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之花
北风三百里
2016-09-14 16:36


1

祁歌初到大马士革,正是夏末。

不过一个月前,她还在意大利做她的旅游节目。红酒,佳人,彬彬有礼的绅士,这才是观众喜闻乐见的东西。可炮火来临的太突然,硝烟弥漫的前夕,她坐隔夜的航班赶回国内。

“这没必要,祁歌,“军事栏目的主编语重心长地对她说,“电视台有专业的战地记者,再缺人手,我们也不会派女记者去。”

“这句话,相当政治不正确。”她语露锋芒,“谁规定战争与女人无关?”

高主编耸了耸肩。

“高主编,我来台里八年了。和我一起进台的男记者做外交,做政治,做军事,我却还在不痛不痒地做一些旅游栏目,美食栏目。我读了七年传媒,不是为了告诉别人哪里的披萨更有特点。”

时间太紧,祁歌在意大利做节目时的红裙还没换下。长发,红裙,艳丽的妆容,她仿佛一朵盛开的玫瑰,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开在沙漠里的娇艳。

炮火打响得太快。

记者们纷纷表态,职业操守大于泰山,没有家,哪有国,我新婚燕尔,我母亲垂危,忠孝难两全。

高主编看着祁歌扎起的马尾,深深叹了口气。

2

祁歌和搭档康皓绕道黎巴嫩,飞机降落后包车前往大马士革与记者团会和。

这座古都作为首都被划为非战区,但频繁的自杀爆炸和炮火袭击仍让道路显出一副被战火摧残的样子。迁徙的灾民,破败的房屋,汽车行走在荒芜的废墟上。司机用蹩脚的英语告诉他们,虽然现在暂时歇火,但流弹会出现在任何一个不被预料的时刻。

仿佛是为了呼应他这句话,车突然歪倒,轮胎深深陷进坑里,继而是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祁歌一愣,条件反射似地想打开窗户查看,被康皓一把拽回车里。司机愤怒地骂了一句,回过身大声说:“不要下车,不要开窗,不要乱动。”

车之前祁歌就听说了,这里的长途在路上是不会轻易停车的。到处都是没爆炸的流弹和神出鬼没的反对派,任何不必要的停顿都会带来危险。可现在他们不但要停,还要一直等到有人来帮他们。

司机脸色阴沉地拨了几个电话,张望着四周,向电话那边的人描述着车子的位置。

等了几乎半个多小时,救援丝毫没有要到的样子。康皓把弄着自己的相机,长长叹了一口气。

“唉,出师未捷身先死。”

“你有病吧!”祁歌瞪他一眼。康皓朝她一笑,抬起相机对准他:“好好给你录段象,祁记者最后有什么话想对自己的亲人说呢?”

还不待祁歌发作,远处突然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

一辆大功率的越野翻过崎岖的道路,转瞬之间就到了祁歌的眼前,车里的男人拎着一箱的扳手螺丝刀敲了敲祁歌的车窗。她一抬头,竟是张亚洲面孔映入眼帘。

“你们就是那对中国记者?”对方开口,是标准的汉语,“先去我车上吧。这车陷进坑又爆胎,我得把它拖走。”

司机像是看见了大救星,冲下车就给了这人胸口一拳。他爽朗地一笑,和司机碰了碰拳头,说了几句阿拉伯语。等到祁歌和康皓把行李转移完毕,他用一根绳子连起了陷坑的巴车和自己的越野,加大油门,瞬间就将大巴车拉出了坑。

“两位记者,上车吧。”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朝他俩意味深长地一笑,“欢迎来到天堂之都,大马士革。”

3

越野车开进大马士革时已近晌午,阳光洒在数千年历史的白色墙壁上,叫人仿佛穿越到了一千零一夜的神话中。集市上仍旧人声鼎沸,居民们互相交谈着,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

“和想象不同?”男人叫萧之焱,看着祁歌诧异的表情,不由得笑着问道。

“是有些不一样,”她的目光追随着街道上卖花的当地人,“毕竟是战地,我都做好了看狼烟四起的准备。”

萧之焱转过头,忽地轻声说了一句:“都是假象。”

祁歌还想再问,对方却不搭腔了。越野车开过古老的街道,白色的墙壁上,有被炮火熏染的痕迹。

他们借宿在大使馆附近的酒店。刚刚放下行李,台里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大马士革郊区发生化学武器袭击,你们两个尽快到现场进行报道。”

