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裳
奚无声
2017-05-19 17:15



1

宝瑟认得他,或者说,认得他的后脑勺。

先前在凌晨的影院里,偌大的观影厅只有三个人。他在三排一座,宝瑟在十一排一座。另外还有一个小姑娘,披着大棉袄带着一包五颜六色的硬糖坐在七排五座。银幕上,女主角只不过被坟地里的骷髅头绊了个跟头,小姑娘就尖叫出皇家乐团首席女高音的气势惊动了昏昏欲睡的检票员。

看起来,他们三人所形成的直角三角形并没有带给她物理学的稳定感。她选择最靠门的位置有可能是想在电影的惊悚程度超出她心理预期的那一刻夺门而逃,但她和宝瑟一样,坚持到了最后。

也许,几番意欲离场,却始终为之神往。

这有点像……爱情。

2

回过头来说他的后脑勺吧。

那是个挺漂亮的后脑勺,放映前还没关灯的时候,宝瑟就仔细地观察了一番。他是平头,发质偏硬,剪那么短,也许能把一双弄脏的白球鞋刷得很洁净。他的后脖颈中间有一个竖着的凹槽,那显得他很瘦,发际线也能因此被发型师打理出漂亮的渐变。

宝瑟一开始揣测他是个精明利落,而且带点变态小癖好的职场男人。后来她觉得自己失算了,因为这个家伙根本就是个酒鬼。片头广告还没放完他就迫不及待开始喝酒,一瓶接着一瓶。

他的包简直比哆啦A梦的口袋还能装,但是没有人家那么丰富——除了酒瓶就是酒瓶。在黑暗中,比惊悚片更惊悚的是他用牙一次次撬开瓶盖的声音。

小姑娘在咔擦咔擦地嚼硬糖,他在吧嗒吧嗒地咬瓶盖。很惊悚,也很烦。宝瑟想把手机从震动调回铃声,再多按几次加号。

影片结束后,小姑娘也像首席女高音拎着晚礼服的裙摆一样拎着她的大棉袄走了。宝瑟离场时看到三排那里被他码了整整齐齐的一列酒瓶——恐怕是个有强迫症的处女座酒鬼。

宝瑟经常来这家影院看电影,她知道它正面光鲜亮丽,后巷却破败不堪。可喜的是巷子深处有不打烊的面馆,老板娘的手艺很好,而且在“微辣”这点上从来不会失衡。

她坐在角落里啜着汤,让胃与味蕾一起享受这午夜里温暖的慰藉。

很快,他也来了,仍然坐在宝瑟前面,留给她一个后脑勺。

很快,歹徒也来了,拿出一把看起来有点钝涩的菜刀架在他脖子上让他把钱都拿出来。

宝瑟不知道歹徒为什么不抢老板娘,毕竟面馆一天下来也收了不少饭钱。她也不知道歹徒为什么不抢她,毕竟她是女的,怎么说在外人眼中也好欺负一点。

但宝瑟知道自己不好欺负。她猫一样矫捷轻盈地走过去,一把夺过歹徒的菜刀将他撂倒在地。

110的警笛在深巷中响起的刹那,歹徒投来无辜的眼神。他不是求宝瑟放了他,他只想在最后这一刻知道她是干啥的。宝瑟说:“你很不幸,在你三脚猫功夫还没出师的时候遇上了我们市最年轻的柔道八段选手。”

做完笔录后,宝瑟知道漂亮后脑勺的名字叫路泊,他也知道了宝瑟叫宝瑟。他说:“宝瑟。美图秀秀是不是有个……”

宝瑟仓促打断他:“够了,你说的是阿宝色,史上最做作的滤镜,并且已经过时很久了。”

他说:“柔道选手也用美图秀秀吗?”宝瑟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像华丽的影院后藏着一个凌乱而好吃的面馆一样,她这个女汉子的内心住着一个“小公举”也应该是被允许的。

说到面馆,他帮她解开了疑惑:“你不是好奇他为什么不抢老板娘吗。”

宝瑟点点头。

“因为他是老板娘的表弟,我在这吃十次面他有八次进来抢钱。”

他又说:“你不是好奇他为什么不抢你吗。”

宝瑟又点点头。

“因为一个小麦肤色的女人夜半时分穿着黑风衣坐在角落里,恐怕连鬼都看不见你。”他又追加了一句,“我觉得你应该是穿白色比较好看。”

