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春草(下)
北风三百里
2017-08-13 11:59

前情请看陌上春草(上)

【六】

司徒九最恨医院。

白惨惨,空荡荡。没死的人自己哭,死了的人亲友哭。敢情这世道谁不是一条贱命?哭什么,有什么好哭?

所以睁开眼看见扈小才一双哭红的眼,他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九哥,”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嘴一扁又要洒金豆,“你醒了!”

司徒九肺里抽着疼,喘不上气,哑着嗓子骂他:“别哭,哭得我头疼。”

缓了口气,他打量了一下自己。腿吊着,手包着,绷带把脑袋捆了个严严实实。思绪和断片前的最后一秒联结起来,司徒九心一沉:“沈琼如呢?”

扈小才用袖子把眼泪擦干净,指着门外大声说:“琼如姐回家给你做饭了。”

他头痛,又一声暴喝:“别嚷!”

扈小才吃了瘪,操着蚊蝇般的声调把后来的事讲给他听。原来田太太跑出去的时候碰见了沈琼如,语无伦次地把事情讲给了她。沈琼如慌,但没失了分寸,跑到大街上找青帮的人,一眼看到了杜老板的车。

“她拦杜老板的车?”司徒九后脑勺一凉。

“是啊,琼如姐胆多大,”扈小才说得眉飞色舞,“站在马路中间一张手,吓得司机立马踩了油门。要不是我们赶过去得及时,你就被老八打死了。”

他惊愕,惊愕之后哭笑不得。

沈琼如,真有你的。

躺了两天两夜,还是累。趁着扈小才出去叫医生的档口,司徒九又睡着了。

外面嘈杂,他的梦做得也乱。一会儿是他娘病得浑身青紫,凹陷着眼盯着他念叨我这苦命的儿。一会儿是药铺的学徒拿他撒气,仗着力气大把他抽得满地乱滚。梦里有血光,他回忆起了自己第一次杀人。半夜三更,他拿了把水果刀,等那喝多的男人一出来就把他顶到墙上捅穿。还有刚入行的时候不懂事,说话触了同行晦气,被堵在巷子里打得三天起不来床。

你说,这做人,怎么这么难呢?

梦到凌晨口渴,司徒九挣扎着醒了过来。床旁边靠了个女孩,大半夜的不睡觉,瞪着双眼睛看着他,生生把这位重伤患吓清醒了。

“你看什么?”

“你哭什么?”

司徒九慌乱地抹了把脸,抹了一手水。想起梦里的事,司徒九一下红了脸。在个小丫头片子面前哭未免太过丢人,他刚想出个合适的借口,沈琼如却忽地俯身凑到他跟前。

一头青丝盖在他胸前,栀子花香铺天盖地地涌进他的鼻腔。琼如单手撑着身子,另一只手放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两下。

病房不隔音,她压低声音轻轻念:“闹闹,睡觉觉,猫来抓个老耗耗,耗耗的名字叫什么……”

司徒九像看神经病似的看着她,琼如眨了眨眼,硬着头皮念完了:“……叫……叫……司徒九……”

司徒九又气又好笑,腰上伤口还没愈合,忍笑忍得浑身发抖。

“这是我家那个北方来的阿姨哄我睡觉用的,”沈琼如越说声音越小,“我做噩梦的时候听这个,最管用了。”

司徒九不理她,沈琼如恹恹想爬起来。谁知对方忽地伸出手把她牢牢摁进怀里。

她挣扎,他眉毛一跳:

“疼。”

她就不敢动了。

“你那阿姨还教过你什么?”司徒九闭着眼问。

沈琼如身子软,靠在他怀里像卧了只猫。她想了想,开口念道:“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不要脸的……”

又停了。

沈琼如眼一闭心一横:“……不要脸的司徒九也要去。”

琼如也冤啊。她那阿姨就爱唱这样的歌谣,什么角色落到最后,都是一个“小琼如”。她照猫画虎,可不就把“司徒九”填了进去。

司徒九却没生气。

她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听得他呼吸声绵长又沉稳,似乎是又睡了。感受到她在动,司徒九侧过身,手臂将她箍得更紧了些。

梦里什么都没了。血,死人,嘈杂的往事,通通荡进一片白。栀子花香铺天盖地,淹没了整场梦。

天一亮,医院走廊便又嘈杂起来。扈小才像个门神似的堵在病房门口,怎么也不让田太太进。

“你这孩子,”田太太拿着白粥水果生气了,“司徒九是我娘俩的救命恩人,我来看看他伤势,你干什么拦着我?”

扈小才憋红了一张脸,“反……反正现在不能进!”

