲站在门口远望,哭一场梨花带雨。梁啸出门的时候却只有一匹瘦马,一抹残阳。
十六年的人生。事到如今,不过“前途未卜”四个字。
1
过了十万大山,便入了苗疆。梁啸行李从简,半晌就进了山林腹地。
林子里潮气重,树叶打在头顶,没多久就沾湿了头发。水滴滴答答地顺着脸颊滑落,梁啸干脆抽出一方墨色长巾系在脸上。
远处露出竹楼一角。
说是个客栈未免太过简陋,倒是更像个歇脚的竹棚。棚子里摆了几坛酒,几缸水,老板是个老头,穿一身蜡染的苗人衣裳,靠在竹椅上闭目养神。
梁啸摸了摸储水的皮袋,空空如也。竹棚里散坐着几个面目黝黑的苗族男人,看见梁啸勒住马,忽然对视了一眼。
这地方自古蛮荒,土著好勇斗狠,连朝廷都束手无策。前些年开始有汉人从这条路运货,一时间,山匪成灾。许多白天普普通通的苗人,到了晚上就化身穷凶极恶的山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梁啸进了竹棚,一手拎着盛水的皮袋,一手往桌上放了三枚铜板。
老人半眯着眼看了看他。长巾遮住大半张脸,双目藏在深深的阴影里。他念叨了一句梁啸听不懂的苗语,一转眼,竟飞身上了房梁。
与此同时,身后有人大吼一声。
这声音极为嘶哑难听,如同野兽的嚎叫,一般人听了不被吓破胆也要腿软一下。
偏偏他们瞧上的是梁啸。
闯在最前面的苗人先掐住了梁啸的肩膀。他闭了下眼,又睁开,忽地发现自己的手被对方按住。
梁啸臂如缠蛇,手指沿着他的经脉一路滑至手肘。这苗人突然感到手臂上一阵细微的疼痛,他垂下目光,经脉交错的手臂上竟显出了隐隐的青色。
青色迅速地变成碧绿,整条手臂仿佛一只抽搐的碧色巨蟒。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后面的两个苗人大汉还没反应过来,就都被梁啸的手缠住。
棚外刮来一阵山风,吹开了梁啸墨色的长巾。
一双碧眸在暮色里闪着幽暗的光。
房梁上的老人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他连滚带爬地过来朝着梁啸磕头,狠狠地拽开了那两个苗人,用苗语凶狠地训斥着他俩。
随着他嘶哑的声音和受伤苗人的哀叫,竹棚里其余苗人的脸色也变了。人们纷纷就地跪下,朝着梁啸狠狠地磕起头来。
那老人大约是在座苗人中唯一懂汉语的。他爬到梁啸脚下,满脸的皱纹因惊惧而扭曲。
“是我们没有眼珠,认不出雾蝶谷的客人。您一定会和先前的蝶医一样的神通广大,请饶恕这些不懂事的后生……”
“雾蝶谷”三字一出,梁啸的脸色便变了。
这正是他这次的目的地。
“你们知道我要去雾蝶谷?”
“雾蝶谷早已派使者来通知了我们,”老人匍匐在地上说,“一个碧眸的汉族客人,让我们不要拦路,不要声张,否则就把我们丢进万毒之盅里……”
梁啸不知是语言不通还是别的原因,这老人每说一句话,他就更多一分不解。眼看天色发暗,他低下身轻声问这老者:“那你可知道,这雾蝶谷怎么走?”
“活着的人,怎么会知道雾蝶谷在哪里,”老人讪笑着说,“您既然是他的客人,就一定能找到他。”
梁啸看着老人不像说谎,便站直了身子,把皮袋扔进他怀里。
“把水灌满吧。”
老人颤巍巍地舀起一勺水,余光打量着那中毒的苗人。此时碧刹之毒早已蔓延到他的肩膀,整个手臂都显出诡异的墨绿色。
梁啸抽出剑。
“你想活?”他轻声问。
不待那苗人回答,长剑便已沿着他的肩膀斩下。碧色的鲜血浸入竹棚下的泥土里,把土壤染得发黑。
太阳终于落山了,梁啸取了水,背影逐渐融入了墨色的山林中。有苗人不甘心地朝老人叫嚷着,却被对方狠狠扇了一巴掌。
“你们忘了十六年前那个绿眼睛的女人了吗!”他的声音压抑,痛苦,却富有威严,“那个用活人入药的妖女?”
