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1929年,青岛。
巷子本就不宽,两边还挤满了摆摊的商贩。海鲜的腥味蔓延到墙壁的缝隙里,喧嚣是这片集市的主基调。
陆成远骑着祖传的自行车,车把上挂了个铁皮油桶,一阵风似的穿过了这条巷子。出了巷子便是绵长的海岸线,他双手撒开车把,朝着海风大喊:“送油去喽!”
沿着海岸线朝东走,就进了青岛的别墅区。红墙绿树,碧海蓝天,街上尽是打着太阳伞的淑女和西装革履的绅士。
陆成远到了这里就不敢大喊大叫了,只是低下头卖力地蹬着脚踏板。铁皮油桶不停碰撞着车头,在安静的道路上发出“咣——咣”的声音。
车头一转,上了居庸关路,几辆高级轿车正停在他要送货那家的门前。他急急地刹了车躲到一颗树后面,探出脑袋看车旁的大人们在做什么。
门口有高鼻子的欧洲人,也有浓妆艳抹的太太,但最显眼的却要属一个长袍马褂的中年男人了。
青岛这片地方西化得厉害,有身份的人大多西装革履,市井男人则都是一身短打,那男人黑色马褂罩了件蓝色长袍,身上透着股子抹不掉的贵族气派。
他看得正入迷,身后却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扣墙声。一个小小的声音透过围墙说道:“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陆成远吓得一个趔趄,回过头,只见到围墙上露出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
“我是来给你家送油的。”他说,“他们在门口,我不敢进。”
“我家有后门,你从那里进,我带你去。”
陆成远拎起油桶,循着那声音跑了过去。墙里传来落叶被踏碎的声音,墙外则是油桶在不停地撞击地面。一路叮叮当当地跑过去,总算见到了院子另一头的一个小门。
门虚掩着。他擦了擦汗,轻轻推开那扇长了青苔的木门。
月白旗袍勾出少女刚发育的腰身,脚下蹬了双平底青花的布鞋。头发没绾,青丝瀑布似的散到腰际,一双眼睛亮得住进了海上的星辰。
戎绮歌第一次出现在少年陆成远面前,美得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仙女。
陆成远生在租界时期的青岛,所见的少女都是束着绑腿穿着德国制服,一头秀发清清爽爽的扎在脑后,身上是一种硬朗的漂亮。
有时候碰上些个穿礼服的,裙撑把艳丽的裙摆撑得像朵牡丹花,蕾丝衣领能翻出二百多钟花样,晃得陆成远眼花缭乱,实在是欣赏不来。
戎绮歌的出现则像是一百张油画里混进去张明清的水墨,把陆成远的眼睛涤荡得再也进不去别的颜色。
“你……你……”他结结巴巴,再也吐不出第二个字。
“我叫戎绮歌,”少女嫣然一笑,“拿上油桶,我带你去厨房。”
院子里堆着好些家具,赤膊的工人们正在修整这栋别墅。陆成远这才想起,这户宅子以前是没人住的。
“你家是新搬来的?”
“是啊,”戎绮歌回过头看着他,“从北平。”
“北平不是很远吗,为什么要来青岛?”
“我爹爹说,北平不太平。他想找个地方,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真有意思,明明不太平,还偏要叫北——平。”
“是啊,真有意思。”戎绮歌的眼神黯淡了几下,她还记得那夜北平城里突然响起的枪声。家里不敢开灯,父亲和一家人躲在偏屋,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颤抖着。
“走,”这个一向冷静的男人狠狠地说,“我们走。这个地方,早晚要打起来!”