“好,那你说说为什么。”

他闭了闭眼,清早进门发现琼如姐睡在九哥怀里的场景就又跳到眼前。扈小才大惊之下拉了把椅子坐在门口,连查房的护士都给赶走了。

门开了。

沈琼如脸红头发乱,视线飘忽不定,就是不看田太太。小才腿一软,脱口而出:“琼如姐,你俩醒了?”

“你在外面都快唱起戏了,死人都被吵醒了。”病房里传来司徒九的声音。

田太太这下可尴尬了。一篮水果塞进沈琼如手里,她扯紧披肩故作镇定,“我,我不知道你来得这么早的呀。那我先回去,下午再……”

“田太太,您进来吧。”

三十多岁的女人,眼神比针尖还尖。看了看司徒九床上的几根长发,看了看沈琼如脸上压出来的印,又看了看她睡皱了的连衣裙。似是而非一通感谢,最后问:“什么时候出院?”

“年前,”沈琼如替他答了,“回去再休息一个月,就好得差不多了。”

“好,那你有事就跟我讲。这生活上是不是不太方便?用不用我请个看护帮你做饭?”

司徒九刚想出言婉拒,沈琼如却说:“田太太,我来照顾他就行。”

田太太算了算时间,笑得意味深长:“那你这是不打算回杭州过年了?”

“是。小才那孩子笨手笨脚的,留他一个人在,我不放心。”

“那也好,多一个人多份热闹。”

沈琼如一愣,“啊?”

田太太整整披肩,点兵点卯把屋子里两个带小才都点了进来,“你们三个,今年都去我家。咱们啊,一起过年。”

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司徒九以前是不太明白的。都说上海是个花花世界,可他眼里的上海滩,却总是灰的。

后来认识了沈琼如,他就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有颜色了。也能听见鸟叫了,也能看见晚霞了,锦绣山河全都入了眼,活着好像也不光是为了吃那一口饭。

过了腊八,还要过年。他跟着两个女人去菜场买鱼买肉,给手下的人看见还得硬着头皮打招呼。大年三十给田太太打下手,杀人的手如今用来刮鱼鳞,弄了一地的水渍。

“笨死,小才都比你好用。”田太太说,“去接琼如过来吧,这年夜饭我来弄。”

他年轻,身体好得快,拆了线就能走远路。从永安里一路走到胡家巷子,街头已经有小孩拿了鞭炮出来放。司徒九脚步轻快地走到沈琼如那,先看见了她房东太太站在楼底下。

她这回看见司徒九也不怕了。张皇失措地走过来,抓着他的衣袖就说:“这小姑娘疯掉了。”

窗户没关,冷风呼呼往里灌。司徒九不过在楼下站了片刻,一把碎纸竟从窗户里撒了出来。

他这才发现,地上那些被他当做鞭炮壳的纸沫全是这样的碎纸片。房东太太抓起一把拿给他看,对着上面的竖线指指点点,“这是信纸呀。”

一片纸上留了半截“良”,一片纸上剩了半截“甫”。司徒九拨开她的手,急匆匆跑上二楼。

门锁着,他一脚踢开。沈琼如坐在一地碎纸里,哭了笑,笑了哭,满头青丝一夜之间白了数缕。看他进来,沈琼如眼神一晃,脸色竟变了。漆黑瞳孔狠狠颤了颤,映出了另一个男人的脸。

她扑上来,一口咬住他的肩。

司徒九吃痛,却没推开。手扶着她的腰,心和着她身子一同颤。

咬得鼻腔里有了血腥味,沈琼如终于放声痛哭:

“张良甫,你不讲信用。”

信纸扔了满天,飘飘荡荡,像场葬礼。最崭新的那一张落到地上,末尾“阵亡”二字最为清晰简练。

【七】

琼如:

见字如面。

队长发了纸笔,让我们写遗书。说来也有趣,每次日本人来了都要写,我才二十二岁,遗书却已经写了三封。先前写给了我母亲,我父亲,我弟弟,那这一次,我写给你吧。

你寄给我的信我收到了,只是还没看完。训练太辛苦,只有躺到了床上才有时间。可是拿出来读不了几行,就睡着了。什么时候能去找你就好了。见你的面,听你的声音,比读这些字要好得多。

你是不是很气我,每次给你写信连句体己话都不说?琼如,你不要冤枉我。不是我不想说,是我想说的太多。写了一句,就有成千上万句要写,邮局要罚我超重的。

要过年了,我却回不了杭州,只能你和弟弟代我陪陪父母。真想念小时候啊,一过年,咱们就去西湖玩,城里还有戏班子走街串巷。你那时候总要扮白素贞,你说她会腾云驾雾,神气得很。