2
夜色茫茫,像是走不出的一片原始森林。
梁啸骑在马上,细细咀嚼着那个老人的话。
此行之前,梁万海曾告诉他,南疆最神秘的教派便是五灵神教,教下五座分坛,分别以孔雀,巨象,赤尾鱼,金钱豹,蝴蝶五种不同的动物作为灵物。五个分坛地处隐秘,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所处何处。而梁啸此行,便是到雾蝶谷去和灵蝶分坛坛主鬼凤蝶交换一味珍贵的药材。
这样想来,那蝶医便可能是炼制这味药材的巫医,而万毒之蛊则极有可能是炼制药材的容器。
仿佛应着梁啸想通了原由,森林远处也闪出一片灯火。
苗寨的集市到了。
集市总比十万大山热闹了许多。小姑娘穿着蜡染的新衣服,头上脖子上带了价格不菲的银饰。路边有人兜售大山之外的新鲜玩意,其中还有些汉人面孔,在黝黑的苗人中间格外打眼。
梁啸想到自己的眼睛,不由地又将长巾系紧了些。
马驮了梁啸一路,此时也显得有些乏了。他下了马,把缰绳系在手里,慢慢穿过熙攘的集市。路边卖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贩子在年轻姑娘头上插一根草,坐在一边点数着银两。
街上有孩子跑来跑去。苗家的小丫头,粉雕玉琢的五官,举着一捧杨梅撞上了梁啸的腿。杨梅掉了一地,小丫头哇地哭出来。
他一愣,赶忙弯下腰去捡。小丫头巴巴看着他的脸,伸出手就要拽他的面巾。
他没设防,长巾被拽得一松,碧色的眼眸在夜色里一闪。好在夜色暗淡,他反应又快,右手朝后一提便把长巾提回了原位。
他也没注意到,街边有人的眼睛一亮。
集市不大。眼看着夜色渐深,赶集的苗人也都原路返回。集市尽头有个竹楼,四四方方总归有个客栈的模样。梁啸刚把马赶进马厩,身后就传来了一片嘈杂的声音。
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下钻进他怀里。
“救我。”
苗族少女,脸上沾了灰,一双眼睛在夜色里熠熠生辉。他觉得好笑:“我凭什么救你?”
“凭你要去雾蝶谷,”她咬着牙说,“这世上活着的人里,只有我知道怎么去。”
梁啸心里有些想骂人。他觉得自己明明也算是来做大事的,怎么路上见着个人便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还有人用这个要挟他。身后的脚步声越发急促,梁啸一咬牙,提着那姑娘的衣领便飞上了竹楼顶。
“莫非那雾蝶谷的人给这整个苗寨都送了我要来的消息?”人贩子们举着火把四处搜索着这苗族少女的身影,她却被梁啸狠狠压在房顶上。
“这我不知道,”少女压低声音说道,“只不过你这样的眼睛,我只听说雾蝶谷有。”
“眼睛?”梁啸一愣,“雾蝶谷也有我这样的眼睛?”
人贩子的喧嚣声逐渐远去,少女轻咳一声,示意他松开手。
“放开我,我慢慢跟你说。”
客栈自然是不敢住了,他把这少女带上马,悄悄地离开了集市。这少女果真是当地人,七拐八拐,竟在森林里找出一处可以过夜的营地。
凸起的岩石和树根挡住了风,梁啸生了堆火,听她一五一十地讲起来。
“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
“我爹说,寨子里以前有个碧眸女人,神通广大,什么病都能看好,人们却因为她的瞳色觉得她是不祥之兆,欺负她,诋毁她,还要烧死她。鬼凤蝶谷主听说了,就把她接进了雾蝶谷,让她担任分坛的巫医。
“她恨她的族人,便要求炼制一味以活人入药的灵丹,每个月都要到寨子里抓人。十六年前,她忽然消失了,听说是爱上了一个汉族人。后来族人再也没见过碧色瞳孔的人。你明明是一张汉族的脸,却有着这种眼睛,你……”
梁啸一愣,一下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篝火噼啪燃烧着。他冷笑一声说:“那你胆子倒是大,不怕我把你带进雾蝶谷入了药?”
