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魂歌
北风三百里
2016-09-12 14:36


一  

人鱼的传说已经在这片海域流传很久了。 

这片海域富饶而美丽,每个经过这里的水手都会对它念念不忘。但是只有桑多兰,这个带有传奇色彩的海上游牧民族,才能对它的每块礁石了如指掌。

曾有一位白人探险家与桑多兰族有过短暂的接触。在他的游记中,桑多兰被描写成一个善良勇敢的海上原始社会。

遗憾的是,这个民族后来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无论是他们的语言还是历史,都沉没在茫茫的海洋里。 

那册游记早已残缺不全,我只能通过上面的只言片语,拼凑出这样一个离奇荒诞的故事。 

桑多兰人可以说是海上的吉普赛人。当探险家第一次看到他们裸露的脊背和黝黑的皮肤时,那种充满野性的美丽甚至让他震惊得忘记了表示友好。

蹲在木船上的桑多兰人充满敌意地看着这个外来者,长期与大海搏斗的习性让他们对一切潜在的威胁都抱有警惕。年轻的男子举起了射鱼用的弓箭,妇女和儿童则发出了骇人的呼喝声。 

冒险家迅速清醒过来。他已经走遍了这个地球上的大部分角落,早已懂得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献食是表达友好的最直接的方式。

他举起双手,慢慢蹲下,将他船上的食物献给离他最近的男子。 

冒险家捡起掉在他木船甲班上的一些食物残渣放进嘴里,桑多兰人学着他的动作。

当食物进入嘴里后,原本一脸怀疑的桑多兰人脸上出现了神圣的表情。面粉食物的香气将冒险家的善意传递给了桑多兰人,他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款待。

桑多兰人用他们渔船上的海物与他交换那些散发着麦香气的食物,并客气地给他留了一半,供他在接下来的路程中食用。

探险家后来在游记中写道: “与桑多兰人落后的生产力相反的是他们高尚的道德观念,他们并没有倚仗自己人多而抢夺我的食物,甚至在等价交换后仍觉得占了我很大的便宜。而在我们所谓的文明社会中却充满着贪婪和欺骗,这真使我感到羞愧。” 

在那场宴会中,冒险家品尝了无数他从未见过的海鲜食品,而他执意要将鱿鱼烤熟的行为让桑多兰人们哈哈大笑。

随着夜幕的降临,桑多兰人的渔船上生起了星星点点的渔火,就在这时,一个婴儿被递入了冒险家的怀抱。  

“你们的新生儿?”他发出了疑问。

桑多兰人的所有外来语都是在与外界交换物品的过程中学会的,他们只能理解一些简单的名词,却无法表述出自己的想法。沉默过后,一个少年接过了那个婴儿。他将婴儿放入一个木盆中,然后纵身跳入水中。 

没过一会儿,渔船东方的海水发出了哗哗的声音。少年像鱼一样推举着木盆游了过来,而那个婴儿安详地躺在木盆里。 

冒险家有着惊人的理解力。他低声说着:“好了,一个自东方漂流而来的婴儿……” 

他也刚刚去过东方,那片神奇的土地有着他从没见过的植物和风俗。

他举起那个婴儿高声说:“我要给她一个来自东方的名字——莲花!” 

他将那婴儿高高举起,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莲花!莲花!”

这来自东方的古老发音感染了在场的桑多兰人,他们也随着冒险家高呼起来: “莲花!莲花!莲花!” 

就这样,一个本不属于这里的名字,在那晚反复回荡在这片海域的上空。 

海域的远处,一双明亮而忧郁的眼睛望着欢呼的桑多兰人,眼睛的主人有着不属于人类的美丽。他的喉咙随着欢呼,也渐渐发出了类似的音节。 

“莲花。” 

紧接着,那双眼睛没入了海水中。一朵白色的浪花翻腾出海,浪花间有一只鱼尾快速地闪过。 

 二

莲花很快长大了。 

她和桑多兰人的长相有一些不同,但这种区别迅速被她的肤色所掩盖。海风把所有人的皮肤都吹得黝黑,善良的桑多兰人又根本不会将她视为外来者。 

更何况她的水性那么好。 

桑多兰的儿童们在学会走路之前就学会了游泳。而莲花学会游泳的方式是那么传奇——她在甲板上爬来爬去,爬到了甲板边沿,扑通一声掉进了海里。 

当时看护她的妇女转过头才发现她不见了,妇女惊叫了一声,扑到船舷边高声呼喊:“莲花!莲花!” 

