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阁
奚无声
2017-01-17 13:49


1.大地纹路

她痛得厉害,用胳膊肘抵建国的身体。

建国睡得很沉。她着急了,抵的频率越来越高,力量也越来越重。最后她叫出了声:“建国,建国。”

在这样万籁俱寂的深夜,她的叫声听起来异常尖锐痛楚,犹如舞台上带着夸张旦角气质的念白。她觉得子宫像一种热塑性的物质,孩子变成火焰,一遍一遍地灼烧它,融化它,接着塑造成各种不平衡的造型。

建国醒了,他翻过身来,说:“舒沫,我在这里,痛就攥紧我的手。”

外面是无边无际的辽夐(xiòng)夜色,蕾丝窗帘的镂花被月光无限放大,影子铺满地板。

黑暗中,她知道月光照着自己的脸,但她看不见他。她努力在搜索他的目光。她觉得害怕。

她说:“几点了?”

建国扭开床头灯看钟表。她畏光,立刻大声喝止,“关掉。”

建国迅速关了灯,下床,摸索着走到衣架前,翻找西服口袋里的手机。她怀孕后,建国改掉了把手机放在枕头下面的习惯。他打开手机,荧光自下而上幽幽地映照着他的脸,他惺忪的眼睛因为突然接触到光源而微眯。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无论是相貌、经历、工作、家庭背景等等。但她最终选择嫁给他,并且为他孕育儿女。

他说:“刚过了零点。舒沫,要是不太痛了就快睡吧。”

“舒沫,要是不太痛了就快睡吧。”许多年以前的暗沉阁楼上,舒微对她说的话,在如今这样的一个深夜里被再次提起。然而时过境迁,改变的不仅是彼此的年龄,还有身份。

建国再次在她身边睡下,他明天还要上班,这里又将是她一个人的世界。

粘稠河流上潮湿滑腻的古老独木桥,她要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平衡着走过,隆起的腹部像是山座绵延。十多年前梳着长辫子的少女,白衣蓝裙,在此间攀爬摸索。舒微告诉她说:“这条路很长,舒沫,我们会很辛苦。”

舒微的话是一个常态下的定义,也是对于她个人的一句预言。漫漫时光逝去,这当中,她的躬亲实践成为舒微话语迟到的佐证。

凌晨之后,伴随强烈的胎动,她的睡眠欲望彻底崩溃。她静躺在床上,眼睛睁着,因为黑暗,这与睡眠时眼睛所处的状态并无区别,只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睡眠。

拂晓的琉璃色天光一点一点地浸染在天地之间,鸟鸣逐渐喧嚣起来。

舒沫趿着草编拖鞋走到楼下的小区花园。

薄薄的晓色里,龙船花又开了,像美人罢妆后的胭脂残水一样瓢泼大地。她走在花间,低垂的裙裾簌簌拂过矮小花枝。窸窸窣窣的声响里,她感觉这种茜草科的花朵,仿佛要以如血的花汁渍染她的裙裾。

而彼时,在晚春烂醉南来的薰风里,她与誉生并肩坐在窗前。誉生看着庭院天井里秾丽美艳的龙船花,说:“舒沫,我从来没有看过龙船花。北方没有这种花,飘飘忽忽的,有种妖气。”

她说:“水土各异,不光是花,每个地方的人都各有不同。就像我们姐妹俩,也不会和你以前认识的人一样。”

她说这话的时候,朱砂色龙船的幽艳红波在她的瞳孔里倒映流转。这使得她本来就善睐的明眸更兼具一种倾倒众生的魔力。

2.不禁花凋

那时候,她忽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姐姐舒微要带着男友从北方回墟沟,还会举行婚礼。

“不管以后他们回到北边去,是不是要在沧鞍为同事朋友设酒席,家里的是没有办法少的。你们姊妹俩生在墟沟,长在墟沟,出了闺阁,就要答谢墟沟的养育之恩。”母亲在那头絮絮说道,声音里有一种明净的虔诚。

姐姐舒微离开墟沟很多年,一直颠沛流离,在外漂泊,最后尘埃落定留在沧鞍。偶尔有书信传来,却迟迟没有回家的迹象,没想到一回来即是出闺大礼。

她那时还在葛邑上学,自觉年龄尚幼。突然传来侪辈的婚讯,犹如春梦一场,兵临城下。似乎自己的爱情也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开往墟沟的火车上,她的神思一直处于游离状态。仿佛身处泛滥着幽谧红潮的暗房,很多以前与姐姐舒微在一起的光阴,像底片上一帧帧定格的画面,在微粒显影液的涤荡下渐渐浮出水面。