祁歌和康皓对视一眼,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两人背上报道器材,迅速下楼拖住了还没走的萧之焱。

现场一片混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血腥味和化学物体的气味在阳光下发酵。萧之焱看着混乱的现场皱起眉,掏出两个口罩递了过去。

周围除了伤者和士兵,还有一些别国的媒体记者。他们叉着腰站在墙体的阴影里,看到萧之焱下车,纷纷和他打起招呼,就连一向以傲慢著称的某欧洲媒体都朝他竖起拇指。

“他们怎么看见你这么开心?”祁歌奇怪地问。

“不知道啊,”萧之焱戴好口罩,漫不经心地说道,“或许是我长得比较帅吧。”

化学气味刺激的祁歌头昏脑胀,昏昏沉沉之间,只听见一个军官用英语对在场的记者说道:“上级允许你们和我们到达地下军火库进行拍摄,但现场非常危险,我建议你们不要去。”

她也没多想,第一个站了出来。

现场本就只有她一个女人,全场的目光一下就集中在了她身上。不打算下去的媒体们窃窃私语,连军官都意外地看着她。萧之焱见状,踏上一步护住了她。

“我和她一起去。”

陆陆续续的,还有七八家媒体也站了出来。这萧之焱不知在当地是什么身份,极其受记者们的尊敬,连军官都对他客气有加。通往地下军火库的楼梯狭窄而陡峭,萧之焱拿过她的所有设备,郑重地和她说:“你跟着我,一步不要乱走。”

祁歌不自觉地“嗯“了一声。战区硝烟弥漫,她从入境后心就没落下来过,就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什么东西稳住了。

军火库里的味道更加刺鼻。爆炸后的颗粒仍在现场弥漫,没人敢开灯,只有手电筒幽暗的光扫过地上堆叠的枪支弹药和油桶。各国记者的语言混杂在一起,祁歌在此刻才突然明确地感到:她是作为一个战地记者,到达的现场。

那些只有在屏幕里才能看到的战火与硝烟实实在在的出现在她的眼前,空气里刺鼻的气味提醒着她作为一个记者的使命。她和康皓比划了一些手势,对方点点头,对几个她要求的角落进行了拍摄。

“有什么用呢?”她忽地听见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萧之焱看着她,眼睛隐藏在深深的阴影里。

“你什么意思?”

“拍一些无关痛痒的照片,发一些无关痛痒的新闻稿,最后回到和平的生活里,把这里的经历当做一段冒险吹嘘?”

祁歌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刚才的感动化为乌有,她有些愤怒地质问道:“你凭什么说记者的职业无关痛痒?”

萧之焱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们身旁的一名者忽然一声惊叫,跌跌撞撞的向外跑去。祁歌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人群一下乱了阵脚,她被别人裹挟着朝外面狂奔。大头的沙漠靴影响了她的速度,祁歌险些被身后的记者推倒在地上。

大部队迅速撤出了军火库。化学物品和血腥味在太阳的照射下猛烈地发酵,混成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祁歌只觉得胃里一抽一抽的,刚刚跑到墙体旁边,就控制不住地吐了出来。

她一天一夜没好好吃过饭了,只能干呕出些酸水。萧之焱走过来想扶她,被她一把甩开。

军队派出一辆车护送记者们回到市区,祁歌拉着康皓坐到了车厢最里面。身旁坐了个来自北欧的记者,他好奇地问她:“怎么不和萧之焱一起走?我们平常想采访他都没机会。”

祁歌早年在美国留学,和舍友学了一嘴的纽约街骂。她费了大劲把一口的英文脏话咽进肚子里,硬邦邦地问这个记者:“萧之焱是什么人?”

对方惊讶地看她一眼:“你不知道他?国际媒体称他是大马士革文物的守护者。”

4

到底什么叫“无关痛痒”?

祁歌从业多年,遇见过无理取闹的群众,遇见过蛮横凶狠的官员,还没有一个人的话能让她如此大动肝火。她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和康皓去吃早饭的时候,被对方嘲笑了许久自己青黑的眼圈。

“你们这些第一次来战地的女记者,真是过分脆弱了。想当年我驻Y国,炮火在窗户外边飞,我睡得呼噜震天……”

康皓年纪虽轻,却是台里资深的战地摄影记者。祁歌心里想得烦,张口就问:“老康,咱们这个职业,是无关痛痒的吗?”