她咚的一声钻出水面,朝妇女展开了一个湿漉漉的笑容,然后绕着木船游了好几圈才罢休。 

莲花很快展现出了她的潜水天赋,她甚至比任何人都更容易得到海洋生物的信任。当她与一只幼年的白鲸相拥着舞蹈时,族中的老人说,莲花或许就是从海中孕育的吧。 

她还拥有无与伦比的语言天赋。即便桑多兰是海上游牧民族,却仍然需要不时走上陆地,去和大陆居民交换一些必需品。

在桑多兰族中,只有极少数人掌握着与外人交流的语言,而他们能说的词语又十分匮乏,无非是“鱼、布、绳子”等单个的名词。莲花却很快掌握了那些对于桑多兰人来说极其困难的字眼,并在交换过程中学会了更多。 

她在桑多兰族的那十二年里,他们所在的海域前所未有的宁静。那片海域几乎没有掀起过风暴,桑多兰族也没有遇见过凶恶的海盗。

那真是一段美丽的岁月,脚下是碧蓝的海水,头顶是万里长空,桑多兰人黝黑的皮肤在太阳下闪耀着光芒。他们偶尔会停泊在浅海附近,莲花像鱼一样在浅水处游来游去。海水那么清澈,清澈到让她觉得自己是飘浮在空中,更别说去分清海与天的界限。 

与世隔绝的桑多兰人并不知道,此时的欧洲大陆正在经历一场飓风。 

第一批冒险家带回的消息让整片欧洲大陆沸腾了起来。海洋、宝藏、岛屿,这一切都使人目眩神迷。年轻人们纷纷踏上远行的船只,想去开拓一个新的世界。 

就在此时,一个小偷潜入了先前那位冒险家的屋子里。 

这位小偷的名字甚至都没有被记载下来——应该记下的,这个导致桑多兰族毁灭的人,应当把他的名字刻在耻辱柱上——他翻遍了冒险家的屋子,却没有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时,一个角落里的箱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小偷趁着月色,充满期待地打开了箱子——只有几个破旧的笔记本。 

他几乎愤怒地要喊出来了。但一股神秘的力量让他拿起了最上面那个本子,扉页上潦草地写着“桑多兰”三个字。 

那是什么?小偷想。他从未听说过桑多兰这个名字。

他继续向后翻,笔记记载了一个神秘的海上游牧民族。

小偷凭借他职业的眼光敏锐地锁定了其中一页的几行字: “桑多兰人告诉我,他们不可以离开这片海域,因为这片海域有一个古老的秘密。他们的祖先与人鱼首领约定,桑多兰人守护人鱼,人鱼守护秘密。” 

在那一刹那,桑多兰人的命运改变了。 

第二天,这段文字在水手和海盗间疯狂地流传了起来,而“秘密”两字不知何时变成了宝藏。或许是这个时代太需要传说和冒险,这句话被扩展成一段精彩的故事,更可怕的是,大多数人都毫无判断力地相信了它。他们相信桑多兰和人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有将这两者全部消灭才能得到黄金和珠宝。 

在漫长的岁月里,桑多兰人是被大海隔绝的部落,他们对大陆上疯狂血腥的文明一无所知。火枪声打破了他们宁静的良夜,桑多兰人用捕鱼的弓箭进行反击。

年轻的战士大多战死在那个夜晚,而疯狂的淘金者们在无计可施下用机枪扫射海面,射杀了下潜的儿童和妇女。这场暴行直到一名水手晚年流着泪忏悔时才被世人所知,可大海的子民桑多兰人,却不可挽回地消失在海的深处。 