那少女撇撇嘴:“他们长辈就爱胡说,我才不信那些东西。倒是你帮人家捡杨梅,一看就是好人。”
梁啸不可否置地挑起眉毛。
森林里风冷。那少女从他的包袱里翻出一条斗篷,蹭到了他身边。
“我叫阿央朵。我明天带你去找雾蝶谷。”
3
阿央朵带他走的是一条极其崎岖的山路。他把马留在原地,和对方一起走进了那半人高的草丛之中。
她告诉梁啸,自己父母是做苗医的,她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先前那巫医消失后雾蝶谷这一职位一直空缺,姐姐天资聪颖,自小便被抓去做了新巫医。前年大旱,她父母全被饿死,姐姐冒死从谷中跑出来给了她些粮食。她有一次偷偷给姐姐身上带了剪开口的生石灰,便知道了雾蝶谷的来路。
“姐姐不喜欢那个地方,”她颇为忧伤地说,“可她被坛主下了毒,根本不能离开。我要是什么时候有了办法,就沿着那条路去把姐姐救出来。”
梁啸自小不曾和女孩接触过,只觉得这小丫头唠唠叨叨不胜其烦。没想到阿央朵一回头,睁着双大眼睛问道:“你武功是不是很高?你能不能把我姐姐救出来?”
他叹了口气,刚想和她说江湖上的事没有那么简单,耳边突然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梁啸心里一紧,一回头,只见身后突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一群毒物。
以他的功力,平常绝不会等这些东西这么多了才发现,可刚才阿央朵唠唠叨叨弄得他心烦意乱,此时一回头,打头的那条三尺长蛇几乎已经碰到他的鞋跟。梁啸抬手一推,内力把前面的几排毒物震退了三丈有余。
阿央朵吓得尖叫不止。梁啸提起她的领子,足下发力,两人一起翻上了树杈。那些毒物似乎只冲梁啸而来,许多都特意绕过了阿央朵。梁啸看了看情形,把阿央朵提到了一棵还未被毒虫侵占的古树之上,自己迅速离开。
“你不管我啦!”
“你别动!”梁啸怒喝一声,几步飞上了另一棵树木。无奈那些毒虫数量太多,转瞬之间就逼到了他脚下,几个腾跃,他就从阿央朵的视线里消失了。
梁啸何时被逼到过如此境地。他抓起一条三丈长蟒,手臂发力,瞬间就把长蛇头骨捏碎。长蛇做鞭,一扫就是一片,杀伤力强了刀剑不止一倍。谁知刚松了一口气,一条不过五寸长的竹叶青从那蟒蛇的嘴里如箭一般窜了出来!
梁啸毫无防备,只觉手臂一痛,伤口以下麻痹,再无知觉。那竹叶青咬他一口还不罢休,屈身弓尾,蛇信子嘶嘶作响。
远处突然传来了悠扬的哨声。
一时间,刚才还虎视眈眈的毒物们纷纷后退。那哨声越来越近,蜈蚣长虫围绕梁啸成圈撤退,似是遇见了什么惧怕的东西。
唯有那条竹叶青,盯了梁啸一会,忽然软塌塌地坠落到树下。梁啸落地一看,碧绿色的身体逐渐加深,竟是一副也中了碧刹之毒的模样。
哨声在他身边悄然停歇。
分明是阿央朵的面容,表情却沉稳冷漠了太多。少女一袭紫色短衣,手指夹着一片树叶,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梁啸一愣,没受伤的手急忙拉住她的手臂。
“你妹妹还在那边,”他语速极快,眼神却略显涣散,“她不会武功,再不过去怕是要被毒虫伤了……”
话说到最后,已是气若游丝。竹叶青的毒素沿着手臂蔓延,梁啸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再也没了知觉。
只有那少女的叹息悠悠回荡:“你这血,倒是比竹叶青还要毒些。”
再醒来时,已是在雾蝶谷底。
蛇毒再毒,也毒不过碧刹。他活动了下筋骨,轻轻拉开了窗户。
雾气扑面而来。
这谷底的雾气遮天蔽日,浓稠得叫人胸闷。白雾丝丝侵进他的房间,卧室不一会就白茫茫一片。梁啸在雾里看不清东西,只觉得有个飞虫扑棱棱地撞到了他的脸上。
他手快,轻轻一摘,竟是一只蝴蝶。
这蝴蝶长得奇怪。硕大两只翅膀颤巍巍的,细细看来,图案竟毫不对称。一边是个丑陋可怖的骷髅,另一边却是个美人脸。
只一愣神,小九的声音便从他身后传来了。
“谷里雾大,我们平常都是不开窗户的。”
话说完,人才施施然从雾里走了出来。淡漠的眉眼,和阿央朵区分开。
这对胞姐妹太过相像,连声音都不差丝毫。若不是气质差了太多,怕是梁啸也分不开。他看见这张脸,便想起被他丢在树梢的阿央朵。
“你这做姐姐的怎么这么不关心妹妹死活?也不知道阿央朵——”
“梁公子看错了吧,”她抬起头,定定看着梁啸,“小九自小没了父母,是坛主抚养我长大,哪有什么妹妹?”