琼如,我现在也会腾云驾雾了。飞到最高点,地上的人就成了小黑点,眼里只有轰炸区。天上好孤独啊,发动机轰隆隆,轰隆隆,敌人的战机快到了,却总不到。脑子里空荡荡一片,有时候有你,有时候没你。没你的时候还打得准,有你的时候,反倒慌了。

航校的学长说,空军在天上飞,不能有依恋。有的年轻学员不懂事,去和人家女孩子跳舞谈恋爱,却不晓得自己是随时会死的。

分队长上个月阵亡了,说不定下一个就到我了,琼如。

我很怕看女人哭。我一看到那些学长嫂子们哭,我就想起你。就让我的尸骨烂在田里吧,我宁愿没人去收我的衣冠。你那么胆小,看到我被子弹打烂了,一定会哭的。

仗没打起来的时候,我会想什么时候娶你。现在你在信里问我,小时候那个草编的戒指还作不作数,我该怎么说呢?

我身体健康,可是我是个将死之人。

你问我是不是已经不喜欢你了,你说我若是爱上别人,你不会再纠缠。

我该怎么告诉你啊,琼如。我不是爱上了别人,我只有一条命,已经交给这场战争了。我能做的,就是在每一次落地的时候都感谢上苍,感谢上苍让我离战争结束近了一天,又近了一天。

仗什么时候打完啊。

仗打完那天,我一定去娶你。我天天同你讲甜言蜜语,拥着你讲,吻着你讲。

我再也不离开你。

张良甫遗笔

【八】

桌上放了个投影仪。新鲜东西,会放影,还会唱歌。黑白画面投影在墙上,是个眉眼灵秀的女人在唱: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杜老板退了旁人,单留下一个司徒九。

“和日本人,约好了?”

“约好了。”

“伤好得怎么样?”

“没事了。”

顿了顿,继续问:“我给你那套宅子,当真不住?”

“不是不住,是离您这太远。我住永安里,过来方便些。”

“是离我近呀,还是离那沈小姐近?”

司徒九一愣,不敢应声了。

“当街拦车,有点胆色。你喜欢她倒无妨,只是别被女人误事。青帮的人,脑袋系在腰间。如今你有了软肋,只怕以后做事不比过去了无牵挂。”

“不会,”司徒九急忙说,“她一个女学生,住在租界,耽误不了什么。”

出了杜家宅子,三月春光晃得他眼晕。见日本人的时间还早,他去药铺把田太太叮嘱他的东西买了,先折回了永安里。

沈琼如一病不起,大年初二就搬回了田太太家。司徒九应了田太太请求把她送回来的时候,她一句话也没说,躺在床上一睡三天,再醒来,哭和笑都没什么力气。

医生说,心病得用心药医。

心药是个人,战死在高空,化作飞鹰,永生永世都回不来了。

司徒九也没别的办法,就是守着。药送到楼底下,田太太刚熬了粥出来。瓷碗烫得手疼,司徒九赶忙接过来。

“我送上去吧。”

推开门,屋子里阴沉沉一片。

她很久没拉窗帘了,也不让别人拉。田太太那天想给她透透气,窗户一开,沈琼如竟笑了。

她很久没笑了,这一笑,惊心动魄的美。

“田太太,你看那是什么?”

嗓子哑得像老妪,语调却天真如少女。田太太不明所以朝外一看,只听沈琼如笑着说:“那是片墓地。”

窗外长空万里。朵朵白云落进她的眼,竟是座座墓碑矗立。

“田太太,”琼如还是那副语调,吓得她胆战心惊,“你说良甫哥哥,葬在哪片云底下?”

自此,谁也不敢再让她看天。

司徒九借着一片昏黄坐到她身边。

沈琼如大半个月食不下咽,脸颊凹下去,腕骨凸出来。空气里有股花开败了的腐朽味,司徒九只觉得心肺全都扭在了一起。

“琼如,”他半生粗鲁,如今句句却都得轻声细语,“喝些粥吧。”

她不说话,睁着眼睛看他,看得他心慢慢往下沉。

“司徒九,她们说,你和日本人做生意,是不是真的?”

一双漆黑瞳孔,分明已被折磨得黯淡无神,看向他的时候却仍能勾魂。

“司徒九,”她声息微弱,“我最恨日本人。”

司徒九看着她那双眼,只觉得痛极了,恨极了。他俯下身抱着她,那么轻飘飘一朵在他怀里,想抱得紧些,却又怕她痛。

“琼如,你听我讲。外面的事你不要管,我也不想你管。你在田太太家好好休养,等身体好些了,我带你出去散心。”

“散什么心呀?”她语调忽地变得很甜美,“去看看天,看看我良甫哥哥的坟?哥哥你看啊,日本人杀了你,我还给你带去一条帮日本人做事的狗?”