只有莲花活了下来。 

她本已准备好迎接死亡。当她下潜时,一个沉重的铁锚因爆破坠入海中,并缠绕在她的脚腕上。她单薄的身体随着铁锚迅速地下沉,水压逼她吐出了肺里的空气。

深海的黑暗中,莲花闭上了眼睛,她一点也不害怕。所有桑多兰人最终的归宿都是大海,如今只是比预计的早了一步而已。 

大海那么深,她被铁锚拖拽着没有尽头地下潜。渐渐的,四肢都失去了知觉,莲花觉得眼前出现了一片白光,她浑身的肌肉松懈了下来,死亡的一刹那原来这样轻松…… 

一个坚硬的东西忽地托起了她的头。脚腕上的拉力消失,有一双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她。

莲花在迅速上升,她感到海水从上向下流过她的皮肤,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莲花。”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正遭受着极大的痛苦,“我的莲花……” 

记忆里只有一双海蓝色的眼睛,充满哀伤地望着她。 

当她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她熟悉的天空。 

那一刹那,莲花以为一切都是一场梦。族长依旧会坐在船头凝望着远处,船板上有刚刚捕捞出的鱼儿,而她的伙伴在海中嬉戏打闹—— 

——可是终究不是,她的四周没有桑多兰成群结队的渔船,只有一片空荡荡的海面。 

船上坐着一对夫妇,他们看到莲花醒来,立刻关切地凑了过来。那难懂的外来语让莲花手足无措,但是她很快听懂了其中几个字。 

“我叫莲花,”她艰难地说,“我的船,坏了。人们,死了。” 

渔船上的妇女立刻双手合十祈祷了起来。莲花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转过头望着海面,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她知道,她的族人们,都死去了。 

莲花成了渔民哈米顿夫妇的女儿。 

“这女孩捕鱼是一把好手!”镇上的人都这么说。

莲花随她父亲出海,她父亲负责撒网,莲花负责潜入水中驱赶鱼群。不出一支烟的工夫,渔网就会剧烈地抖动起来。 

从莲花来到这个家庭后,哈米顿夫妇捕的鱼比以前多了一半。他们也很疼爱莲花,把这个女孩当作大海送给他们的礼物,不允许镇里的人说她的过去。 

莲花刚到镇上的时候,黝黑的皮肤让镇里的人传了很久的闲话,有人说她是海里来的诅咒,会带来不祥。但她一口咬定,自己家的船沉入了海里,而她醒来的时候除了名字什么都记不住了。

其实她什么都记得,记得那些白皮肤的人射杀了自己的族人,记得海底沉重的压迫感,也记得那双海蓝色的眼睛。那个夜晚的一分一秒都刻进了她的记忆里,但她一个字都不再提起。 

随着哈米顿夫妇生活水平的上升,镇里也再没人说莲花的闲话。而没有了海风日日夜夜的吹拂,莲花的肤色也渐渐发生了改变。

她的五官在逐渐白皙的肤色中显露出来,竟有一种别样的美丽。镇上的男孩经过她时会故意大声说话,还有人偷偷塞电影票给她。 

哈米顿夫妇对她那么好,镇上的人也会对她热情地打招呼。莲花很难想明白,都是白皮肤高鼻梁,为什么那晚射杀他们的人凶恶得像魔鬼,而这里的人却如此友善。 

她似乎是在有意回避着那个夜晚。对平静生活的渴求让她假装自己从小就属于这个临海的镇子,假装她的父母一直是友善的哈米顿夫妇。

从太阳升起到夜幕降临,她都沉浸在这种幻想里,可每当她一个人躺在安稳的单人床上时,便会不断想起在桑多兰的日日夜夜,想起那飘摇的船只和璀璨的夜空。 

桑多兰,桑多兰。当她以为自己会永远生活在这种背叛的痛苦中时,一艘远航的船驶入了小镇的码头。 

怀特老爹的酒馆里,几个水手坐在人群中间高声喧哗着。这些人有足够的资本炫耀,因为他们所在的“猎手号”刚刚带回了一只人鱼。 

在极少数目击者的回忆中,人鱼都是绝美的雌性生物,而这次捕获的却是一只雄性人鱼。

据水手们描述,那时他们的船已经航行了四个多月,船长汉克斯决定驶向这里的码头买些补给。

在航行的路上,有人发现远处的海水被血迹染成大片的红色,而海面上漂浮着近十具鲨鱼的尸体。“猎手号”朝着血迹的方向驶去,船长从望远镜中发现竟有一条鲨鱼在与一只人鱼搏斗。