梁啸心中一凛,立时住了口。
对方转过身,又融进了浓稠的雾气中。
“坛主要见你。公子这边走吧。”
4
梁啸在路上听阿央朵讲了太多坛主鬼凤蝶的传说,心里总觉得这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妇人。没想到穿过浓稠的雾气,等着他的竟是个妖艳到诡异的年轻女人。
鬼凤蝶全然不似中原女子一般保守拘谨。上衣遮不住光滑的脊背,转身间隐隐约约露出蝴蝶骨上黑色的蝶翅刺青。轮廓上还是有些苗疆女子的特点,只是常年不见阳光,一张脸白得发亮。
“梁家的小公子,长得倒比那当家的清秀多了。”粘腻的声音沿着梁啸的五感侵入骨髓,“梁万海要我这谷里的什么,你自然已经知道了吧?”
梁啸点点头。
“江湖上能炼出凤蝶丹的,只有雾蝶谷。”
“呵,一万只蝴蝶里也难找一只凤蝶,凤蝶丹却要一百零一只鬼凤蝶炼制十六年。这世上除了雾蝶谷,还有哪里去找这么多鬼凤蝶呢?”
不知怎的,梁啸眼前出现了那只一翅骷髅一翅美女的蝴蝶。鬼凤蝶身上的气味叫他头脑发昏,梁啸定了定神:“父亲已经让我把交换凤蝶丹的东西拿来了。”
“是啊,是啊。”
鬼凤蝶不知何时已从神坛上走了下来,双手抚摸着梁啸的肩膀。她凑近梁啸的身体,用力地吸了一口气。黑色的长裙丝丝缕缕地垂下来,雾气之中,这女人翩然得像只蝴蝶。
她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这交换的东西,我一定会很满意。”
凤蝶丹炼制整整十六年才能完工,此时离出炉之日还剩三天。鬼凤蝶叫他再等些日子,他便匆匆退出了她的府邸。
成群的蝴蝶从他肩头飞过,来处苍茫一片。他在雾气里摸索着前进,心如乱麻。影影绰绰的景象里,鬼凤蝶粘腻的香气挥之不去。
有个怯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梁公子。”
梁啸回身,竟是小九慌张的脸。
这女孩真怪,刚才还装得六亲不认,此刻又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她看梁啸对她态度冷淡,竟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口。
四周寂静无人,她哭出声来。
“你救救我吧,”此时的小九,像极了阿央朵,“你的居所人多耳杂我不敢乱说,我只好操控蝴蝶把你引到这里。我不想在这里待一辈子。雾蝶谷二十年也不过来你这么一个外人,你救救我吧……”
阿央朵那双大眼睛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你救救我姐姐吧。”
“你救救我吧。”
他俯下身,平视着小九的眼睛。
“你和你妹妹,到底为什么会把我当好人?”话散在雾气里,带着寒意,“这江湖,无利不起早,我凭什么帮你?”
小九愣住了。
梁啸说得心里发狠。这小九和阿央朵不同,蝶谷深深,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能喜怒不形于色,绝对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的人。
再说,他梁啸,就真的这么像好人?
“你在雾蝶谷待一辈子,而我是梁家人。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你没有筹码,凭什么要求别人?”