舒微在临窗的梨花木桌子上练习书法,墨汁在青花水盂里发丝一般飘散开来。她则倚在老式柳桉木大床的雕花床栏边绣花,床前朱漆斑驳的脚踏子上,搁着各类花色的零碎料子。

舒微常常在写完后丢下笔,推开窗闼,背手陷入神思。她那时无法触碰到舒微的世界。对她来说,舒微和她同样跋涉在大雾茫茫的叠嶂重峦之间。但舒微遥遥走在她前面,她只能远看到她手里的一点星火。

这是隶属于她们的山脉,是每个女子都要走过的漫漫长路。

到家后,是誉生为她开的门。这是她与誉生的初见。

他说:“舒沫,我是誉生。舒微一直都在等你。”

她觉得他的脸散发着光晕,迷蒙模糊,让她无法直视。直到多年以后,她都还在心里默默地回顾着这一个场景。

很多人怀疑一见钟情的真实性,觉得它缺乏许多爱的要素。其实在感情被分析归纳的时候,推演者已经站在了感情之外。他们也许从未享受过笼罩在那种幽微情调中的内心起伏,也或许早就忘记了。

对于一个没有经历过五更天时就等在咸腥海风中守望彼岸红晓的人,关于海上日出的描述即使再精彩,也是徒劳。

只是,她懵然支出的感情,无疑为日后他们三人之间那种莫可名状的蹊跷气氛埋下了伏笔。但她又为什么不能爱上誉生、怀有感情呢?仅仅因为他与舒微即将大婚,她就不能爱上这个人吗?

誉生提过她的行李走在前面,主与客的身份在一瞬间被置换。

他们穿过微雨的天井和周折的长廊,舒沫习惯了葛邑单身公寓的简洁明了,反倒觉得家中的古老布局犹如迷宫。但誉生侧着身子,灵活地换着手臂,提携行李,走在其中,似乎深谙这种无穷的绕转。

一切好像人与湖水倒影,分不清真幻。

她阁楼卧室的房门被誉生吱呀一声推开。母亲当时在为她更换被褥,看到她,就欢喜地丢下手中的事情,对里唤道:“舒微,你妹妹回来了。”

舒微站在窗前,肩头裹着大幅黑底绘夭红牡丹的流苏披肩,漆黑发丝隐现其间。舒微疑着走上来,细细地端详她,分辨眼前的女子是否是多年前相携嬉戏在花树下的妹妹。

她们最终拥抱到一起,舒微说:“嘘,不要说话,不要说话。”

良久,她们才分开来凝望彼此。她觉得舒微一点都没有变,依然是年少时眉眼纤纤的美人,像书法中的笔画“钩”那样,逐渐细袅的眼梢中似乎有万语千言被无声隐去。只是,海北天南地浮沉沧桑多年,又有一种格外沉着寂静的美态。

她说:“这些年,你还好吗?”

舒微没有回答,只是一手拉着她,一手扶住肩上的帔子低眉微笑。她说:“舒沫,你跟我来,我带了很多东西给你,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讲。”

她拉着她,飞转过身,流长发丝刹那间在风里开出扇状的围屏。连披肩上的繁花也要簌簌抖落一般。

3.深水洪波

母亲带着舒微去镇后的山上祈福,这是墟沟的规矩——即将出阁的女儿要由母亲陪同,到山里的寺院上香供油,住持会签出开光的平安符,以庇佑日后夫妻和睦,姻缘长顺。

她则偷得浮生半日闲,躲在房里看书。一场大雨过后,新鲜的泥土气味裹着晚春残花微弱的芳香飘进窗来,檐边水珠坠落天井鲤缸的声音清晰入耳。她的余光瞥到斑驳扭曲的老式大衣镜上走近房门的人影。

她说:“进来吧。”

誉生走进来,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微微端正坐姿都会摇晃出轻响。

她说:“我一直在葛邑读书,不怎么在家,椅子都要坏了。床边坐吧。”

“下了雨,山里的路会不会很难走?她们还要多久才会回来?”誉生一边轻声说,一边缓缓沾了一点床沿落座。

她放下手里的读物,说:“不知道。舒微都还没结婚,还没走这套程序,我哪里又能知道呢。”