船长在双方都精疲力竭的时候,掌握好时机,派出木船用一只巨大的渔网将人鱼和鲨鱼一起捕获。

那条仅存的鲨鱼体长将近两米五,浑身布满被人鱼撕裂的伤痕,拉上甲板后很快就死了。水手们毫不在意地把它扔进海中,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人鱼的身上。 

这是一只雄性人鱼,上身与一个体格健壮的男子一模一样。但他的鱼尾极长,使整个身体达到了两米的长度。虽然之前与鲨鱼的搏斗耗费了他大量的体力,但他仍旧极度凶猛地抓伤了三四个水手。 

“太强悍了,”那个水手在酒馆中不停地感叹着,“如果不是先前那十条鲨鱼,他会把我们每个人都撕成碎片。” 

“猎手号”捕获到雄性人鱼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小镇。但汉克斯船长却将人鱼关在船上的一处铁皮屋里,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到人鱼的真容。

汉克斯船长曾在喝醉的时候告诉他的大副,人鱼无论如何不肯说出关于宝藏的任何消息。 

莲花虽然不曾见过人鱼,但从远古以来,人鱼就是桑多兰族的神了。在漫长的岁月里,桑多兰凭借出色的海上生存能力击退了无数外来者,为这片海域的人鱼创造了一片净土,但海水的隔绝也让落后的桑多兰在面对工业革命后的陆地来客时一败涂地。如今桑多兰覆灭了,他们的神灵也被人当作猎物捕获。 

这恐怕是莲花这一生唯一得到救赎的机会了。 

怀特老爹的酒馆里,所有人都因为酒精有些失控。水手仍在讲述着自己离奇的经历,但是已经没有多少人听了。莲花要了一杯酒,穿过疯狂舞蹈的男人和女人,悄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水手面前。 

水手有些醉了,恍惚中,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少女。这个少女并不是纯种的欧洲人,但气质里又带着欧洲女人最致命的性感。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她款款走来,亲吻着水手的额头。 

“我……是在梦里?”水手迷茫地问。 

“不,不是梦。”少女捧起他的脸。她的眼睛是蓝色的,在酒精的作用下,水手似乎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大西洋的波澜壮阔,“勇敢的水手,你都不知道我迷恋了你那么久……” 

水手的脸上露出了痴痴的笑容。他短暂悲惨的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少女,更别说是听她讲述对自己的爱意。他的手环上了少女柔软的腰,随着她翩翩起舞。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短暂的舞蹈后,他深深地叹息着。 

莲花有些惊讶。她从未试图去迷惑过任何一个人,但这次的行动顺利到让她自己都觉得神奇。她仿佛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当她走到水手面前时,眼神和声音就自然地发生了改变。水手仿佛是她的猎物,在最短的时间里沉醉在她的渔网中。 

与其说是被迷惑,被控制仿佛更适合这个水手现在的情况。 

她来不及思考这离奇的一幕,只是维持着自己的声线说道: “那么亲爱的……我想看看那只人鱼。” 

“人鱼?”水手突然的反问让莲花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但是很快,对方又迷蒙地说,“何止人鱼,我愿意把我的生命献给你……” 

她就这样登上了严防死守的“猎手号”。

值班的水手们放行了莲花,他们嬉皮笑脸地对她身旁的男人说:“安德烈,你今天撞了大运了啊。” 

被称作安德烈的水手只是痴笑着,他带着莲花大摇大摆地穿过了层层叠叠的防守,下到甲板下面。一间铁皮屋隐藏在黑暗的角落里。  

“宝贝,你一定想不到,我有这艘船上所有房间的钥匙。”他从腰间掏出一大把铁钥匙,然后挑出一把猩红色的递给莲花。

接过钥匙后,莲花在他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 

紧接着,安德烈便倒地不起。昏迷中的他仍挂着痴痴的笑容。 

铁皮屋里有一股浓重的腥味。莲花小心地掩上门,借着窗外微弱的光观察着这间屋子的结构。 

船长显然十分惧怕这只人鱼的力量,才把他关在了这间屋子里。屋子由纯铁建造,铁皮之间的衔接毫无破绽。屋子的地面有一层水,然而这水那么浅,仅仅漫过了莲花的脚面。再往里就是光线照不到的地方,那里传来了极低的呼吸声。 