小九愣怔半晌,脸上的表情逐渐归于平静。可那面孔下,分明藏着一个心怀叵测的灵魂。
“谁说,我没有筹码?梁啸,你就真的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她从腰间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雕像。这雕像的雕工颇为粗糙,起承转合断断续续,连脸部轮廓也看不清晰,可眼部的细节却刻画得细致入微。最惊人的是,瞳孔竟是镶嵌着绿宝石。
“我是雾蝶谷的巫医,”小九阴冷地说,“我看她留下的医术,住她留下的竹楼,习她钻研的医术。鬼凤蝶除了万毒之盅什么也不关心。她留给我的东西,比你想象得要多得多。”
梁啸把雕像慢慢握进手里。
“成交。”
5
终于到了凤蝶丹出炉之日。
凤蝶丹最后一味药,要在密室里配制。梁啸早早到了鬼凤蝶的府邸里,等着她和他一起进密室。
她那日穿得隆重。大红大黑的长袍,沉甸甸的银饰。密室在她卧榻之下,她的卧榻又隐藏在四道机关之后。
怪不得小九在这里这么多年都难进密室一步。
随着密室的门一道道地开启,梁啸的呼吸逐渐粗重。地下的气温潮湿温热,伴随着炉火的噼啪声,鬼凤蝶窈窕的背影越发模糊起来。
她先他一步进了密室。
小九说,鬼凤蝶武功在五个坛主里算不得高的,但最会耍阴谋,也最会用毒。梁啸自然是不怕后者,凭他的武功和血毒,早在毒发前就能击杀鬼凤蝶。可这密室里机关暗器百出,只怕是防不胜防。
密室门大开,鬼凤蝶倚在石门上。
“梁公子好慢啊,”她轻声调侃,“怕我非礼你不成?”
“那倒不怕,”梁啸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目光,“我是怕你,生吞活剥了我。”
“你们汉人真会说话,还创出个词来,只怕描述得不够血腥。”她笑了笑,转身进了密室,“我可只练了两颗凤蝶丹,你不进来,我就不给你了。”
他握紧小九给他的布袋,终是侧身进了密室。
几乎是进去的刹那,他就感到一股恶心。腐朽的味道从煮开的罐子里冒出来,不时有着噼啪的爆炸声。祭坛上最大的那个盅里,不时还有被烧掉了腿脚的毒蝎缠蛇从盅沿耷出半截身子。
他忽然明白鬼凤蝶为何要在身上扑那么重的香气。以她天天浸染在这密室里的时间,若是不用浓烈的香水盖住,怕是这股腐烂之气要传到三丈之外。
鬼凤蝶走上祭坛,把手里的两颗凤蝶丹丢进煮开的陶盅,轻声絮语着什么。
“这还不都是你们汉人的玩意。”她掩着嘴一笑,回头看了一眼梁啸。
“不过来看一眼,梁少爷?”
“不太感兴趣。”
“哦?不感兴趣?”她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梁啸,“那就把梁当家给我带的礼物拿出来吧?”
梁啸从腰间抽出了父亲给他的那个长盒子。
“不是这个吧?”她娇嗔一声,目光死死盯住他的眼。
“确实是这个。”
“我说不是就不是!”鬼凤蝶忽地大喝一声,左手一挥,密室左面的墙瞬间坍塌,成千上万的蝴蝶汹涌而出。
每一只都硕大如蝙蝠,每一只都一边翅膀是骷髅,一边翅膀是美人。成千上万只鬼凤蝶扑面而来,梁啸抽出小九给他的锦囊,抬手便将里面褐色的粉末尽数撒出。
粉末所及之地,蝶群噼啪坠落。鬼凤蝶又抬手,密室四周未点着火的罐子稀里哗啦地碎在地上,蜈蚣毒蝎爬出来,随着她尖声唱和朝梁啸迅速逼近。
鬼凤蝶被逼退在粉尘之外,梁啸抽出剑便在自己手心割出一道伤口。他的血带着些诡异的绿,滴在一只毒蝎背上,竟生生烧出一个洞来。
剑尖上沾了血。梁啸用剑画出一个圈,那些毒虫全不敢越过一步。
“早知道你没安好心!”他冷笑一声,扬手把剩下的褐粉朝着鬼凤蝶的方向泼洒出去。蝶群纷纷躲避,让出一条路来。
梁啸提剑起身,鬼凤蝶却笑了。
一道铁锁链穿破墙面,爆裂而出。
锁链缠住他的脚。梁啸身在半空,找不到一处着力点,只觉得身体倏然坠下,又有铁索飞出,把他的右手紧紧缠住。
长剑铿然坠地。两道铁索,将他牢牢固定在墙面上。
“这才是梁当家的礼物啊。”鬼凤蝶笑起来,踢开了地上的包裹。包裹撞在墙上,礼物滚出来,竟是块平淡无奇的石头。
梁啸惊愕地看着她。鬼凤蝶慢慢走过来,手指轻点他的眼皮。
“你可知道你这双眼睛,价值连城?”