她带着意思不明的微笑看着誉生的眼睛,说:“分别不过个把时辰,就开始想她了?”他朝床里边坐了坐,笑而不语。

他拿过她的读物,是古人的诗画散记《竹嬾画勝》。翻了翻,满纸水流花静,他说:“你们姊妹俩都是这样,喜欢偏僻的东西,她写书法从来只临虞世南的帖子。”

她记得舒微是说过这话的。

“王羲之,颜真卿固然好,只是太过出挑,就探出墙头,被世人看去了。书法从来就不该有众人附和,意蕴是墨间笔梢点点滴滴领悟出来的。古往今来,懂它的人不过寥寥几个罢了。他虞世南是一个,我舒微又是一个。”

“你和舒微是怎么认识的?”不知道母亲和舒微还要过多久才能回来,于是她像导游一样,带领他出来走走,门外是墟沟鳞次栉比的古老建筑。

誉生正试图透过墙上的镂花窗窥探内景,听她说这话,摇摇头:“没什么特别的,工作上有往来,时间久了就认识了。”

她走近他身边,他看到她微仰的脸庞上荡漾着一种不能信服的神色。她说:“不是一见钟情么?我以为你们会是一见钟情。”

阴面墙壁上常年浸泡在湿气中,生出了不得天日的苔藓,他的一半侧脸被那苔藓微微映绿。

他说:“哪里来的那么多一见钟情。什么相见恨晚、相濡以沫,那些风花雪月才子佳人,都是典籍上的杜撰。现在,是没有的。你们姊妹都被古典的东西同化了。”

在那一刻,她突然生出一种难言的怅惘,站在原地看着他。她知道,他不能理解她的感受,这些前前后后关于他的感受。

但她不做声,仍是轻移步带他穿梭在这些旧时的屋宇之间。

他们走过一座大门,荒芜已久的狭窄庭院里,春草遍生台阶。破落的客厅门楣上,悬着褪成白色的灯笼。周围居民遗弃的布艺沙发和腐烂走形的雕花板,都堆在里面。中堂上,一面污腻的妆镜孤零地立在那里。

她说:“在墟沟这种古老的南方小镇,人们对镜子有一种敬畏的情绪,信奉它,膜拜它。这个院落晚清就破败了,但这面镜子还在,没有人敢把它拿走。即使是乞丐也不会做这种事。”

他们通往后院的幽暗之中,她说:“誉生,小心,不要踩到虚处。”

她带领他走上吱呀作响的逼仄木梯,说:“誉生,这上面是旧时女子的闺阁。”

空旷的阁楼藏匿于没有边幅的黑暗之中,犹如玄秘深海。只有高墙上两面小小的窗闼,投射进雨水过后仍旧不明的天光。尘埃微末悬浮其中,湮出荧荧的白晕。这让人恍惚置身浩淼星河。

回忆里的少女时期,她总是热切向往闺阁这种事物——也许把它说成是一种意象会更合乎情景。

少女的房间是简单纯粹的闺阁,杏绫软枕桃花衾。走出这间闺阁的门,又要步入另一间。那是成年女性的春闺,帐帏深深之下是夫妻间红袖添香的茂盛情事和居家日子流长细水的耳鬓厮磨。

外人不会知道,身为少女对女人的那个世界有一种迫不及待投身其中的憧憬,觉得它丰盈饱满,庄重华丽。也或者是她年幼时心中就潜伏着无声的早熟,这不过是在寻找一种能与内心相匹敌抗衡的外相。但那时,它是远不可企及的。

她常常在深夜有这样反反复复的梦境:梦里的闺阁好像极致化了,变得和牌坊一样高大巍峨。站在门下,她显得弱小单薄,衣衫褴褛,唯有脚上一双新的绣花鞋。那胭脂红的缎面上却又没有刺绣,空无一物。

闺阁外是清虚明媚的世界,湖泊草木在日光底下白茫茫的。远处,天上飞着大红的风筝。

她在黑暗中以轻细而密集的语音絮絮回忆着,好像遗忘了誉生的存在,变成了自己在光束中的独语。她突然反应过来,话匣戛然闭合。

他说:“那现在呢,你已经不是女孩子了,成了一个女人,你的世界改变了吗?”