她从身旁的架子上拿起一盏油灯,油灯被点燃的刹那,呼吸声突然粗重了起来。 

莲花没想到,她第一次见到人鱼不是作为一个桑多兰人朝拜她的神,而是在一个肮脏黑暗的铁皮屋里目睹这样悲惨的一幕。

人鱼的双手被铁链拴住,他的下半身仅有一点浸在水里,大部分的鱼鳞都已干裂。他的身上布满伤痕,除了鲨鱼咬出的血洞,更多的是绳子勒出的血印和长期脱水导致的脱皮。 

然而令莲花惊讶的是,当她望向他的眼睛时,人鱼的眼神里并没有任何的无助、恐惧,或者愤怒。那只是一双平静的蓝眼睛,就像是晴朗天气里的海水,深邃而没有波澜。 

“你是谁?”人鱼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透露出了他的虚弱。 

“我来……救你。”莲花缓过神来。她拿出刚才安德烈递给她的钥匙串,挨个儿去开锁住人鱼的那条铁链上的锁。 

“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当然不是,”莲花否认道,她顿了顿,下定决心似的说,“我是个桑多兰人。” 

人鱼突然剧烈地动了起来。他巨大的动作让他身上的伤口再次裂开,然而他却丝毫不在意:“你是桑多兰人?桑多兰人都已经死了!除非你是那个……” 

他的话音淹没在巨大的踹门声里。铁门发出了震动过后的回音,一个水手吃惊地望着莲花手中的钥匙。 

正在这时,刚刚插进锁里的银色钥匙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人鱼忽然爆发出了巨大的战斗力。他巨大的鱼尾用力一拍,水手瞬间被一道劲风扫出了铁皮屋。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水手,他们手里拿着火炬和刀剑,从那个狭小的门外像金枪鱼一样钻了进来。

人鱼把莲花推到铁皮房的角落里,不停地用鱼尾的拍打击退水手的进攻。然而他终究是受了太重的伤,一个停顿,水手就把剑钉入了他的鱼尾中。 

人鱼发出了一声悲哀的鸣叫。 

水手们一拥而上,连人鱼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突然,莲花发出了一声极其尖锐的哀鸣。 

这声哀鸣音调有着不属于人类的高,整个“猎手号”都因她的尖叫而震动起来。所有水手都痛苦地捂住耳朵,一股血腥味从鼻腔深处传来。

尖叫有了一个极短暂的停歇。紧接着,迎面而来的声波使水手们朝天栽倒,更高的叫声传遍了整个码头。附近的海水掀起了异常的波澜,“猎手号”在尖叫声中,轰然碎裂。 

碎裂的不止“猎手号”,码头上的木板被声波震飞,临近海岸的几间屋子轰然倒塌。以“猎手号”为圆心,周围的一切都因为这声尖叫而化作碎片。

附近的海面如同煮沸的开水,鱼群跃出海面,争相逃离这声尖叫所在的范围。这些当初未登上诺亚方舟的生物知道,这声音自远古起就拥有控制海洋的能力。 

“猎手号”碎裂的地方水还不深,落水的水手们不顾耳膜破裂的剧痛,拼命地游向岸边。入水的人鱼似乎忘掉了伤痛,他拉住一脸迷茫的莲花迅速向深海游去。 

 四

桑多兰人没有文字,所以我们并不知道桑多兰的祖先是多久以前到达这里的。但这段时间绝对足够漫长,漫长到桑多兰人进化出了与陆地人类不同的心肺系统。

大部分的桑多兰人可以下潜超过普通人三倍的时间。而莲花作为一个神秘的外来客,下潜时间却要比任何一个纯种的桑多兰人都久得多。 

她出众的水性,她惊人的美貌,她离奇的诱惑力,还有她代表权力的尖叫声。 

人鱼拉着她在水中旋转。他将莲花拉近,那双海一般的眼睛,除了她,还有谁呢。 

远处传来了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那声音与海浪纠缠着,时高时低,时断时续,仿佛是跟随着一种神秘的旋律起舞。莲花浮出水面,远处是一片礁石,礁石上荧光闪烁。 

