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子
二零零二年九月二十八日,八十二岁的蒋秋仪第一次踏上了台湾的土地。
年龄越大,越容易想起自己还年轻的时候。那时战乱未起,少年意气,怎会想到日后有那么多的流离。
更不会想到,会与自己的爱人隔海相望这么多年。
1
“对不起,您没有能证明与死者关系的有效文件,不能领走卓先生的骨灰。”骨灰堂的办事员一口台湾腔,客气地拒绝着面前这个着急的老人。
“我有的,我有和闵梁的婚书,可是……可是丢了。”
“那麻烦您补办以后再来办理手续。”
蒋秋仪颓唐地低下头,小声说:“去过了,人家说,民国时候的婚书没有记录,两个人都要去才给补。可是……可是闵梁已经不在了。”
办事员一愣,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她在这里干了十多年,还没碰见过这么复杂的情况。后面的人等得急了催了几句,蒋秋仪才失魂落魄地走出骨灰堂。
八十二岁的老人,无助地坐在花坛边哭了起来。她真的岁数大了,好不容易办了来台湾的手续,如果不能把骨灰带回去,怕是到死都没办法再见到卓闵梁了。
一道阴影忽然遮住了蒋秋仪。她抬起头,竟是一个年轻的男生为她撑起了伞。男生穿着漆黑的衣服,袖口用金线绣着复杂的花纹。
“婆婆,你不要哭了,”他递过一张纸巾继续说,“我有办法帮你的。”
那人虽年轻,身上却有一股很令人信服的味道。蒋秋仪太想拿回爱人的骨灰了,颤巍巍地站起来,随他走向一条偏僻的小巷。
巷子颇窄,一路走过去不是修锁修伞就是柴米油盐,男生带她去的,竟是一家名为“时光”的小店。
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锁,“咔哒”一声过后,门内传来了整齐的“滴——答——滴——答——”的声音。灯光昏暗得厉害,直到蒋秋仪走进门里,才看清这家小店的构造。
成千上万个钟表分门别类地摆满了整间屋子。地上放着一人高的欧式座钟,墙上挂着造型奇特的挂钟,玻璃柜里密密麻麻摆了上百种腕表。最靠近店门的机械钟上百个转轮裸露在外时刻不停的转动,表内报时的鸟儿探出头,用高深莫测的表情望着目瞪口呆的自己。
这么多钟表一起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时间的流逝竟在此刻被具象化。年轻的男孩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蒋秋仪的震惊,把头埋在椅子背后不停地寻找着什么。
“我记得就在这里……很久没有拿出来过了。”他抬起头,一脸的陈年积灰,“你一定用得上。”
那是一个钟表样式的项链。三个表盘被许多精致的铁环连成的链子穿在一起,最下面的表盘最大,标注时刻的位置换成了“1900,1912……1960”的字样。其余两个表盘一左一右,分居大表盘偏上的位置,一个从1标到12,另一个从1标到30。
蒋秋仪岁数到底大了,被这奇怪的东西搞得愣了半天都没反应过来。那个男生倒也体贴,抬起手细心地把项链戴在了蒋秋仪的脖子上。
“婆婆,只能用三次哦。”他笑笑,自顾自地走出了店门,留下蒋秋仪站在无穷无尽的滴答声里。
2
“婆婆,只能用三次哦。”
男生神秘莫测的语气在蒋秋仪耳边不停地回响。她一个人走在台北的夜色里,禁不住有点生气。
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骗老太太好玩吗?
她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报上了住宿的位置便坐到了后排。司机的反光镜压得有点低,反射出了她脖子上那条做工繁琐的钟表项链。
没道理啊,她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好骗的。蒋秋仪左手拨弄着最大的表盘,不知不觉地便靠在后排睡着了。
3
一个钟表脑袋的公务员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来客的铃声把他惊得一个激灵,睡眼惺忪里,只看见一个穿着老太太衣服的少女坐在他面前。
钟表脑袋的公务员晃了晃上半身,脑袋里的零件噼里啪啦地一顿乱响。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空白的表格,头也不抬的地问道:“姓名?”