黑暗中,她知道天光照着自己的脸,但她看不见他。她努力在搜索他的目光,她觉得害怕。她说:“还没有。舒微还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何况是我。”

誉生说:“你好像处处都在和她作比较。”

“当然。她是我的姐姐,她一直走在我前面。”

顾左右而言他,她说:“这样偌大的一间闺阁之所以只有两面小窗,都是为古时女子挑选夫婿而准备的。上门提亲的男子不可上楼,只能在楼下远远与女子搭两句话。他看不见女子的真容,但自己的形象却被对方尽收眼底。

“所以,你看,古时候男尊女卑,也只有这时候,女子才能占点便宜。这是造物者对女性的垂怜。誉生,你要不要试一试?”

他笃笃下了楼去。

誉生站在庭院里,衣衫洁白,气质温文。她在小窗下学着戏文里的腔调,说:“来的是谁家的公子?”他应景款款作揖:“秀才誉生是也。”他们都笑了,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笑声格外响亮,一直在寂寥无人的雨后院落里回旋。

她想,作为后人你何其有幸,可以步入女子深闺,看一座女性的殿堂为你遥遥洞开。

4.沉落欢宴

舒微在房里练习书法,长长的宣卷写完之后晾在一根细绳上。晾完后拉过她的手:“舒沫,看,这是在寺院里求来的。”那是一枚小小的红纸,像是对联的材质,上面用金粉绘制了并蒂莲花和双飞燕子。

她说:“婚姻需要靠两个人一起经营,真能指望这样一个符?”

舒微飞速挑眉笑了一下,就把它收到床头柜里。“舒沫,来,看我写的字。”

她一幅幅地浏览她的作品,横竖撇捺的微妙连写让她惊心:“你的功力这些年又精进许多。”

舒微捧着一幅字,说:“人长字也长。人的思绪,情感,心意都会在字上得到体现。”她即将为人妻,所以这字也含着待嫁的姿态,是万般细致委婉的意念。

眼前的这个女子,她的姐姐,身材修长,气质卓雅。舒微先于她成熟,那美丽一如夜海茫茫之上的华丽灯塔,是她的指引。同时,也是她幼年时一直有心效仿的对象,但她却只能牵强地触碰到她清凉的指尖。

掌灯时分,她和誉生漫步在暮色荡漾的滩涂水滨,远山寂寂,山间晕染着霞光。她告诉他,舒微和她是截然不同的。舒微的美丽与爱情架在半空中,只有一个漂浮的姿态。她是落在地面上的,受着人间万象的烟火气。

舒微写虞世南的字,也读虞世南的诗,里面说“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骨子里带着高蹈的架势。《竹嬾画勝》就不同,只留“窗纸印梅花”这样的句子,含有厚实的人情味。她们在一个屋檐下成长,统一之中又分出各自的走向。

誉生弯下腰抚弄着堤岸上的细小石子:“所以,你以后找到的那个人,你的归宿,是不是也和我不同?”

定睛看了他一会儿后,她说,成年后,她反而一直觉得婚姻离自己异常遥远。假想之中,经受多年的茕茕独立之后,倘若有一个人忽然与自己形影相携,约莫会感到仓皇。

舒微在信中写给她说,每一个女人的成长,无一例外都是对身体、爱情、家庭、生育、老去、迟暮以及最终死亡的参悟。但她却仿佛在年龄的递增中反向潜入时光,变作多年前黑暗阁楼上的少女,领悟甚少。

十四岁那年的某个深夜,那个奇异的梦境再次飞越到她脑海。关于高耸峥嵘的闺阁,门外白茫茫的世界,以及天上飞舞的大红风筝,她在里面十分孤独窘迫,但相当冷静,对这种宿命的提前演示怀抱一种安然观看的态度。

她在闺阁之下,想起往日里与舒微在春日花树下嬉戏舞蹈的场景,落花萧萧,坠落到她们肩头。突然,舒微走远了,她走过去扑了个空,只捉到空荡荡的衣袖。她想,舒微啊,我的姐姐。

她哗然在梦中惊醒,察觉自己泪流满面,眼角被风干的泪痕绷紧。下体潮湿黏热,她掀开被子,斜传朱户的月光之中,她看到自己的血液在床单上开出硕大惊悚的花,正迎着月色昂首怒放。在和它面面相觑良久之后,她终于失声尖叫起来。