“沈琼如,我没有。”

“下午三点,日本领事馆。你刚才还在和田太太说呢。司徒九,我门没关,你当我耳聋吗?”

语至于末,已是尖利的嘶吼。她挣扎着想把他推开,可是身上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压抑了半个月的眼泪汹涌而出,无力之下,她低头,把他的肩咬得鲜血淋漓。

司徒九一动不动,任她骂,任她咬。等到最后她力气用尽,精疲力竭地倒在他怀里。他将她抱着,护着,安抚着。肩上晕染出一片红,偏偏眉头都不皱一下。

“别去见日本人,我求求你。”她小声说,有了哀求的口气。

司徒九却只是摇摇头。

“沈琼如,我这个人,没什么信仰。如果硬要说一件,我希望你能平安。”

……

“九爷年轻有为,”说话的日本人点了点头,翻译便眉开眼笑地给司徒九递上一包金条,“比杜先生要识时务。”

“那老东西惜命,”司徒九这回没推辞,把金条塞进衣襟,“真变了天,肯定要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上海滩的生意财产他不能全带走。那时候,各位想开银行还是想买枪支弹药,我经手,您放一百个心。”

“那……杜先生不知道您的打算吧?”

“他?他还当我是来拒绝你们的。这次只身赴虎穴,杜老板日后还会更信任我些。”

“好!司徒先生,合作愉快。”

【九】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军在北平附近挑起卢沟桥事变,中日战争全面爆发。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日军进攻上海。青帮参加了上海救护委员会,杜老板任筹募委员会主任。

三个月后,上海沦陷,杜老板带妻儿迁居香港。

不出司徒九所料,青帮遗留在上海的大小事务,统统交到了他手里。

司徒九的办事能力杜老板心里清楚。他没嘱咐太多,只在船开前说:“小九,莫做汉奸。我日后还要回来,青帮名声,不能坏。”

他笑笑,恭恭敬敬将杜老板送上船。

“小九记着。”

炮弹嘶鸣。街上有逃难的,有游行的,也有趁乱抢劫的。老天爷把水搅混了,泥鳅鲤鱼分不清,谁手段硬谁跃龙门。

近些日子来找他的人格外多。司徒九从永安里搬到杜老板给他的宅子里,把小才也带了过去。日本人办事滴水不漏,他周旋得费心,很久没去看过沈琼如。

事情定下来那天,有学生在外面闹起事。喧哗声隔着高耸墙院传进来,让正在签字的司徒九一阵恍惚。

“司徒先生?”日本人用指节敲了敲桌子,“您有什么问题?”

他回过神,客气一笑,“没有,只是有些累。”

“钱会尽快打到您账上。上海滩水深,有您牵桥搭线,事情就简单多了。”

“是。杜老板人走了,青帮的底子还在。您是想开银行,还是买药材枪支,都好说。”

外面传来一声枪响,震得司徒九心一慌。抬起头,日本人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这些学生要是有司徒先生一半识时务,也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了。”

“都是学生,能闹出什么大动静,还劳烦巡警开枪。”

“中国人不是说过吗?杀鸡儆猴。”

日本人大笑着走出了院门,司徒九站在门口愣了愣,一回头,看见了田太太惊慌失措地站在街对面。

他心一沉,赶忙穿过了马路。

“怎么了?”

“琼如,”田太太掐着他的胳膊,生生按出三道青印,“琼如去和学生参加游行,被抓起来了。”

……

他坐过牢,牢里什么景象,心里清楚得很。让小才把田太太送回家,司徒九孤身去了巡捕房。塞了不少钱,那看门的小巡捕终于不情不愿地说:“那些学生,早就被日本人要走了。”

“这是法租界!”他一愣,随后大怒,“你们是法租界的巡捕,抓着的人哪有给日本人送过去的道理?”

对方打量了他一眼,眼神中竟有些许悲凉,“我们上头是法国公董局。为这些穷学生得罪日本人,不值当。”

好,好,好一个不值当!

可在他司徒九眼里,沈琼如一条命值得上整个上海滩!