“十六年前,你母亲和汉人私通,因生你死去的时候还不满十六岁。我费尽心血养她那双碧眸,最后却只换来一具尸体。
“这时候,梁万海来了。他要练一门绝世神功,只要一颗凤蝶丹就能功力大增。雾蝶谷人多耳杂,我养了碧眸巫医女的事已引起总坛怀疑,我怕时间拖得再久走漏了风声,便叫他偷偷把你带走。
“世人都以为碧眸是妖魔之相,只有我知道你们这一身血毒最后都会汇到眼睛里。若是再习了碧刹这门武功……只怕你才是这普天之下,最毒的妖物。
“凤蝶之翅可以萃取万毒,你说我把你这眼睛挖出来放进万毒之盅里煮个三天三夜……”
她凑近梁啸的脸,手指用力,深深陷进眼窝。
梁啸闷哼一声,袖间忽地错出一把匕首。手臂虽被禁锢,手腕却仍可活动。鬼凤蝶大惊,急忙后退,那铁链拽着梁啸的手臂,匕法施展不开,匕首更加刺不到鬼凤蝶身上。可还不待她得意,梁啸忽地扭动身体,将那匕首深深刺进自己胸口。
变故来得太快,鬼凤蝶竟一时愣在了原地。梁啸抬头怒喝一声,将匕首倏然抽出了自己身体。
碧色热血溅出三尺有余。
鬼凤蝶哀嚎一声,伸手捂住满脸的血迹。梁啸的血入了她的眼,眼前登时漆黑一片。剧毒顺着眼睛流入血脉,鬼凤蝶在地上哀嚎不止,不一会整张脸便成了青色。
鬼凤蝶一死,这满室的毒物便没了控制。一时间,密室墙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仿佛成千上万个冤魂在悸动。梁啸只觉得身后的墙面晃了几晃,便像是被瓦解的沙土一般塌陷,连禁锢他的铁索都没了支撑。
他捡起长剑斩断铁索,飞身上了祭坛。两颗凤蝶丹在万毒之盅中沉沉浮浮,梁啸伸手便将它们捞起。
密室塌陷,雾蝶谷中蝴蝶乱飞。平日里本就寂静,此时更是再无人烟。他把凤蝶丹放进小九手里,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东西模糊成一片。
“这就是能解你身上毒的灵丹。”他硬撑着走了两步,又回身说,“快去找你妹妹吧。你欠我的东西,我以后自然会来要。”
小九看他面色发青,瞳孔逐渐散开,忽然厉声问道:“你是不是饮了万毒之盅里剩下那颗凤蝶丹?”
他来不及回答了。
6
梦里是梁府的高墙。
他走了这么远的路,竟像是大梦一场。梁府后山的房子低低矮矮,是他住了十六年的地方。
梁万海坐在房间里,看着他把那碗苦涩至极的药水一滴不剩地喝下去,才把目光移开。
药水喝下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梁啸的眼睛就又疼了起来。他捂住双眼在地上打滚,呻吟从牙缝里挤出来。
什么治病的药,他从那时就开始骗自己了。无论是让他按古书修习碧刹,还是定时给他送一碗中药,都是为了让他的血毒更纯粹地汇聚到眼睛里吧。这所谓的父亲,养他十六年,不过是在养他这双碧眸!