舒微开门进来,房间里寂静得连走针的声音都变得很轻。舒微抱着她:“别怕别怕。记住这个晚上,你长大了。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她躺在舒微的臂弯里,疲倦,疼痛,几近虚脱,但同时兼有一种解放后的释然。

舒微抱着她,轻轻拂她的额头,说:“舒沫,要是不太痛了就快睡吧。”

次日散学后,那面床单被她在独自拿到后山里的一面湖泊边清洗。她反复搓揉,仍然隐约可见绰绰不清的红印。她把它晾在天井里,让阳光曝晒,蹲在它的阴影中看龙船花慢慢地开。

床单那块私密的地方被反复浆洗,晾晒之后触感十分硬挺。她轻轻地以单指抚摸它,羞耻逐渐散去,反有一种欣慰浮于心间。

誉生说:“舒沫,我明白的,你明白吗?”他说这话的时候,滩涂上摆渡的艄公正撑着竹篙在夕阳烟波里归去。

一直到很久以后,她才觉察出这番交谈中彼此相持的语带双关。

明天他们就要举行婚礼,母亲早把该收拾的事物准备妥当,舒微仍是自顾自地在房间里写字,而她则和誉生在阁楼边的小小露台中说话。露台的晾衣绳上垂满舒微的字,一面面交接衔合,仿若甬道。

她说:“怎么样,心里感觉如何?”

他看着她被日光描画在薄薄宣纸上的绰约剪影,说:“什么?”

她趴在围栏边看着这大好晴天里,家家户户晒出来的鲜艳衣物在风中抖动飘拂。她说:“明天啊,准新郎,明天你们就要结婚了。”

他说,在他心里,婚礼对于年轻人只是一个繁冗的仪式了,更多的是为婚礼上的宾客做一个表演。结过婚的人通过它来缅怀自己婚前的恋爱岁月,没有结过婚的人通过它来向往日后的婚姻生活。

而作为主角的新人其实不过是戏子,拿着一份千篇一律的剧本表演,即使形式上千变万化,内里实质都是一样的。难道此前你侬我侬的日日夜夜,在这个盛大的日子里就可以得到圆满的总结?远非如此。

凌晨四点,母亲在楼下的厨房里煮莲子红枣汤。

舒微晨起梳妆。吉服的缎子是母亲收藏多年的一块老料子——据说是民国时期的一个贵胄从法兰西带回来的。母亲把它分做两块,留下一份给她日后出嫁。

她为舒微梳头,一股一股地绕转盘耸,密密地别进细小的齿状发卡,髻后簪一朵大红的龙船。

舒微说:“舒沫,你到楼下看看他收拾好了没有,我不方便。”

誉生的这套衣服是当年父亲与母亲大婚时穿的。老的衣服布料和做工都相当讲究,它经过一位匠艺非凡的老裁缝改良后,正服帖地拥抱着誉生。

现在是他被天窗下的光束笼罩,她在黑暗中看他,相反于那一日他们在闺楼中的情景。他就要完整地属于她的姐姐,这不能更改。

她其实在心中仍抱有一种幻想,就像古装戏里演绎的那样,刑场上的刽子手举着刀,利刃待斩的罪人气数将尽,但最后会意外传来一声刀下留人,囚犯的生命得到延续。她想,他说她总是套用古代的事到自己身上,这一点也不假。

她把自己话音中的留恋压到最低,压到甚至自己都不可以分辨,说:“准备好了么?”

他点点头,还是听出了她声线的异常,便以试探的语气问她:“舒微要出阁,你舍不得她?”

他们在寂静细微的晨光中打量彼此,他们初见时都没有这样用力地观看对方。

分别已于心中了然,她坚持着,说:“是的,我是因为舍不得她,所以心里难过。”

她不知道他那一刻内心的失望,好像不能释手的爱物坠入深井。

即将进行的婚礼,带着当地浓郁的风土人情。新娘会被送到墟沟镇的大河上游,那里有一艘盛满龙船花的木船,新娘坐在里面,顺流而下。娘家的亲眷会陪同着一起在岸边行走,新娘如有姊妹,应在人群中哭唱送姊歌。而新郎则由男方父亲弟兄陪同,在下游等待。

她送誉生到下游的水域。他远道而来,当然没有人陪同,这里空荡荡的,迷蒙的蓝紫色晨光,要被即将破晓的太阳溶解。她一手托起他的臂膀,一手帮他抚平身上的褶皱。

她说:“你在这里等她。”