“不过倒也正常,哪个地方不愿意起个平安的名字。那唐朝的都城长安,不也是有过安史之乱——”
“你还知道安史之乱?”戎绮歌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面前的男生穿得很是破旧,膝盖上还打了补丁,却生得一副聪明相。
“当然了。我在教堂旁边那所教会学校读书,等你以后上了学,我去找你玩。”
2
陆成远再见到戎绮歌,还是在她家的宅子里。
陆成远家开的是个杂货铺,柴米油盐什么都有,这次厨房跟他家要了两斤的糖。
他才不管要的是糖还是盐呢,能见到戎绮歌,他高兴得都要把车骑得飞起来了。
谁知从门口到厨房,他一路磨磨蹭蹭东张西望,却不见戎绮歌的身影。偌大个院子静悄悄的,只有钢琴声从窗户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伴随着不时的“噼啪”声。
陆成远猫着腰走到了窗户边,隔着透明的窗帘,隐隐约约看见了戎绮歌的侧影。他刚想叫出声,一个男人的身影却挡住了她的视线。
琴声一抖,连陆成远这个外行都能听出来弹得不对。男人低声训斥了一句什么,用手里一根筷子在戎绮歌的手指关节上狠狠一敲。
他心疼得感觉自己要死了。
琴声又持续了一会,期间“啪”的敲打声不下五次。陆成远趴在窗台上默默地看着,直到那个男人说了一句“今天就先练到这里吧”。
脚步声从客厅响到了前门。陆成远听得那个人关门的声音,双手一撑就爬上了窗户。戎绮歌正坐在钢琴前发呆,听见窗户“叩叩叩”的响,一转头就是一张狡黠的笑脸。
她似乎很想表现出惊讶的样子,可是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像是满天繁星被一盆水浇灭了。她给陆成远开了窗户,一不小心碰到手指关节,疼得差点又哭出来。
“你不要哭不要哭,”陆成远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想让一个女孩开心,“你一哭,我就也想哭。”
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戎绮歌瞥了他一眼,坐回了钢琴椅。她换下了旗袍和布鞋,穿着青岛德理中学的校服,可是身上古典气质却是抹不掉的。
“好好的,学什么钢琴啊。”陆成远顺着她的心意说道。
“就是的,”戎绮歌鼓着嘴,“我爹说,青岛的孩子都会西洋乐器,一定要叫我学一个。可是好难,真的好难……”
话说到这,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陆成远一个头两个大,扭头瞥见桌上有个医药箱,急忙过去打开盖子翻起来。
“你……你翻我家药箱……做……做什么……”戎绮歌哭得打嗝。泪眼朦胧里,看见陆成远拿了瓶药膏坐到她旁边。
“伸手。”
戎绮歌乖乖把手伸出来。
陆成远找了根干净棉签,在药瓶里沾上药膏,细致地涂到戎绮歌红肿的手指上。有的地方棉签抹不匀,他便伸出食指一点一点地推开。药膏抹在手指上凉飕飕的,杜成远的手却很温暖。
手上的疼痛缓解了,戎绮歌也止住了哭,刚才被泪眼模糊的陆成远,也逐渐清晰起来。
陆成远的手好看,干起活来有条不紊,长得也干净,眉毛眼睛虽细致,却一点也不女气,擦药的样子就像个沙场归来的战士在温柔地抚摸自己的兵器。
这种气质,足够让任何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沉迷。
直到手指都上好了药,陆成远才把药瓶棉签收拾干净。夕阳的颜色越来越深沉,很快就要日落了。
“别哭啦。”他小声对戎绮歌说,然后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亮晶晶的贝壳。贝壳的背部长满了花豹一般的斑点,腹部则生出一条狭长的口来。
“这个啊,我们当地人叫它宝贝。你把它放到耳朵边上,能听见海浪的声音。”
戎绮歌将信将疑地把宝贝放到耳边。气流从螺旋形的壳里贯通而过,拳头大的贝壳里,像是真的藏了一片苍茫的大海。
后来的许多年,戎绮歌再想起陆成远的时候,都会把这个贝壳放到耳边。壳里面海浪轻柔地扑打着沙滩,闭上眼,就是年少的红墙绿树,如海少年。
3
德理中学和培英男校虽然离得不远,但学生却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德理的学生都是当地的名门之后,父母非富即贵,还有许多定居在青岛的外国人。培英男校则是由教堂开设的,学费不高,由好心人资助校服和教学,老师多是传教士和一些志愿者。
其中一个老师是个老船长,不出海的时候就来学校教教学生们地理和历史。陆成远很喜欢他,常缠着老船长给他讲这讲那。
那天,忽然讲到了老船长的家乡。
“在很南很南的地方,”老船长吸了口烟,慢慢地说,“气候不好,比青岛热得多。但是很漂亮,院子里开红色的花,一到季节,整个镇子都是桂花香。”
“那……为什么来青岛?”