她知道了,这是人鱼的歌声。 

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听到过这样的歌声。莲花从没听过那么美的歌声,空灵、神圣,从海底传来,朝天空而去。

桑多兰族伏在木船上倾听着,直到歌声散去。 

族人说,那是人鱼,他们守护的神。 

很少有桑多兰人见过人鱼,但没有一个桑多兰人没听过人鱼的歌声。 

礁石越来越近了,莲花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雌性人鱼。她们中的一些斜倚在礁石上,一些在水中游荡着,相同的是每一个都美艳不可方物。人鱼优美的曲线沿着脖颈到腰际,没入那条巨大的鱼尾中。 

这片礁石的形状让莲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呆了很久,忽然意识到——这是桑多兰的那片海。 

这片礁石曾是她的族人们举行节日的地方。而头顶这片星空,更是与她在桑多兰的那些岁月别无二致。 

“我们的海域,”那只雄性人鱼也浮出了水面,他望着莲花海一样的眼眸,轻轻地说,“桑多兰人守护人鱼,人鱼守护——”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说:“——秘密。” 

“没有什么宝藏对吗?”莲花平静地望着他,“桑多兰人无辜的覆灭,因为一个毫无根据的传说。而他们的神眼看着他们死去,却无动于衷……” 

“这是宿命,”人鱼冷酷地说道,“他们的祖先是人鱼救下的,如今他们不过是把生命还给人鱼而已。” 

莲花突然愤怒起来。 

半天之前,她以为拯救桑多兰的神灵能带给她解脱。但当她看见这片礁石时,她突然开始怨恨这些高高在上的人鱼。如果没有他们,桑多兰人也不会被当作守护者杀死,而桑多兰覆灭的那晚,这些拥有强大力量的生物却没有提供哪怕一点帮助。 

“你在怨恨我们?”雄性人鱼突然笑了起来,“你竟然在怨恨人鱼?” 

“我亲爱的莲花……”他慢慢地靠近莲花因愤怒而烧红的脸颊,“你可知你在怨恨,你的族人?” 

“我的族人是桑多兰人。”她咬着牙说道。

话音刚落,她突然感到了来自她腿部的抽痛。在刚才长时间的游动中,她的腿部肌肉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一股力量从腰间蔓延开,她的双腿迅速地融合,变长,在海水中有力地摆动了起来。

借着微弱的星光,莲花看见一条巨大的金色鱼尾在海面下摇晃着。 

“这才是你真正的样子,”人鱼低声说道,“你的父亲说,十六年后你才会变回人鱼,我曾害怕那一天到来时,你被困在陆地上,原来命运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我的……父亲?” 

话音刚落,远处的歌声突然清晰了起来,她的眼前浮现出史诗一般的场景,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呢喃着: “这是你的族人,为你编织的关于你父亲的梦境。” 

那是一首悲伤的歌曲,用音符编织着梦境。

人鱼陌生的语言钻进她的耳朵,巨大的画幅伴随着歌声在她面前展开: 