说完,他就消失在霓虹黯淡的拂晓街头。

3

一个喝了一列啤酒后却能在警察面前不打一个嗝,并且以清醒神志和优美行楷写下笔录的男子,宝瑟设想酒量如果能考段,路泊恐怕也是八段以上。

但是,也只是设想吧,即使真的有酒量考段,宝瑟也无缘得知他的水准。他们像任何一起案件中本无关联的当事人和目击者一样,在事后各奔东西。

残雪虽在消融,冬天却还没有结束,宝瑟的桃花运比桃花提前了一点点到来。

那是个有钱人,于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不是太好。

他穿着非常修身的白衬衫,可是没有健身的线条乏善可陈。脚上是复古雕花的尖头皮鞋,看不出英伦风,倒有种滑稽戏的即视感。虎口勒着银不银灰不灰的Plus,让宝瑟想到某一夜某个歹徒手里钝涩的菜刀。

唯一好看的大概就是后脑勺了——平头,发质硬,后脖颈有竖着的凹槽,发际线有漂亮的渐变。

队友问她怎么这么看中男人的后脑勺。宝瑟说:“无聊嘛,随便说说咯。评头论足评头论足,头就是拿来品评的嘛。而且大多数人的脸没有他们自己想象的那么好看,那就看看后脑勺咯。后脑勺再难看,那这个人简直一无是处了。”

后来宝瑟才知道这个人是韩国人,旗下的几家酒店在她没有去过的首尔和济州岛非常有名。前些年他在中国也砸了点钱,建了几所郊外度假酒店。人倒是挺有护花精神的,请宝瑟的师父去给酒店大堂那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们讲讲防狼术。

小首尔坐在副驾驶上,一直从后视镜里窥探宝瑟。后来直接在加油站和她师父换了位置坐到后面来搭讪:“你住过我们酒店吗?”

“没。我这种穷人每次出行只会在汉庭和如家之间纠结。而且,我看上去是那种会在本地住酒店的人吗?你根本就不是在问我有没有住过你们酒店吧,你是在问我有没有在你们酒店开过钟点。”宝瑟想他如果继续坐在前面她还能对他客气点,那样她可以看看他漂亮的后脑勺消消气。

小首尔讪讪地笑了,酒窝也没有多可爱。

到了酒店,他手下那些包机从韩国带来的姑娘们早已换好了运动服排成一排翘首以待。双手交叠八齿微笑和韩剧里如出一辙,就差一声锦上添花的思密达。

酒店没有专门的柔道房,两个长腿欧巴把他们领到了瑜伽馆里。宝瑟前几天受了轻伤,不能操练,此次是专程给师父拎包的,就和小首尔一起远远地在一旁观看。

小首尔问她哪里受伤了,宝瑟说:“大腿内侧,你要看吗。”

小首尔问她干嘛这么凶,宝瑟说:“我不凶,是你沉醉在富贵温柔乡里太久了。”

小首尔问富贵温柔乡是什么。宝瑟说:“《红楼梦》你知道么,贾宝玉你知道么?”

“《红楼梦》我知道,和《九云梦》一样,是古典名著。贾宝玉是里面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

果然有钱人只认识有钱人。宝瑟纠正:“一是一二是二,别扯上关系,回头你们又说曹雪芹祖籍韩国了。”

嘴上这么说,宝瑟心里对他却不像刚才那么厌恶了。到底他还知道《红楼梦》。

正说着,学员中的一个女孩噗通一声跪在宝瑟师父面前。小首尔惊呆了,对宝瑟说:“在中国的电视剧里,这不是要拜他做师父,就是找到了他这生父。”

宝瑟狠狠地呛了回去:“要不是贵国的女人都长成一副德行,我师父也不会揪着同一个人练了十好几遍。”

小首尔又秀了一下他的酒窝:“就因为她们长得差不多,所以你才显得非常可贵。”

4

小首尔几乎每天都到柔道队来,队友非常讨厌地开始改口叫她少奶奶。

宝瑟叹了口气:“真想一脚踹飞他。”又扭头瞪了队友一眼:“如果你想说什么狗屁打是亲骂是爱什么的,我先一脚踹飞了你。”队友不甘示弱,笑着摆出角斗架势,宝瑟只拿手指响亮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就向小首尔走去。