“年轻的时候,出海路过青岛,遇见了一个姑娘。真漂亮啊,大眼睛长辫子,还特别爱笑。喜欢她,走不开,就留下了。”
“船长爷爷……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老船长哈哈一笑,拍了拍陆成远的头,“喜欢一个人,你就会希望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见不得她受一点委屈。你觉得后半辈子只有一件是要做,就是好好保护她。”
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老船长看了一眼表,匆匆拿起课本回家了。陆成远跟在他后面,慢慢地晃荡出了学校。
放学的人潮早就散去了,只剩下几棵银杏树孤独地站在校门口。他解开自行车的车锁,没蹬几下,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戎绮歌抱着书包坐在沿街的长椅上,看见他的一刹那,眼睛里流光溢彩。
陆成远急忙刹了车,“你怎么来了?”
“我家里人今天有事让我自己回家,我就来找你了。”
他哭笑不得,“你也不知道我是哪个班,就一直在门口等啊。”
“是啊……”戎绮歌有些委屈地说,“等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早就走了呢。”
戎绮歌一委屈,陆成远觉得自己心都碎了。他急忙把车子推过去,示意戎绮歌坐到后座上。
“今天我带你去海边玩,”他嘿嘿傻笑,“赔罪赔罪。”
他把戎绮歌带到一处人少的海滩。海水涨潮刚涨到一半,深度正适合不会水性的人学游泳。戎绮歌穿着德理的制服不敢下水,他马上脱了个精光。
“你流氓啊!”绮歌捂着眼脸都红了,他却吊儿郎当地背过身。
“你换我的衣服下水,我背过身,不看。”
陆成远的衣服又大又长,戎绮歌把袖子挽了三个折才穿好。陆成远拉着她的手走进了海水,海浪一波一波地涌来,打得绮歌一个劲往后倒。
“你傻呀,”他贼笑,“浪过来的时候,侧过身不就好了。”
“不许笑我。”戎绮歌一张脸涨得通红,伸出拳头想捶他肩膀,谁知陆成远身子一侧就避了过去。绮歌还想再打,陆成远却故作正经地说:“戎绮歌,这可是在海里,你想和我比谁跑得快吗?”
“你……”戎绮歌语塞,干脆转过身不理他。海水已经到了腰部,天上地下只有波浪的哗哗声,身后的陆成远毫无声息。
“陆成远,”戎绮歌叫了一声,“陆成远?”
她猛地转身,哪里还有陆成远的影子。铺天盖地都是海,一股巨大的恐惧从脚底缓缓升起。
身后突然传来哗哗的水声。一个人影从海面下窜了出来,大吼一声:“戎绮歌!”