那是一个夏日的清晨 

沙滩闪着美丽的光芒 

少女穿着嫩黄的衣裙 

遇见了人鱼崔斯汀 

他的眼睛如大西洋的海水般平静 

她的面容如鲜花般娇艳 

他们如此深爱着彼此 

人类却不能接受其他的生灵 

他们焚烧了无辜的巫师 

又将目光投向了自由的人鱼 

爱上了来自汹涌海洋的人鱼崔斯汀 

她深情地拥抱她的爱人 

爱上了来自汹涌海洋的人鱼崔斯汀 

每次约会感到担忧揪心 

少女诞下了他们的女儿 

婴孩遗传了他海蓝的眼睛 

少女告诉父母她的爱人是只人鱼 

父母惊慌失措地将少女关在家里 

又将孩子丢进了海中 

幸运的女婴天性中熟悉水性 

崔斯汀将她带给人鱼的首领 

首领宽恕了可怜的崔斯汀 

古籍上记载过类似的故事 

十六岁的女孩会变回人鱼 

可拥有双腿的她现在无法活在水中 

崔斯汀将爱女送给善良的桑多兰 

还有智者给她起了新的姓名 

大西洋的鱼群刚刚迁徙了几季 

桑多兰的海域炮火轰鸣 

可怜的女孩再一次落水 

虽然一点点火星就会让人鱼死亡 

崔斯汀仍然潜入了人类的船底 

他救下了她的女儿 

把她送给了善良的渔民 

鱼尾受到了炮火的灼伤 

不久就失去了生命 

崔斯汀仍呼唤着女儿的名字 

他的声音悲哀动听 

我的小小人鱼啊 

人鱼没有爱情 

与异族相爱总是悲剧 

这样的故事再也不要发生 

 五

“如此美丽,如此……强大。” 

人鱼首领抚摸着莲花的长发,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 

“崔斯汀一定没想到自己的女儿拥有人鱼族最强大的力量。不过谁说的准呢,混血种一向出人意料……” 

人鱼族的首领是一只红尾的雌性人鱼。她的岁数已经很大了,但仍可以看出她年轻时的美貌。她牵起莲花的手,鱼尾一摆,向着海底另一处游去。

慢慢的,远处露出了幽蓝的光芒,莲花透过迷雾一般的海底望过去,只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洞穴。 

“这是桑多兰人的墓葬,”她低声说道,“所有桑多兰人的归宿都是海洋。每当他们死去时,人鱼就会将他们安置在这里的一处洞穴里。” 

莲花静默着游到了洞穴的边缘。安放着桑多兰人遗体的洞穴已被海泥封存住了洞口,空着的洞穴虽然足够桑多兰人的千百代子孙安息,却再也没有世世代代的桑多兰人了。 

“火药对人鱼的伤害是致命的,”首领低声说道,“只要有一点擦伤,就会导致整个鱼尾的溃烂。我们空为桑多兰的神灵,却无法从这场浩劫中拯救他们……” 

“是宿命,”莲花沉声说道,“桑多兰守护人鱼,这是宿命。” 

首领讶异于她突然转变的态度,继续说道:“那晚过后,我们把桑多兰人的遗体全部安置在了这里。不久之后,我们将封存这片海底墓穴,所有的桑多兰人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愿他们的灵魂得到宁静……” 

“不,”莲花突然转头望着人鱼首领,她海蓝色的眼睛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仍有一个桑多兰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六

我有一个来自东方的名字,莲花。 

我在十八岁那年成为人鱼族的首领。与之前所有首领不同的是,我是一个混血种。但这并没有影响我在人鱼族中的地位,因为我拥有着人鱼族最强大的力量——人鱼之歌。 

人鱼是远古的生物。他们潜居海底,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数百万年了。他们在海底的石板上记载了从创世纪开始的历史,这些历史中包括了所有人类世界渴望知道的秘密。

族中的智者说,记载是人鱼的使命,在不久的将来,终会有比人类智慧得多的生物来寻到这些历史。

曾有人鱼发出疑问,人鱼守护了几百万年都没有等到来寻求秘密的生灵,那么不久的将来又是多久呢? 

智者说,几百万年,也只是一段极其短暂的时间啊。 

我真正能熟练运用人鱼之歌的力量是在我登上王座五年后。当人鱼之歌响彻海底的刹那,所有海洋生物都为之颤抖。他们已经几百年没有听过这象征权力的声音,甚至开始有强大的鱼类袭击落单的人鱼。

那次的人鱼之歌是在宣示权力,更是在震慑,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巨型鱼类袭击人鱼的事情发生。 

桑多兰,终究还是守护了人鱼族。 

我仍然坚信我是个桑多兰人。哪怕我长出了鱼尾,哪怕我成了人鱼族的王。每当有人鱼向我表达尊敬时,我都感到自己是在坚守桑多兰人守护人鱼的责任。

这是我见过最伟大的民族,善良、勇敢、忠诚。他们或许弱小,甚至已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可是再也没有任何民族能比他们更能得到我的尊敬。 

我已在海底墓穴安排好了自己的位置。当我死去后,桑多兰的墓群才会永远封存起来,而我将作为最后一个桑多兰人载入人鱼记载的历史。只有当我死去的那一刹那,桑多兰,才算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这个伟大的民族将得到永生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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