对方一愣,放进嘴里的半块面包都忘了咽。

他沉默了一会,忽然一笑:“是啊,确实无关痛痒。”

“我们无法平息战争,无法左右政局,很多时候还要眼睁睁地看着死亡。我们啊,除了‘目睹'和‘纪录'什么都做不了。”

“那我们就没有意义了吗?”祁歌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康皓低头吃完了自己的早饭,随手捞起了摄影器材。他走出酒店门外,大马士革千年不改的阳光汹涌而来。

“这世上不存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他说,“这世上有千万份职业能用于谋生,战地记者不能。我们无法拯救世界,救世主却通过我们们的记录来代替千千万万人来做这件事,这就是我们的意义。”

使馆派来的采访车已经停在了酒店前面,他揉了揉祁歌的头发,笑着说:“下次萧之焱再说那种话,你就这样告诉他。去采访吧。”

今天的采访地点定在市中心的一所大学。炮火让半数人们远离了家乡,这里的学生和老师却仍坚守着学校这片净土。年轻的面孔在树荫下微笑着,温和而坚定。

提前约好的采访学生是考古系的一名女孩。她的英语带了些阿拉伯口音,但遣词造句仍能体现出受到的良好教育。祁歌问她:“为什么不走呢?”

“成为难民吗?“女孩笑着问她,“我宁愿守护我的故乡。”

她们那时并肩坐在高高的台阶上,可以看到远处清澈的拜拉达河和清真寺金色的尖顶。这座城市见证了西方文明十个世纪的兴旺,留下的文物遗址数不胜数。

“没有一个考古的人会不为这座城市倾倒,“她说道,“你愿意去见我的老师比安奇吗?他会更明确地告诉你,我们为什么不离开。”

她们穿过大学的校园,校门如同古老的时光隧道,通向了繁华的集市。集市上仍旧人声鼎沸,全然看不出这里在遭受着炮火的洗礼,唯有些古物店老板忧伤淡漠的神色表明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为买纪念品的旅客来过。女孩拉着她一路前行,到了直街才停下来。

“这里是整座城市最古老的街道。”她说,伸出手向祁歌指出了她老师的位置。

一名金发碧眼的老人正蹲在被炮火损坏的建筑物前。他年龄很大了,但仍有着坚毅的轮廓,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一股高贵的气派。如果不是他身边站着的是萧之焱,祁歌一定会对他投以更多的关注。

她有点想走,但采访的女孩却先她一步喊了出来。两个人的目光,就这样隔着这条几千年历史的道路撞在一起。

比安奇老人和她握手,得体地介绍着自己。他夸赞祁歌的美貌,俏皮地向她抬了一下自己的帽子。

祁歌毕竟是在意大利做了三年旅游节目的人,很快听出比安奇老人口音里那股浓郁的意大利味道。她用意语和老人聊起意大利的美食与文化,故意将萧之焱晾在一边不和他说话。一老一少抖了半个小时机灵,互相都对对方欣赏有加。

萧之焱听不懂意语,一气之下用一口阿拉伯文横插进了两人的对话。比安奇老人起初似乎有些不满他的无理,但听着听着忽然笑出来。

“原来你就是那个中国女记者?”他转过头慈祥地问道。

祁歌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他耸了耸肩:“那或许你们两个年轻人该聊聊了。”

然后他又一次抬帽致敬,用一副典型的意式腔调说道:“再见了,我的沙漠之花。“

沙漠之花?这名字祁歌第一次听见,觉得颇有些好笑。还没来得及收敛起笑意,萧之焱就站到了她的跟前。

“有事吗?大马士革文物的守护者?”

她怪腔怪调,对方却泰然处之。两个人对视了将近一分钟,祁歌的脸反而红了。怕什么!她心想。那天被憋回去的一肚子纽约骂呼之欲出,就待萧之焱点燃导火索。

“我为我那天的言辞道歉。”男生一本正经地说。

祁歌几乎被憋出血来。她怒气冲冲,义正严辞:“记者的职责不在于拯救,而在于目睹和——”

“我知道,”萧之焱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我那天,只是触景生情。”

祁歌颇为不信任地挑起眉。

萧之焱苦笑一声,拉着她的手走到了直街最高处。

已是黄昏时景。夕阳下,清真寺的绿色圆顶和金光色的塔尖交相辉映,穆斯林唤礼声和悠扬的大钟声在这座古城上空回响。这座城市古老而神秘,仿佛下一秒就有盘坐在魔毯上的阿拉丁从天幕上飞过。