宝瑟不会真的一脚踹飞小首尔的,她虽然不够喜欢他,但也没有明摆着要撵他走。身边缺乏异性,留着点缀总是好的,这是每个女生都有的小心思,她就这样宽恕了自己。

小首尔没有走过场的意思。直到有一天,他把一幢海景别墅的钥匙放在天鹅绒的戒指盒里交给宝瑟,她才知道他动了真格,自己玩大发了。

“不要。”

“要。”

“不要。”

“要。”

“不要。”

“不要。”

“要。”

小首尔用《猫和老鼠》里杰瑞对汤姆屡试不爽的那招成功地把钥匙塞到了宝瑟手里。宝瑟见一时推脱不开,他的敞篷车在春日的阳光下又那样好看,就答应他先到房子里转一转。

到了海边宝瑟才发现,那样的房子,岂止是转一转,转十转都转不完,转山转水转佛塔还差不多。宝瑟讲一句话,回音长得能让她忘记下一句要讲什么,她快要误以为自己是《六指琴魔》里的林青霞了。就在这重重叠叠的回音里,宝瑟遗憾地对小首尔说:“我们不合适。”

小首尔假装被回音迷惑:“是啊,我也觉得我们很合适。”

宝瑟远眺碧波荡漾的大海:“你为什么要找一个中国女人啊。”

小首尔说他外婆就是中国人,他觉得他外婆很好。宝瑟说那不一样,金泰熙姓金,金三顺也姓金,风格差得可不是一点点。

小首尔说:“我就喜欢金三顺。首播的那一年,家里还没有电脑,没法上网,我还买了一套它的DVD呢。”

宝瑟立即抬起膝盖撞了他一下:“混蛋,不是有两个选项吗?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把自己比成金泰熙。不过,你那时怎么会没有电脑,这个剧还不是很古老啊。”

小首尔摆正宝瑟的脸,严肃地说:“我再说一遍,我不是你们说的那种土豪富二代,我爸爸从来不会给我很多钱用。我送过炸酱面,洗过车,当过导游,我开的第一家酒店只有二十间客房,开酒店的钱是我的奖学金加很多很多的银行贷款凑出来的。你懂了吗?”

宝瑟僵着脸,警告从变形的口腔里富有喜感地弹了出来:“先别管我懂不懂。你要是再这样按着我的脸,我立刻把你丢到海里去喂鲨鱼。你懂了吗?”

5

宝瑟有一点点喜欢上小首尔了。这个坏人那么多的世界,他起码不是个坏人。没事的时候,他们会一起在海边别墅里看书。房子还没有装修,不过只要铺上麂皮垫子,带几个丝绒靠枕,那个日光充裕的阁楼就已经非常适合阅读了。

房子的设计师他早就请好了,只是听闻对方近期状态不是很好,方案有所延误。

一个月光很好的夜晚,设计师说要再到房子里去看看,小首尔就载宝瑟一道前往,顺便让她提些建议。下了车,宝瑟看到有个人在海边看月亮,一边看还一边喝酒。她仔细地认了认他的后脑勺,一点没错,就是他。

路泊看上去已经忘记她了,宝瑟有点伤感,期盼他醒酒后能记起她来。

“你要是坚持电视墙整面用软包我没有意见,很好改。但是,我告诉你,北欧风的整体气氛里冒出一个软包电视墙,就像,就像抹茶蛋糕上放了一串关东煮,或者水均益领衔主持快乐大本营。”路泊醉醺醺的,他大概喝得比那一天还多吧。

听到有人质疑自己的品位,小首尔不开心,甩出了宝瑟预料之中的“我的房子我做主”,听起来实在欠缺风度。

路泊是坐计程车过来的,回城在宝瑟的一再坚持下搭了他们的顺风车。小首尔也不介意:“如果在我的车上吐了,设计费应该就可以免单了哦?”

先送路泊回了家,宝瑟随即在第二个红绿灯下了车,说朋友有约。小首尔走后,宝瑟沿途折返,到了路泊家门口。

那是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顶上的出租屋,要从一架朱漆斑驳看起来随时会倾塌的铁楼梯拾级而上。路泊家门前是块露台,栀子长势喜人,荷叶也已经卷着边如羞如怯。

路泊打开门,第一反应是:“我刚才没有弄脏他车上的一块地方,我非常确定。”

“你不记得我了吗?”宝瑟在月光中问他。

“你不是上次在面馆救我的柔道八段吗?”他轻描淡写,像蜻蜓啄了啄小荷一样无所谓。

“你记得我?”