少女答非所问:“这是哪?”
钟表脑袋指了指脑袋上的牌子:“时光失物招领处,专找丢失在时光里的东西。你怎么进来的?”
蒋秋仪摸了摸脖子,那个钟表项链却消失了。
钟表脑袋余光一撇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那是我们的入口之一,给你撞见啦。说吧,要找什么?”
蒋秋仪这次没敢怠慢,说得一清二楚:“我和我丈夫的婚书。我们民国结的婚,他死在战场上,我想拿回他的骨灰,可是婚书没有了……”
“打打打打住!”钟表脑袋听得脑袋里的零件一顿响,“要找婚书是吧。我看一下。”
他拿起一段胶卷,“刺啦”一声抽出去好远。蒋秋仪伸着脖子仔细看,竟在胶卷上看到了自己和卓闵梁的影像。
“喏!发现了!”钟表脑袋指给她看,“你看这张,婚书第一次出现。你先去这个时间里把婚书藏在只有你知道的地方,再回来去原处找就好了。”
钟表脑袋滴滴滴地响了一阵,蒋秋仪扑通一声掉进了胶卷里。
摸摸脸,脸上没皱纹。摸摸手,光滑的少女肌肤。蒋秋仪从床上一蹦而起,腿脚不能更利索。
她真的回到旧时光里了。
欢喜了一阵蒋秋仪才想起正事,翻箱倒柜地找起婚书来。记忆里的婚书是一张单薄的白纸,上头写着繁体的“结婚证书”四个字,下面是一段祝词,画着艳俗的牡丹花,最后题上两人的名字。
翻遍了整个屋子都不见婚书的影子,蒋秋仪不禁焦急起来。屋子外忽地传来喧哗声,门被猛然撞开,新郎官踉踉跄跄地撞到她的身上。
她有将近六十年没看到闵梁了吧。
这么久的岁月,本是足够她忘记他的容貌的。可当他抬起头时,蒋秋仪的眼泪一刹那就涌出来。
那张脸与她记忆中的眉眼分毫不差。她心中的卓闵梁不会老,不会死,这么多年一直是这幅少年模样。
“秋仪……你怎么哭了?”
卓闵梁有些醉了。他抱住蒋秋仪,把头深深埋进她的脖颈里。
“秋仪……你不要哭……”
酒精的作用下,这个年轻的军官往常的冷静都不见了。他跟个粘人的孩子一样抱着蒋秋仪不撒手,哄了半天才躺回了床上。
蒋秋仪坐在床边,手指抚摸着他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
记住这触觉。她和自己说。哪怕有一天你瞎了,痴了,忘了自己姓甚名谁,都再也不要忘了闵梁的轮廓。
“闵梁……”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轻声问道:“我们的婚书在哪里,你可知道?”