“美吗?”萧之焱问。

祁歌被这超越一切的安详慑住了心神,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你那天去的那个古村,曾和这里一样。”萧之焱静静地说。

祁歌有些惊讶地回望着他。那片村子寸草不生,祁歌去的时候,只觉得那里和任何一个中国正在开发的农村一样粗糙而肤浅。

“三年前,那里有一个重要的文物保护基地,”萧之焱继续说道,“那时候有一个记者让我带他去进行采访。那是我老师穷尽毕生心血搜集起来的一部分文物,我们都觉得那里非常安全。那个记者去了以后,我和老师都热情地招待他,拜托他对外报道这里,希望能扩大影响,取得联合国的帮助。”

“可是结果呢?”

“他对着用我们心血修补起来的文物进行拍摄后,回国出版了一部商业度极高的著作,只字不提文物保护的艰辛,只诉说他在战区经历的危险,其中还有不少是杜撰得来。后来那片村子遭遇了流弹袭击,我们转移不及时,损失了很大一批文物。”

萧之焱苦笑着摇了摇头:“从那以后,我就不再接受任何记者的采访了。”

他们两个并肩坐在台阶上。暮色西沉,古城笼罩着一片金黄。

“多美啊,祁记者,”萧之焱淡淡地说,“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

5

大马士革中国人少,萧之焱和祁歌所在的记者团互相照应,慢慢地也熟悉起来。没有军事采访任务的时候,祁歌会在萧之焱的帮助下对古城的历史文化进行梳理。

她也没想到自己那三年的旅行节目经历还能在此时派上用场。她把战争和文明杂糅在一起报道的手法触动了无数人柔软的内心,祁歌在战地记者圈声名鹊起。有时候拍摄影视资料,白色的古老城墙下,祁歌刚把准备的台词说完,就看见萧之焱隔老远给自己打手势。于是她只好又加一句:“与此同时,我们也在关注这座与耶路撒冷齐名的古城是否在文物保护方面做了足够的工作。”

至于是否剪掉,就是电视台的事了。

归期在即,记者团决定进行一场非常规的采访。

负责联络的记者早已打点好关系,他们和采访者约在了城外一座废弃的地下隧道里。为保万一,萧之焱和他们一起出发,毕竟这座城市里除了穷凶极恶的坏人,大家都会给他几分薄面。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地下隧道与世隔绝,祁歌连珠炮似地提出自己准备的问题,全都得到了报道性十足的答案。谁知临近结束,外面忽然传来刺耳的爆炸声。

或许是经历过多次爆炸的原因,记者团的人迅速整理好了设备准备撤离。

头顶传来一声巨响,大约是隧道的顶端也遭到了袭击。这次的攻击来得过于猛烈,让训练有素的记者们一下子乱了阵脚。被采访方面明显也准备不充分,地下隧道摇摇欲坠,祁歌被落在了最后。

隧道开始塌陷。

采访车停在掩体下,尚还没有遭到攻击。康皓加大油门冲出了爆炸区,枪林弹雨紧追着车后轮。

忽的有个声音颤抖着说:“怎么不见,祁记者?”

康皓瞬间分了神。车微微一抖,后轮即刻发出刺耳的声音。大家寂静无声地互相看着,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走,”康皓忽然嘶哑着声音说,“先走。”

油门踩到底,朝着市区呼啸前进。

轰炸不过持续了十分钟。祁歌从漫天的灰尘里抬起头,听见对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声音隔了厚厚的墙和灰尘听不清,却仍能感受到对方的着急。她拍拍身上的土,发现除了手掌蹭破些皮竟毫发无损。来人还在敲墙,她走过去贴住墙,只听见萧之焱慌张的声音。

“我没事,”她隔着墙壁说道,“我怎么出去。”

墙对面的人一愣,刚才还慌张的声音里带着惊喜。他卖力地搬动着落下的水泥和石块,没一会就挖出一条刚够女孩通过的缝隙。

隔着小小的缝隙,祁歌看见他披了一身的灰尘。

她忽的鼻子一酸。

“别人都走了,你怎么不走?”

“我没看见你啊,”萧之焱望着她,眼睛也敢眨,“没看见你,我怎么走?”