“记得啊。所以刚才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决定免单了。”

宝瑟很满意,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话题,因为他一点也没有邀请她进去做客的意思。

“你后来没再遇到过歹徒了吧。”她鬼使神差地问了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问完了简直想从露台上跳下去。

“没有,我没有大富大贵的磁场,歹徒不会被我吸引的。倒是你男朋友,你提醒他注意安全。”

“他不是我男朋友。”

“你老公?”

“更不是。”

“那他一个本来准备买全套红木家具的人在你说喜欢北欧风之后为什么不发一言?”

“你凭什么理直气壮地质问我这些?”

“你凭什么理直气壮地跑到我家来?”

“……我喜欢你不行吗?”

“咣!”

路泊这一声门关得让她有失聪之感——楼下便利店本来不是在放Eason的情歌吗?怎么唱到“带笑玫瑰,带刺回礼,只信任防卫”这句就没了,音箱的插头松了吗?

6

暑假来临之际,小首尔忙碌起来。在空荡荡的别墅里,路泊一边量弧形阳台的尺寸一边问宝瑟:“还没过门就打算让你独守空房了?”

宝瑟不搭腔,从包里翻出一支毛笔让他教她写行楷。路泊问她写哪。她说写墙上。反正之后还是要贴瓷砖的。

他们挑了三楼主卧卫生间那面不显眼的墙。他写下“你好”,宝瑟临摹“你好”。他写“不开心吗”,她回“当然”。他写“为什么”,她回“你排斥我”。他写“知道就好”,她回“真不客气”并主动进攻“有女朋友没”,他回“没有”。

宝瑟失去了耐心,大声吼他:“那你为什么不能试着喜欢我。像我一开始也不喜欢他,但是我好歹给他也给我自己一点机会。你怎么就不行,我哪儿得罪你了。”

路泊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手上不小心沾染的墨渍:“你没得罪我,是我得罪了神。”

宝瑟怒喝:“你得罪了神经病。”说完扭开墨汁瓶泼了他一身。由于液体不可控,她自己也没能幸免于难。

路泊看上去一点都不生气:“这辈子值了,还能享受国际巨星的待遇。死而无憾了。”

宝瑟余愠未消:“什么鬼。”

路泊说:“章子怡啊。”

宝瑟不想理这个疯子,下楼换上整洁的柔道衣。

太阳沉了下去,海是红蓝交汇出的瑰紫,黑色的船行驶在暗橘色的落日里,沼绿色的树影镶有绛红色的边。远处青灰色的山丘没入海水成为虚无,佛黄色的沙滩也因为潮湿而化作一大片浓郁的咖啡渍。

宝瑟站在这一方油画颜料中,路泊下了楼来:“我就说你穿白色会很好看。”

宝瑟说:“你不喜欢我,所以再好看也是然并卵。”

7

女追男的这层纱没捅破之前是雾里看花,一旦捅破了就是千军万马。宝瑟什么都不顾了,短信微信齐齐上阵,狂轰滥炸,关于“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的求索之心荒凉而灿烂,宛如沙漠上引吭高歌的仙鹤。

终于,路泊回了她一条——明晚出来吃个饭。

宝瑟欣喜之余害怕他是出于同情,或者是担心震动和亮屏会消耗掉他手机的最后一格电,便又追加了一条——但愿不是找我谈装修方案。

第二天,宝瑟特意买了条白色的裙子,自认为很优雅地坐到了他对面。他们全程没有太多交谈,路泊只是偶然会抬起眼打量她一番,像是鉴赏着他前些日子千挑万选颇为得意的陶艺灯。

宝瑟幻想着空气中必然有一些费洛蒙扑面而来,却只看到一个美丽的姑娘扑面而来。她坐到路泊身边,问他:“这一定就是你的海景房客户吧。”

她不讲话宝瑟还没发觉,她一出声宝瑟就想起来了,她是那一晚一起看惊悚片的首席女高音啊。

“你不是说没有女朋友吗?”宝瑟问他。

“之前没有,现在有了。”路泊回答。

“你撒谎。我在影院见过她。”

“那会儿刚分手,你没看到她当时坐得离我很远吗?”