卓闵梁皱起眉,含糊地说:“不是在证婚人那里嘛,明天就拿回来了。”
可是我哪有明天啊。
蒋秋仪狠下心把手抽出来,转身要去找证婚人。谁知刚刚站起来,就被闵梁一把捞进怀里。
他身上烟草的味道沿着鼻腔长驱直入,朦胧里只听到他含糊地说:“秋仪,我真的好喜欢你。”
所有的理智全都崩溃了。她把头埋进他怀里,什么婚书,什么钟表,都比不过此时片刻的温存。
4
“没有找到。”钟表脑袋惋惜地摇摇头,嫌弃地看了一眼坐在桌前的蒋秋仪。
“你不是第一个发生意外的人啦。”他一边翻动着胶卷一边说道,“来这的人找的东西都是刻骨铭心的,触景生情,难免忘了目的。不过机会只有三次,下一次你可要把握好。”
胶片哗啦啦地翻过,婚书终于再次出现。蒋秋仪没等钟表脑袋催,埋头就跳进了胶片里。
她这次一定不能失败了。
进去才发现这是她和卓闵梁在南京的老宅。小小一间房分了内外两居,卧室摆着书架和大衣柜,浅色的墙纸透出温馨。客厅虽小,却摆了上好的楠木桌椅和整套茶具,处处显出主人的格调。
这场景太过真实,蒋秋仪只能紧紧掐住自己的手,才避免又一次陷进去。
书桌的玻璃案板像是压着一张白纸。蒋秋仪急忙跑过去,一纸婚书被玻璃压得平平展展。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证词写得她几乎落下泪来。蒋秋仪的手拂过“宜室宜家”,拂过“白头之约”,最后停在了两个人的名字上。
新郎,卓闵梁。
新娘,蒋秋仪。
她一笔一划地描摹着闵梁的名字,专注到极点时,另一双手握住了她。
“你就这么喜欢看这纸婚书?”卓闵梁好笑地问,“压在桌下不够,还要天天看着,好像有一天这婚书不在了,我就不要你了。”
想着时间还早,蒋秋仪转过头搂住了他。还是那副眉眼,只是眼神里多了些疲惫。战争年代,当兵总是很累的,更何况战事已如火如荼。
那年他说:“上面派我去前线。”
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六朝古都,金陵夜雨,寒气浸入骨髓。
蒋秋仪还记得那时闵梁最受不了这里的气候,一到半夜膝盖就疼痛难忍。她给他缝了副护膝,他跟个孩子一样天天戴在膝盖上,逢熟人便炫耀:“这是秋仪给我缝的护膝。”
雨水打进窗户,溅湿了窗边的衣帽架。蒋秋仪挣开卓闵梁去关窗,身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上面派我去前线。”
“不要去。”她条件反射似地说道。
“怎么能不去,”他笑笑,伸手揉开她的发,“七尺之躯当许国。秋仪,这是我的荣誉。”
她还能说什么?
说你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自此红颜白发,孤独一生,还是说与你隔海相望五十余载,最后连你的骨灰都取不回来?
他把婚书折起,放进他胸前的口袋里。他说这样,你就在我的心上了。
她又如何拒绝他?
他穿着军装拥抱她,肩膀上的徽章隔得她生疼。他说秋仪,你等我回来,这次回来我们就要个孩子,以后就有他陪你了。
她把嘴唇咬得发白,望着他胸前的口袋无言地张开嘴。闵梁笑笑,用拳头狠狠地捶了捶自己的胸口。
“在这啦。”
5
“难办了,这回难办了。”钟表脑袋也捶,捶得脑袋叮当响。
蒋秋仪失魂落魄地坐在办公桌前,头顶“时光失物招领处”的牌子充满讽刺地闪烁了几下。
“执念深的多,你这么深的还真不多。”钟表脑袋心眼也是好,都已经第三次了,还是不厌其烦地翻阅着胶片。胶片上狼烟四起,炮弹凌空炸开,隔着空间都能闻见刺鼻的火药味。蒋秋仪捻着自己从上个年代穿回来的旗袍,脸色越发地苍白。
“啊!出来了!”
这次婚书的出现与上一次隔了起码几百页,这位史上最负责的公务员把胶片一扔,插起腰说:“不是我不帮你,你自己浪费了两次机会。这个婚书,你是拿不到啦。”
“怎么会……”蒋秋仪慌张地说,“还有一次机会啊,不是三次吗,我这次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钟表脑袋把胶片往她身上一扣,一边扣一边说:“说不清啦说不清,你自己去看吧。不过你本身不存在那个时空里,谁也听不见你谁也碰不到你。”
她还没品味出钟表脑袋话里的深意,就一屁股坐到地上。
入眼却是陌生的场景。战火纷飞,枪炮齐名,一身鲜血的战士被卫生队扛下战场,血腥味呛得她咳嗽起来。
闵梁,这莫非是……你的战场?
一张熟悉的脸从她面前一闪即逝。蒋秋仪急忙追过去,只见卓闵梁胳膊上绑着绷带,声嘶力竭地朝前线指挥大喊着什么。
“援兵没有来!”对方的嗓音也已沙哑,“我们要么战死,要么投降!”