戎绮歌吓得“啊”的一声尖叫。看清是陆成远以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哎哎哎别着急,”陆成远狼狈地躲避着她向他撩起的海水,“我这不是逗你开心嘛——哎——别打了,哎哎哎——”
4
戎绮歌以往在家里读的是四书五经,谁成想来了青岛以后学校留的作业有不少外文书。她搬了本大字典放在书房,看一个单词查一次字典,一本书三个通宵都看不完。
陆成远知道了,要来她的书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注释。他的钢笔字写得苍劲有力,连精于书法的戎父看了都啧啧称奇。
“这是谁帮你写的?”他问。
“一个……”绮歌红了脸,抱着书跑回卧室,“一个同学。”
密密麻麻的注释下面,陆成远见缝插针地画了只小乌龟。绮歌提起笔,在乌龟背上写了“陆成远”三个字。
绮歌聪明,不过半年就跟上了学校的外语难度。陆成远欢呼雀跃,“我帮你写注释写得都要斗眼啦。”
她读的书越来越多。以前不过跟着私塾先生念些四书五经,现在却发现这世上原来还有这么书可读,可想,可思索。
父亲看不懂外文,更管不着她读的东西,她便谎称是老师要买的教材,每天一回家就埋进书房和书里的大家约会。
有时候放学早,她便拿着书和陆成远躲进教堂。木制的桌椅反射着夕阳温柔的光,照在两个阅读的少年脸上,比春风还要温柔几分。
陆成远喜欢读历史,绮歌却喜欢外文书里那些玲珑剔透的爱情故事。外国人表达感情的方式直接又浪漫,英俊的少年站在阳台下大声朗诵对少女的爱意,让自小被教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绮歌无比向往。
“你喜欢看什么样的爱情?”绮歌一次大着胆子问。说出那两个字时,她的脸悄悄地红了。
陆成远挑挑眉,“我不喜欢那些故事,矫揉造作,比不上历史的波澜壮阔。”
或许是觉出自己口气不好,他急忙加道:“我不看不代表那没意思啊,嗯……你喜欢什么样的?”
戎绮歌想了想,慢慢说:“我不喜欢悲剧。两个互相喜欢的人,就应该好好在一起。住一个小房子,阳台上摆许多花。”
陆成远笑了,“我不喜欢这么平淡的故事。我觉得最好看的,应该是那种分明相爱,却在大时代浩瀚的背景下被迫分离。最后时过境迁,两个人都没办法回到青春的故事了。”
绮歌愣了愣,眼神有些暗淡。
“那样的故事,有什么好的呢。”
5
到了捕鱼的季节。
陆家隔壁的王伯是渔民,这次带了陆成远一起出海。前几天运气不好,到了第三天忽地撞上了鱼群。他帮着渔民们把渔网拉上了船,渔网里缠了一堆油光水亮的海鱼。
海鱼在甲板上扭动着,铺天盖地都鱼腥味。陆成远捏着鼻子在鱼群里挑挑拣拣,拎着一只乌龟站了起来。
“王伯,”他扯着嗓子吼,“这乌龟给我行吗?”
“拿去拿去!”王伯赤着膊大喊,“你这孩子没出息,出来捕鱼就要小龟孙!”
渔船满载而归,他揣着乌龟先去了绮歌的家。
房子门口停着的高级轿车他早就看习惯了,可那个失魂落魄蹲在门口的戎绮歌却是他不熟悉的。
她看见陆成远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张皇失措,然后急忙站起来推开他。
“谁让你来我家的!”她大声说,“你快走!”
陆成远一愣,以为绮歌在和他开玩笑。
“我前两天出海打渔了,你看,”他从兜里掏出那只小乌龟,“我……”
绮歌用力一推,他一个趔趄。
“谁要你的乌龟,”她凶巴巴地说,“我让你走你就走啊!”
“你怎么了……”陆成远茫然地问,“我只是想给你一只小乌龟啊……”
屋子里传来了奇怪的说话声。陆成远条件反射般地把目光转向院子里,戎绮歌却惊慌地扑上来,把他狠狠推到地上。
他没想到绮歌的劲有这么大。那只小乌龟跌在地上翻不了身,痛苦地挣扎着。
他毫无防备地被推倒,火气一下就上来了。他不光疼,还觉得很丢脸。戎绮歌对他毫无来由的厌烦让他赌气似的喊了一声“你是不是有病”就迅速爬起来跑开了。
绮歌看着他跑远的背影,牙齿把嘴唇咬出一道血印。
谈话声逐渐大了起来,院子里,一个穿着西装的日本人朝戎父鞠了一躬。
“我代表整个部队感谢戎先生的药材,”他笑里藏刀地说,“戎先生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会记得你的。”
说完,他带着随从坐上了门口那台黑色的轿车。
“绮歌!”戎父招手叫她过来,却换来她狠狠一瞪。
“你卖给日本人东西,”她恨恨地说,“我不会再认你了!”