周旋了整整两天,他总算进了日本监狱。学生被绑着受刑,看向他的眼神多有鄙夷。

是。谁不知道他司徒九如今成了日本人的走狗,收了日本人一大笔钱,要与他们合办银行。他目不斜视走到监狱深处,看见沈琼如躺在地砖上,囚服上一道道的血痕。

日本人还在他身旁笑,“学生都是蠢货。读了几本书,就以为自己明白世间真理,却不知真理底下垫的是枪支弹药。”

他心疼得都要撕裂了,面上却得陪着笑,“是我这妹妹不懂事,听信了同学蛊惑。这次接回去,我一定好好管教。”

“好,”日本人转身走了,“一船枪换一个女学生,这买卖公平得很,我做。你带走吧。”

周围被关押的学生都在看他。愤恨的,鄙夷的,厌恶的,司徒九却什么也看不见了。阴沉压抑的监牢里,只有那一缕带着血的白。沈琼如身子本就没好全,一番折辱下来,面色惨白,浑身发冷,靠在司徒九背上轻得如一缕烟。

他背着她回家。

外面的光好刺眼。穿透眼皮射在视网膜上,唤回了她片刻意识。沈琼如把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问:“司徒九,离胡家巷子还有多远?”

司徒九说:“快到了。”

她嘻嘻一笑,在他耳边说:“司徒九,我做了个噩梦。我梦见我良甫哥哥战死了,日本人打进上海,你做了汉奸。”

司徒九只觉得膝盖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这梦好可怕,还好都不是真的。”

她睁开眼,伸出手覆在他脸前。

“司徒九,你哭什么?大男人流眼泪,丢不丢人?”

他腾出一只手擦干净眼泪,“沈琼如,你身子弱,别说话了,靠在我肩上睡吧。”

她也真的困了,头一垂,声音轻飘飘的,“好,我睡醒了就到家了。也不知青远的功课做完没有,田太太做了桂花鱼,说明个等我去吃。司徒九,春天要来了,咱们过些日子去城外看看吧。小才说田上长了一片春草,绿油油的,别提多好看了……”

鼻息渐深,她终于睡着了。

司徒九收敛了神色,终于把她送到了永安里。厅里坐了三个人,田太太,扈小才,和一个穿着工人衣服的年轻男人。

看司徒九神色不对,那男人说:“我出去抽支烟。”

他把沈琼如放下,田太太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小才眼睛通红地看着司徒九,说:“九哥,安先生给我们讲了。”

他很疲惫了,很感谢安先生把事情都讲清楚。

然后他说:“走吧,带上琼如。我能为你们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他说过:“沈琼如,我没有。”

他说过:“我这个人,没什么信仰。如果硬要说一件,我希望你能平安。”

他说过:“小九记着。”

他七岁丧父,十二岁丧母,杜老板给了他第二条命,沈琼如给了他人生。

司徒九,二十四岁,用日本人给他开银行的钱,买了枪支弹药和一仓库的盘尼西林,给了一个姓安的共产党,条件是让他把这一屋子的人带出沦陷区。

沈琼如走的第三天,日本人来问他应的那一船枪在哪,他说不急,我拿了件样品去你们府上看看。

一屋子日本人,就活下来一个,还面目尽毁。他说司徒九绑了一身的雷管,来的时候就没想活着回去。巡警来检查尸体,残肢断臂拼起来,怎么数都少了一个人。

巡长说,别找了。身上绑着雷管引爆,早就炸成粉末了。

有人追查他青帮的账目,所有钱却都已被转移。大小事务分到靠得住的手下手里,等杜老板一回上海就能东山再起。远在香港的杜老板听说了,一天一夜没吃饭,和妻儿说:“我杜某一生不曾亏欠谁。但司徒九,我欠他。”

沈琼如后来又回了上海。有人说在歌舞厅里见过她,浓妆艳抹的,跟在一个日本军官身后,做了人家的姨太太。她嫁过去没多久,那家就出了火灾。地上泼了柴油,大火烧了一天一夜都扑不灭。等救援队把人抢出来的时候,全都烧得漆黑,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不过也少了一具尸体。

有人说,既然两个人的尸体都没找着,说不定他们早就隐姓埋名去了海外呢?

也有人说,爆炸,火灾,都是要命的事,哪那么容易逃出去?

总之后来,是没有人见过他俩了。

田太太和青远逃到了昆明大后方,抗战胜利以后就在那里定居了。青远书念得好,当了英文系的教授,八几年春天的时候带着田太太和扈伯伯回了一趟上海。永安里没有拆,老房子留得好好的。田太太一把岁数,硬要走到最里面去看她住过的那栋楼。

铁皮楼梯,木窗框。老太太搀着儿子的手,指着那里说:“你看,你琼如阿姨。”

青远和扈伯伯抬起头,哪有什么沈琼如呢?上海三月好风光,天上晴晴朗朗,没有硝烟,没有乌云,就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一样。

只有一方手帕,乘着风,绣着栀子花朵,飘飘荡荡,落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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