卓闵梁的目光穿过战火四起的战场,发出了一声咆哮。他叫来所有还活着的分队指挥,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全员上阵,死守阵地,不许撤退。”
十二个字字字带血,传达出不能拒绝的力量。卓闵梁将武器装备好,从战壕里一跃而起。
蒋秋仪慌张地去拉卓闵梁:“你不要去啊,会死的,会死的……”
然而她的手穿过了他的衣袖,声嘶力竭的哀求飘散在空气里,没有一个人听见。
谁也听不见你,谁也摸不到你。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像一个半透明的泡沫。她本身是不存在于这个时空的啊,怪不得钟表脑袋说,她再也拿不到婚书了。
炮火越发猛烈起来。爆裂的弹片穿过她的身体,她可以毫发无损,身边的战士却纷纷倒下。
这就是你面临的战争?闵梁啊,你总是不愿提,那些炮火连天的日子里,你半夜从睡梦里惊醒,是不是梦里都是这些战死的战士?
她穿的仍是南京时那身旗袍。穿着那么美的旗袍走在炮火里,她像是遗世独立的一朵花。
一阵巨大的轰鸣响起,炸起的烟尘直冲云霄。一个单薄的人影被气流推出十多米,重重地摔在了蒋秋仪的脚边。
她停住了脚步,眼泪汹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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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容被鲜血模糊,军装已血迹斑驳。卓闵梁急促地喘息着,右手吃力地摸索着什么。她跪在他身边,泪水穿过他的身体流入焦黑的土地。
他终于摸到了。卓闵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张被鲜血浸透的婚书夹在他的手指间。
“秋仪啊……”他自言自语,“对不起……”
他似是提了最后一口气上来,左手与右手同时握住婚书——
“嘶。”
婚书被他撕做两半。
又一次。
又一次。
直到那纸书着“白头之约”的婚书被撕做指甲大小的碎片,他的嘴角才浮现出一丝笑。
“秋仪,婚书撕了,”他平躺在土地上,眼里映出灰色的天空,“你可以,另嫁了。”
“卓闵梁!”蒋秋仪伸出手,不停地捕捉着婚书的碎片,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风吹散。她又想把卓闵梁搂进怀里,却只是徒劳地穿透他的肩膀。
“谁让你撕的婚书……”她狠命地捶着眼前的男人,拳头穿过他的身体击打在土地上,“你没有和我说过……我等了你六十年啊……”
怨恨的话语到最后却只剩下凄凉。
“卓闵梁……你为什么不要我……”
6
她又去了骨灰堂。办事员一筹莫展地望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她笑笑,说:“孩子,我不难为你。我来看一眼,就走了。”
卓闵梁的骨灰安置在一个小小的格子里。照片用的是他刚入伍时拍的一寸照,剑眉星目,鼻梁挺拔。他若是有后人,想必应是很俊俏的。
她没有买花,也没有买水果,她只是想来和他说说话。
“闵梁,我昨天梦见你了。”她声音小小的,好像卓闵梁就在她很近的位置,“我梦见我们在南京那栋旧房子,我好久都没回去过,见到它好高兴呀。”
“你走以后,我总是产生幻觉。我在卧室的时候,就觉得你在客厅看报,我在客厅的时候,又觉得你在卧室休息。闵梁,其实你一直都没走对不对,你一直在那间小屋子里陪着我呢。”
“闵梁啊,你的秋仪,一直过得很好。”
她讲到日头偏西才颤巍巍地走出骨灰堂,一个黑袖绣金丝的男孩正撑着伞在门口等她。
蒋秋仪笑笑,从脖子上摘下了那串精致的项链,表盘上的指针已由默认的时间转为闵梁战死的年月,她神色微动,把表针拨回了原位。
“谢谢你的时钟,”她和蔼地说,“帮了我很大忙。”
“可是您……没有拿回骨灰啊。”男生迟疑地问道。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一些事,”她轻声说,“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他在或者不在你身边,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要他过得好,就行了。”
而那纸婚书,只能散落在炮火连天的岁月里,再也拼凑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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