轿车开启的声音惊动了绮歌,她猛然回头,那辆轿车的阴影瞬间笼罩了还在挣扎的小乌龟。
她仿佛听到龟壳的碎裂声。
她不敢看那血腥的场面。只是再也忍不住眼泪,大哭着跑进了屋里。
戎父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
“绮歌,”他长叹一声,“你爹我总想和你们安安稳稳过日子。可是这世道,难啊。”
生逢乱世,谁能独善其身?
6
还是那条窄巷子。腥味蔓延到墙角地缝,新鲜的海鱼被开膛破肚扔在案板上。集市上仍是一片烟火气息,人群里却传递着隐隐的不安。
“看报纸了吗,日本兵打进东北了。”
“这安生日子刚过几天啊,又要开打了。”
“嗨,最可恨的是那帮亡国奴,帮着日本人打中国。要是我儿子做了汉奸,我非得抽死他。”
“哎——你们听没听说住在居庸关那户姓戎的,前几年打北平搬来,卖了药材给日本人。”
“呦,我之前还给他家做过衣裳呢——呸!真脏!”
不安的气氛在整座城市蔓延。日本人会不会打到青岛来?军队为什么不抵抗?这片土地太久没经历战争,绿树红墙怎么经得起炮火的摧残。外国人逃回自己的国家,可土生土长的青岛人们又能逃往哪里?
八大关许多别墅都被荒废了。正赶上入秋,院里的荒草长到半人高,上面又积了一层厚厚的落叶,整个住宅都透着一股萧索。
戎家是为数不多留下的。
从北平逃到青岛,戎景和已经家财散尽,留下的家底只够平稳地度过后半生。如今再跑,怕是要流离失所了。
德理中学的学生出国的出国,南下的南下,连办校的外国人都离开了,培英男校却留了下来。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逃也逃不走,像神父捍卫教堂一般捍卫着自己的土地。
德理宣布解散的那天,戎绮歌觉得一切都像梦一样。她收拾好书包,沿着海边一步一步地往家里走。海风把她的衣服吹得鼓了起来,远处传来了轮船的鸣笛声。
她望向远处的海。
铅灰色的,绵延不绝的,咆哮的海。
一把沙子忽然扬进了她的眼睛。戎绮歌条件反射般地捂住眼,只觉得后背被人使劲一推,就扑倒在沙子上。刚从海滩挖出来的湿泥重重砸在她脸上身上,有人大叫:“卖国贼!戎家都是卖国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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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不是卖国贼!”沙子迷得眼睛泪水朦胧,她尖声叫着,努力躲避着飞来的泥沙。
有人在她胸口踢了一脚。
她的手指被人踩住,头发被人拉扯,眼泪和着泥巴流进土里,海风在她耳边疯狂咆哮。她什么也顾不得,顾不得挡住拳打脚踢,顾不得飞来的泥沙,只是一直在喊:“我不是卖国贼!我不是卖国贼!”
“够了。”
有个熟悉的声音说。
模糊的视线里,一个身影挡在自己面前,和围打他的少年们说着什么。几句话之后,人群慢慢散开,只留下了陆成远一个人。
他把戎绮歌扶起来,抹干净她脸上的泥巴,帮她吹走眼睛里的沙子。
“陆成远……陆成远……”她抱住陆成远,呜呜地哭着,“我不是卖国贼,我爸爸不是卖国贼……”
“绮歌。”男生的身体有些僵硬,他把她推开一尺的距离,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现在却红彤彤的,失去了所有的光泽。
“你爸爸,真的卖给日本人药材了吗?”