“人渣。”宝瑟抄起红酒杯又要故技重施被路泊一把夺了过来。

“墨汁用淘米水就可以洗掉,红酒很难洗,我不想她太辛苦。”

宝瑟落荒而逃,至此不再去海边,交给路泊独自完成。路泊带着施工队不可思议地仅用一个暑假的时间就完成了别墅的装修,不光他没有收一分钱设计费,就连建材都是市场统一价,不存在一分钱回扣。

宝瑟揪着他的领口:“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弄得这么好让我连找茬的余地都没有。还弄得这么快,赶着去死吗?”

路泊喝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说:“是啊,赶着去死呢。”

如同他们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夜晚,他吝啬到连句“再见”都不给就慢慢走向街的尽头。只是,那一次的街空旷无人,这一次的街熙熙攘攘。但这打底的热闹却使得他的背影更加孤独,像浩瀚水域里荧光寂寂的一只水母。

小首尔来视察新家,对宝瑟的审美赞不绝口。宝瑟说:“免费帮你当了一次艺术总监,现在圆满收工,可以放我走了吧。”她以为小首尔又要嬉皮笑脸地说些俏皮话插科打诨挽留她,谁知道他黯然地笑了笑,说:“好吧,你走吧。”

仿佛一只被解开脚链的牡丹鹦鹉,面对身后的万丈春色却不知去向何处,自由到让人惶恐,除了立在原地茫然失措之外,宝瑟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

“你不爱我不要紧,我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努力让一个不爱我的人慢慢地爱上我。但我知道你已经爱上了别人,而且不确定你和他是不是有足够的时间。如果你们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珍贵,那我怎么能鸠占鹊巢无情浪费?”

宝瑟点点头,夸他成语用得越来越好。

小首尔的外婆是中国人,两个舅舅也都在中国。好比面馆老板娘有一个抢劫犯表弟一样,他这个酒店CEO也有个瓦工表弟。有些宝瑟不清楚的事,小首尔却了如指掌。

他知道三楼主卧卫生间那面三米长的不沾雾镜子是从挪威空运而来,他也知道镜子后面并没有贴瓷砖。他在表弟语焉不详地叙述中亲自抽空来现场审查,看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字体,其中丑丑的那一种是宝瑟的笔迹,他认得出来。

他不想在宝瑟面前揭露这些细节,这将让整件事像破案一样泾渭分明而丧失最后一丝美感。

他们只是在装修完毕如森林木屋一样的阁楼里再次席地而坐,一起看了会儿书。

小首尔也再次卖弄起他最近的成语学习成果:“一旦有了结局,故事就缺乏魔力。譬如在这个万事大吉无可挑剔巨细靡遗的房子里,我的爱情不翼而飞。但愿你一直记得我们的麂皮垫子和丝绒靠枕,那将是我一直怀念的时光。”

8

失去了爱与被爱这两项重要活动的宝瑟整天东游西逛,她换了住址换了电话,希望连地上的蚂蚁和橱窗里的Gucci都不认识她。她跑到她和路泊唯一一次约会的西餐厅坐了一个下午,偶遇来打包披萨的首席女高音。

宝瑟一转身,想立刻在情敌面前闪遁,没能得逞,女高音一把拉住她:“他全好了,没事了,你快去找他啊。他那么喜欢你,那么想你。”

宝瑟听不懂:“我觉得和他有关系的人精神都有点不正常。包括我。”

女高音坐下娓娓道来:“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帅很摆,其实他很怂很衰。他是自由职业,很少体检。有一次自费去医院做了个全面检查,医生说他肝部有阴影,让他去上级医院再仔细鉴定。他讳疾忌医,还担心是癌症,从此醉生梦死酒不离手。所以,你应该想得到,他三番五次拒绝你,还喊我来演戏,是怕他拖累你。

“他说他叫路泊,你叫宝瑟,加一块整个就是一Loser组合。后来有一晚,他喝醉了,擦伤了胳膊倒在街头,到医院包扎完顺带又检查了一次,居然啥病没有,连阴影都不医而愈了。”

宝瑟问:“那你是他什么人。”

女高音有点落寞:“和你一样喜欢他的人,怕他喝多了找不着回家的路所以总是跟着他的人。不过他对我比对你更残酷,他只允许我站在他十米以外的地方,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坐在三排我坐在七排的原因了。”

“所以呢,你让我回去找他?”