十二岁那年,他第一次出手。正房的少爷看他身子单薄,领着一群少爷用石头砸他。梁啸不喊也不叫,被打得急了,伸出手指点住了大少爷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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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绿就从他的脖颈处晕开。
那次事情闹得很大。太太不依不饶,还叫来了自己娘家的哥哥。梁万海耗尽内力把大少爷救了回来,说什么也不交出梁啸。
大太太尖着声叫:“不就是你从南疆带回来的野种——”
梁万海暴喝:“你住口!”
那时候,他真的以为,梁万海对他是有那么一点父子之情的。
现在想来,也是为了留住他那双眼睛吧。
真可笑,他这十六年岁月,活是为了这双眼睛,死也是为了这双眼睛。要是挨不过这次劫难,怕是世人惋惜的,也是这双眼睛吧?
阿央朵的声音忽然从高墙之外传来:“你醒醒,醒醒吧。我都等了三天了,你怎么还不醒啊。”
他忽然有些怔住。原来还有人是想叫他醒过来的,不为这双眼睛,只为他这个人。
他想睁开眼,可是眼前却仿佛挡了一道帘,怎么也掀不开。梁啸能感到自己的手指在动,有双柔软的手握住了自己。
“姐姐说你吃了鬼蝶丹,那东西和你体内的血毒相冲,你要盲一阵子了。”
他一愣:“盲多久?”
他感到阿央朵站起了身。
“我也不知道。姐姐说,等窗外的花开了,你的眼睛就能好了。”
梁啸苦笑。
“你姐姐医术倒真是真是独具一格。”
阿央朵还是那副絮絮叨叨的模样。她说姐姐把梁啸送出来的时候,她在雾蝶谷的谷口等得都快饿死了。姐姐说鬼凤蝶已死,她要去中原办件大事,叫阿央朵好好照顾梁啸。
“她身上的毒解了?”
阿央朵似是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嗯,解了。”
梁啸活了十六年,还不曾有过这样的日子。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午后就被阿央朵推出去透透气。他曾试探地问过阿央朵,知不知道他的眼睛为什么是碧色。
“碧色有什么不好,”阿央朵说,“我觉得黑眼珠才平淡呢,大家的眼珠最好都是绿的,黄的,蓝的,这样多好看。”
他哭笑不得,这丫头真和她姐姐是完全不同的性格。
眼盲的第九天,梁啸开始感觉身体里有些东西不一样了。碧刹这功夫到底是逆天而行,毒用得多了,经脉里总有些地方不够畅通。可是从第九天开始,除了视觉,他的听觉嗅觉似乎都变得更加的敏锐,体内一股灵气流窜,整个人仿佛置身在虚空之中。
他当时一念之差吃了凤蝶丹,全都是为了报复梁万海。可他竟有一件事没骗他,这鬼凤蝶,真能打通他血毒造成的郁积之气。
花开的那天,梁啸的眼睛真的好了。
他先是闻到了花香。凤蝶丹似是已经完全和他的身体融在了一起。梁啸抬头的时候,只觉得千山万水,全都进了自己的眼。
阿央朵在他旁边睡着了。
苗人和汉人比起来还是显得矮小了些。初遇阿央朵时,他还以为她不过十二三岁,这些日子朝夕相处才知道她已经十五。窗外春光大好,她皱着眉缩在他床边,怎么看都像是一小团棉花。
她那天的衣服恰巧领口宽松,露着半个肩膀。梁啸拿过件自己的衣服盖在她身上,阿央朵在睡梦里哼哼两声,不情愿地换了个姿势。
他忽地一愣。
女孩凸起的蝴蝶骨上,分明刺着一只媚气横生的蝴蝶。
梁啸那双碧眸,绿得像是暗夜幽光。
一个月后,梁家人开始一个一个地死。
通体碧色,尸体里淤积着墨绿的毒血,死状凄惨得叫人不敢直视。
梁万海左等右等,没等来鬼凤蝶的捷报,却等来了灭满门的惨案。梁啸的碧刹已远远超出他离家时的水准,高手如梁万海也对这剧毒无计可施。
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个身影深夜走进了他的卧室。
苗族姑娘,一袭紫衣,带一头银饰。
她说:“这梁啸,我能制。他的眼睛,咱俩一人一颗。”
7
小九开坛做法的时候,是个月圆之夜。
偌大的台子,点着火,架了一座半人高的陶盅。不知哪来那么多蛇虫蝎子,在陶盅里爬上爬下,诡异得叫人窒息。
小九的脸上有笑。
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她身上的毒才不是凤蝶丹就能解的,最关键的一味药,就是梁啸眼睛里的碧刹之毒。
碧刹这毒和别的东西不同,只能寄居在活人体内。因此,只有在梁啸活着的时候得到他的眼睛,碧刹才不会失效。她不懂武功,只能等梁啸和鬼凤蝶杀得两败俱伤后拿灵丹,取他双眼。这万万没想到梁啸竟自己先独吞了一颗凤蝶丹。
他盲了。
凤蝶丹中的剧毒和碧刹在他身体里斗得难解难分,此时取眼睛无异于前功尽弃。她下了蛊,又等。等了十多年,还在乎这一个月吗?