等到他们好不容易从废墟里爬出来,才发现萧之焱的越野车已经被流弹射的不成样子。这次轰炸来得蹊跷,断网断电,连电话也打不通。两个人商量一通,决定先朝着大使馆的方向走段路程。

直从日暮走到了天黑。

入了夜的大马士革周边荒无人烟,只有一大片玫瑰园。萧之焱把手放在脑后,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里的空气。

“上次一个人走在大马士革的夜色里,还是五年前。”

祁歌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一个人,走在一座连续六千年都有人居住的城市里,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他吹了个长长的口哨,“好像走在人类六千年的文明里。”

“不过很遗憾啊,”祁歌笑笑,“现在你也只能在这种城市角落走一走。”

“人们会逐渐忘了这里有多美的,”他轻声说,带着点忧伤,“直到忘记他辉煌的文明,把他们和历史一同埋藏在战争里。”

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响亮的阿拉伯语。

祁歌一慌,迅速地看向萧之焱。他脸色一变,伸手便将祁歌拉到自己身旁。声音越来越近,萧之焱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朝祁歌比了个手势,两个人便朝着玫瑰花田里面躲去。

铺天盖地的香气里,身后的男人将她慢慢搂进怀里。

那么香的花儿,刺却那么尖锐。祁歌露在外面的肌肤都被萧之焱护住,只感到花刺在她的牛仔裤上挂出了一条又一条细细的丝。她想回头看看萧之焱,头却被对方紧紧搂入怀中。

她仿佛听到了花刺刺破萧之焱皮肤的声音。

“会疼的。”她压低声音说。

萧之焱摸了摸她的头发,更缓慢地朝花田深处退去。

声音越来越近,萧之焱终于停下了后退的脚步。寂静的花田和外面的喧闹形成对比,她不明所以地望向对方,只看见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即便她不懂阿拉伯语,她也知道外面的人所言非善。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待在半人多高的玫瑰花田里,待到露水正浓,待到东方发白。

电话终于通了。

康皓的声音在电话里抖得不成样子:

“我去接你,我们马上开车去接你。”

6

东方刚刚泛出白。

刚知道祁歌死里逃生的记者们终于放下了悬了一整晚的心,纷纷回到房间去短暂的休息,她却扯着萧之焱进了自己的房间。

一晚上没睡,祁歌眼睛底下挂了两个熊猫眼。萧之焱给她铺开被子,笑笑就要离开。

“不许走。”她忽然很小女孩地说。

话一出来她也吓了一跳。祁歌祁记者,入行八年,早就算不得小姑娘,竟然有朝一日也能说出这种话。萧之焱被她吼得一愣,不由自主的坐回了床。

她拿出酒精和创可贴,认认真真开始给萧之焱处理玫瑰花刺的伤口。伤口不深,却七横八竖遍布了两条胳膊,更别提颈肩上的。萧之焱被她这幅义正严辞的模样震慑,竟一时不知如何反抗。

“祁记者,”过了半晌,他才缓解气氛似地说了一句,“你啊,不当战地记者,当战地医生,应该也是很优秀的。”

“废话,”祁歌手下用力,疼得萧之焱倒抽冷气,“我做什么都是很优秀的。”

“真的啊,”他努力地缓和气氛,“刚才可慌的要命——”

“谁慌了!”她抬头朝他大嚷一声,“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慌?”

话说得中气十足,眼泪却逐渐涌了上来。她控制着泪水不掉下,却连拿着酒精的手都不稳了。

萧之焱自从来了大马士革,也有近五年没和女生这么亲密的接触了。此时看着祁歌哭,一下就慌了阵脚。他拿着纸巾连哄带劝,女生都毫无好转的迹象,像是要把这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

他无计可施,突然俯身抱住了祁歌。

哭声一下像是被噎住。

女孩柔软的身体反抱住他,萧之焱抚摸着她的长发,轻声说:“没事了,我们回来了。”

阳光温柔的洒进窗子。他轻轻地把哭累了的祁歌放在床上,亲吻着她的脖子和脸颊。

“萧之焱,我好像爱上你了。”

他的动作稍显停顿,给祁歌盖好了被子。

“我也是。”

7

人们在战争时,总会轻易的选择自己的爱人,其原因大约是错将分泌的肾上腺素当做爱。

这个道理萧之焱也懂,他自认为能够分清。可当他赶到大马士革医院里看到自己老师残缺的左腿时,突然觉得那句“我也是”那么的不负责任。

比安奇老人毕竟老了,他不再是当初那个身手矫健的年轻人。迟缓的动作让他在流弹飞来时措手不及,即便尽力的躲避,却仍是被飞来的弹片削伤了左腿。

他朝萧之焱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他张开口,没有用他俩常用的英文,而是用祈祷一般的语气说着阿拉伯语:

“还记得你第一次上我的课时,我和你讲过的那句阿拉伯古话吗?”