她愣住了。
陆成远看着她,看着那双眼睛从黯淡变得漆黑一片。
他想起了那天屋子里奇怪的说话声,想起了绮歌把他赶走时扭曲的脸,想起了那只跌落在尘埃里的小乌龟。
他扯开戎绮歌抓着他衣襟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向来时的方向。
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没有走过一条叫居庸关的路,没有爱过一个叫戎绮歌的姑娘。
7
培英男校还来上学的人越来越少了。
老船长给他们上了最后一节课,下课的时候,他朝仅剩的几个学生们长久地鞠躬。他说他要带着妻子回南方了,那里虽然贫穷,但终归离战乱远些,不用这么提心吊胆过日子。无论以后怎样,相爱的人就应该尽可能长久地相守。
临走前他送了陆成远一个很少见的贝壳,是从很深的海底打捞上来的。成远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贝壳,背面像是抛过光似的透亮,在太阳底下流光溢彩,就像是——像是戎绮歌的眼睛。
老船长说他老了,战乱来了只能逃,但是陆成远还年轻。男人年轻的时候,就该扛起枪,保卫自己的故乡和女人。
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枚贝壳。太阳落山了,贝壳的光也没了,就像是绮歌那天熄灭的眼神,让他心里揪得疼。
他觉得自己不算个男人。
1932年,青岛。
巷子本就不宽,两边还挤满了摆摊的商贩。海鲜的腥味蔓延到墙壁的缝隙里,喧嚣是这片集市的主基调。
陆成远骑着祖传的自行车,一阵风似的穿过了这条巷子。出了巷子便是绵长的海岸线,海岸线的尽头是他深爱的女孩。
8
“戎绮歌?”旧宅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一脸皱纹的管家婆,“戎家去北平投奔亲戚了,临走前把戎家小姐送上了去英国的船。留我这老婆子看着这件宅子。还有什么可看呢,值钱的东西都卖了。”
老婆子还在唠叨什么,陆成远听不见了。他手里攥着那块流光溢彩的贝壳,恍惚着走出了戎家的宅院。墙头上生了草,后门潮湿得要生出蘑菇来。他推开门,仿佛又看见那个穿着月白旗袍的少女朝他露出恬静的微笑。
八大关外狭长的礁石上,少年冲着海风大喊:
“戎绮歌——你回来——”
远航轮在风雨中摇晃着。外面是电闪雷鸣,隔壁是外国水手的叫骂。戎绮歌缩在床上,把手里紧握的宝贝放到耳边。
海浪声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缠绵的海浪里,仿佛有少年在呼唤她的名字。
尾声
陆成远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一辈子了。
除了当兵那些年,他在这里出生,长大,遇见一个女孩,失去她,然后垂垂老去。
他退伍后回到了这片儿时的土地,用一辈子的积蓄买下了一个小小的房子。那个房子没什么好的朝向,面积也不大,只是有一个很精致的阳台。他在阳台上种了许多花,一年四季都是姹紫嫣红。
邻居的小孩都喜欢这个老爷爷。他有文化,钢笔字写得遒劲有力,比学校的老师懂的还多。小孩们找他问东问西,从来不见他生气。他的生活也规律,早上五点半起来沿着海岸线跑步,冬天下海游泳,没事就到八大关溜溜弯。
这么多年,他唯一一次急就是有人住进了居庸关路那栋红墙小别墅里。
“大爷呦,”陪他散步的邻居急忙拦他,“那是国家给人家分配的房子,你能拦得住?”
他一脸恍惚,望着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突然说:“那屋子还有个小后门呢,这屋子我比他们熟。”
邻居以为他人老了说胡话,谁知道往回走了几步,墙上真镶了个长满了青苔的小木门。
他去世在一次教堂的祷告里。那时他已九十高龄,在经文里毫无痛苦地垂下了花白的脑袋。一直到人们都走了,神父才发现他忏悔的时间过于长久了。
愿主保佑你。
愿你的灵魂穿越浩瀚的海洋,与你爱的女孩相聚。
你们会重逢在最好的年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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