“对啊。”

宝瑟叫了声服务员,点了杯红酒,然后向对面的空气狠狠泼去:“他病愈了复活了是吗?但很抱歉,我只当他走掉了死掉了。当年敬酒不吃,现在这杯罚酒,他在天之灵一定要干杯啊。”宝瑟前一秒潇洒地走出餐厅,后一秒就泪流满面地向柔道队飞奔而去。

她脱下衣服死死地钳住队友,在对方要反击时,恶狠狠地咬了人家的脖子。

“犯规,犯规……”

“你不按套路出牌,你才犯规,你全家都犯规。”

宝瑟响亮的电话铃救队友于危难之中。是路泊的,她很不争气地接了。在他问她愿不愿意做他女朋友后,她也很不争气地答应了。

宝瑟挂了电话,连连向队友鞠躬说抱歉。

“算了,把你新号码告诉了他,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9

这一年冬天,宝瑟和路泊一起去看电影。天气很冷,宝瑟一直咳嗽。路泊在黑暗中握住她冰凉的手,说如果不舒服就提前走吧。宝瑟她说要看完,要知道结局。她把自己止咳的纸巾包好了放在口袋里,不像他当年留下那些让清洁工诅咒的酒瓶。

看完电影他们去后巷的面馆吃面,老板娘的辣度在停业多时后依然拿捏得那么精准,只是宝瑟咳得筛糠一样,实在不能多吃。宝瑟说:“我看着你吃。”

路泊说你看起来有话要说。

宝瑟说:“我恐怕再有歹徒来找你的话我就救不了你了。”

“为什么。”

“因为我得跟你分手了。”

宝瑟再一次换掉住址换掉电话人间蒸发。于是这世界,就只剩下护士和邻床的阿姨会跟她说话。她觉得很安静,很庆幸护士和阿姨非常善解人意从来没问过“怎么没人给你送饭”之类尴尬的问题,也很庆幸呼吸科和血管介入科的病号服都是纯白色的。她讨厌条纹的那种,和囚服太像了。

她每天做的事很少。除了把该打的点滴该喝的药消化掉以外,就是步行两公里走到海边看看海。她觉得蓝色有止咳的功效,吸入体内的海风像雨过河源一样清洗她肮脏的病灶。后来她慢慢地走不动了,走一公里都觉得天旋地转。回到房间看见路泊坐在她床头,以为自己眼还花着。

宝瑟克制着喘意:“换别人我大概还要解释一下,换你,你一定理解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路泊帮她把皱巴巴的领口抚平:“理解。理解。就是不能理解为什么病号服也能被你穿得这么好看。”

路泊用轮椅推她去看海。宝瑟说:“拒绝一幢漂亮的海景房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听说它现在的女主人也是北欧控,我的愧疚就少了一点点。从小到大,我认为只要和海沾边,事情立刻就变得美妙起来。在海边居住啦,在海边骑车啦,在海边吃烧烤啦,在海边拍婚纱照啦……”

“我们拍一套婚纱照吧。”路泊提议。

“可以请摄影师顺便给我拍个好看点的遗像吗?我左脸比较难看,能不能侧着点。不过遗像好像都是正面照啊。算了,还是侧着吧,怎么好看怎么来。”

婚纱特别大,像朵丰满的白芍药,水钻闪烁着,是花瓣上的银粉。路泊把女高音请来给她当伴娘,女高音经验丰富,一直在教她怎么拎裙摆。宝瑟在镜头里笑着,笑着,笑着,终于落下泪来。

路泊抱着她,不顾她反抗地强吻她。他说如果是他的病转移给了她,他就要把它吸回来。宝瑟只是无力地哭。

路泊擦干她的眼泪:“别哭了,没有人穿白色比你更好看了。”

宝瑟没什么遗憾了,唯一可惜的是她从来都不知道那面镜子背后的秘密。

路泊把他们写字的区域空出来,没贴瓷砖。在装镜子前又悄悄地补了两行——我喜欢你,在你像女侠出现的那个瞬间我就喜欢上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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