“人间若有天堂,大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天空,大马士革必与它齐高。”

“多么神秘的城市啊,我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就爱上了他,所以我从不惧怕为他献出生命,更何况是一条腿。”

“所以,不要哭,孩子。人这一生啊,要面临的事很多:死亡,财富,爱情……你只要选定一样守护,就不会后悔。唯一遗憾的是,如果你为一件事付出了一生,你就很难再拥有另一件了,就像我和安吉拉。”

“就像你,和那朵沙漠之花。”

护士来给比安奇老人换药,萧之焱被帘子挡在了外面。他望向暮色中苍茫的大马士革城,远处又一次传来了炮声。

形势迅速恶化,严重的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炮火袭击的频率直线上升,昔日的大马士革如今不到晚上五点就成了鬼城。台里紧急修改航班,归期提前了半月有余。

离开的最后一晚,酒店遭到了开展以来最严重的一次轰炸。

频繁的轰炸让记者们学会把床垫立在门前抵挡毫无轨迹可循的弹片,但却无法减少人们内心的恐惧。从到大马士革那天起,祁歌还未曾遭遇过时间如此漫长的轰炸。玻璃被炸得七零八碎,冷风从窗户灌进来,与弹片的呼啸遥相呼应。她蜷缩在宾馆房间小小的角落里,每一次试图跑出去都被突如其来的爆炸逼退。

直到萧之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纵身一跃跳到祁歌身边,趁着炮火的间隙把她拉到了楼道里。楼灯早就熄灭了,他们摸黑下楼,只见一辆足够容纳记者团的车辆等候在酒店下面。

虽然她的行李早就安置到车上准备明天出发,却没想到走的这么匆忙。萧之焱催她上车,她忽然就悲从中来。

“你呢,”她大声说,“你怎么办?”

对面的男人神色凝重,轮廓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他凑近她的耳朵,一字一顿地说:

“我属于这里,而你不是。沙漠之中,本就不该有鲜花。”

说完这句话,他便用力的将祁歌推进了车里。她哭得太难过,车开出去很久,才发现他在她手里塞了一枝鲜红的玫瑰。

后来的人生里,祁歌收到过许许多多的鲜花,每一朵都比那朵昂贵,每一朵都比那朵精致。可在也没有一朵花,能像那朵几乎因缺水而枯萎的玫瑰一样,让她在战火纷飞的夜色里哭到嗓子沙哑。

8

离开了利比亚的祁歌,终于过上了平凡人的生活。

她开始像普通的年轻女孩一样,逛街,做饭,买漂亮的衣服和新鲜的水果。家里人开明,她也就没什么成家的压力,辞了职做撰稿人,一年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外面旅行。

她不想再做记者,也不想再朝九晚五的上班。心里终归是又块空了的地方,再也填不上。新闻里有时候播报中东战局,她看得揪心,调了台,过一会又调回来。

过年的时候康皓去爱尔兰看她,她那时候已经在北欧边走边玩的过了一年。康皓仍是战地记者,战况最严重的时候重回利比亚,给祁歌带来了萧之焱亲手写的贺卡。

她颤抖着打开那封信,竟真的是他那一笔遒劲有力的行草。

“阿拉伯古书上记载,在公元七世纪初的一天,穆罕默德来到大马士革郊外的一座山上向城中眺望,伫立良久,却没进城就走了。随从们觉得很奇怪,穆罕默德解释说:‘人一生只能进入一次天堂,大马士革是人间的天堂,如果我现在进入了这个天堂,死后还怎能进入天上的天堂呢?’”

“祁歌,我是没有信仰的人,死后本就不会进入天堂,所以我宁愿用一辈子去守护这座人间天堂。康皓告诉我你辞了职,我很高兴,你以后能离危险远一些了。去做些,能叫你快乐的事吧。”

“这里现在不能通讯,我只能这样给你手写一封贺卡。”

“祁歌,新年快乐,后会无期。”

落款粘了枚小小的玫瑰花瓣,被风一吹,飘向了窗外无边的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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