月亮升起来了。
月如玉盘,小九跳起祭祀的舞蹈。这舞蹈会引得蛊虫蠢蠢欲动,直叫梁啸发了狂,一切听她调遣。
一个墨色的身影出现在了梁府的房檐上。
梁啸一步一步,随着乐声的鼓点靠近。梁万海躲在门后,心下一阵惊慌。
夜色如许,他的眼睛竟然闪烁如绿宝石,翻腾着一阵阵的妖气!
他根本不再是人了!
小九居高临下地望着梁啸,轻声说:“过来吧。”
这墨色的身影逐渐清晰,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小九身前。
她朱唇轻启:“把你的眼睛挖了给我,好不好?”
梁啸虔诚地抬起头,夜色里,那双碧眸静静地注视着小九酷似阿央朵的脸。
“我要是说,不呢?”
万毒之盅爆裂开,毒虫的浆液溅在梁府朱红的大门上,勾勒出一幅可怖的鬼怪之像。小九避闪不及,被梁啸一把拉入怀中。
“怕吗,阿央朵?”
她惊愕地睁大眼。
“小九,阿央朵,胞胎姐妹,分明就是同一个人。”他的脸越发得清晰,碧眸闪烁如妖,“我说得没错吧。
“用阿央朵的身份接近我,套取我的信任,再以小九的身份出现,借我的手帮你夺取凤蝶丹。费尽心思,只为了要我这双眼?
“可惜还是没能如愿。我瞎了,你不敢冒险,就又扮成无辜的阿央朵治我的眼睛,顺便给我下蛊。就为了这么一天……
“催动蛊虫夺我心神,万无一失要我双眼?”
他蹲下身,细细地抚摸着她的轮廓。
“为什么不只做阿央朵呢?你只做阿央朵,我剜掉自己一双眼,也是要给你治病的。”
有没死的毒蝎悉悉索索地爬过来,挥起钳子在小九腿上蛰了一口。她咬破了嘴,忽地仰头狠狠瞪着他:“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怕极了,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拿不到凤蝶丹也是死,得不到你的眼睛也是死,被鬼凤蝶发现也是死。既然都是死路一条,我为什么不能自己争取?”
“我是有个妹妹叫阿央朵,可她早就死了,和我父母一起死在那饥荒里。我真羡慕她,到死都不懂得阴谋和丑恶。我却要被鬼凤蝶的毒控制着,做我不愿做的事,受我不愿受的苦。五灵神教早就烂透了,人人想着谋权夺位,没有一天是踏实的。我父母爱我妹妹,就把我送进了雾蝶谷,这世上从没有人为我考虑过,我还不能为自己谋划了吗?”
夜色开始吞噬圆月。小九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祭坛之上。
“今天,本来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笑,“没有解药,我挺不过第二次月圆。”
一阵风吹过来,云彩遮住了月亮。小九的身体开始痉挛,很快就僵硬得像是座雕像。
她从高高的祭坛上坠落了下来。
梁啸看着她发抖,看着她死去,看着她睁着不甘心的眼睛望着他。他长叹一口气,眸色也变得暗淡。
“阿央朵,我真的想叫你死么。”
尾声
人们说,江湖上有妖。
碧眸,黑衫,只消伸出手在你颈间一点,毒血就蔓延了全身。
有人在苗寨的集市上见过他。提一壶酒,喃喃自语。
“我真的想叫你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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