有那么一刻,周边无限安静清凉,潺潺流水似乎都静止不动了。

她在心里悄声说:“誉生,再会。”

女方人群渐近,他没有听到预想中的送姊歌。他接到舒微花船的时候,日头清白,让他轻微晕眩。而那一刻,她正踏上回葛邑的火车。

他们回到家,她的房间和来之前一样。只是《竹嬾画勝》并没有带走,页面停留在那句她曾经提到过的诗文上——只留窗纸印梅花。

5.深苑飞鸟

她醒来时已经入夜,窗外,葛邑初上的华灯在她的睡眼中散落成零乱的光点。她听到建国在厨房做饭的声音,铁铲和锅子激烈地碰撞。

建国给她夹菜,说:“好不容易有一觉,让你多睡一会。”

她默默地低头吃饭,一天没有进食,她胃口很好。她说:“晚上陪我去超市吧。”

他慌了神色:“公司晚上要加班,明天总部有检查。”

她说:“那算了吧,明天再去也一样的。”

他缓缓吃了几口,说:“这样,我开车送你到超市,你买完东西再到街心广场转一转,九点钟我接你回来。”

买蔬菜看到保鲜盒上面的日期喷码,她才知道今夕何夕。她在家里蛰居太久,安胎无异于囚禁。建国不让她上网,不让她看电视,抵制一切高辐射的电子产品,手机也只是她单独外出时才可以带。

她从一列货架后走出来,他就站在她面前。他惊了一下,叫她:“舒沫。”

她在舒微与誉生的婚礼上出逃。回到葛邑后,她疯狂地在各大交友网站注册个人信息,结识了一个年过而立的男子。一帧黑白照片上,他带着深邃的法令纹。

他叫云涛,和她同属一个生肖,只是多出一轮。他是房地产公司的高层,已婚未离,有一个儿子,在上幼儿园。

他们开始互相发短信。这是她在得知他的家庭背景后依然在做的事。

初次见面的地点安排于他所在的北城区,一家豆捞坊。她没有去过那片地方,找不到约会的地点,在到达之后给他电话。他重新说了一家大型酒店的名字,他在酒店门口等她。

他远远地站在那里,一身工作时穿的衬衣西裤。

她站到他身边,一直低着头,长发在脸庞四周形成秘密安全的帘帷。

他说:“刚好到这边来办点事。我还有一个女同事协同来的,待会儿一起用餐,你不会介意吧。”

她只有摇摇头。

事后,他对她讲过,这个同事一直对他心存恋慕。这让她咋舌和费解。

他们并排坐,他的同事独自坐在对面。

她其实一直没有直视他,没有验证他的容貌与照片上的异同。余光里,大约是一致的。

同事是年轻貌美的职场女性,但即使她的下身被桌布掩盖,舒沫依然可以判断出,她的蕾丝胸花衬衣下面,一定是灰色的一步裙,小腿绷着肉色丝袜,鞋跟高度在八到十二公分。

同事用漏斗缓缓地捞出一块虾滑,对他说:“我要是你爱人,都死过很多遍了。”

他在边上用铜匙搅拌着碟子里的佐料,“你要是我的话,也死过很多遍了。”

他在短信中并没有一味地回避自己的家庭,没有试图在妙龄女性面前掩盖自己。

他说:“其实我一直都很爱她,但你没有结过婚,肯定不明白七年之痒到底痒在什么地方。所谓的爱情和婚姻,当你感到它们有落差的时候,其实已经身在万丈深渊了。”

餐桌上,她和他交流甚少,多是他在和同事交谈。这样一个让她局促的用餐组群,在整个豆捞坊成气候的年轻情侣中,显得颇为怪异,于是她只懒懒地吃一些。

窗外走过一个充满活力的女子,貌似在手舞足蹈地为身边的男子讲解葛邑这些上世纪华丽庞大的租界建筑群。

她在那个时候想起誉生,一个已经成为自己亲人的男子,想起他们同游墟沟那一日的经历。

她努力地把头往窗外偏,怕他们透过她薄弱的眼睛,察觉到她的心思。她还是太小,太脆弱,内心远不足够强大。而这个世界伫立在眼前的样子无比专横,顶天立地,透不进一点风。

那次荒诞的约会后,云涛居然没有短信过来。她也没有管它,只微微有些失落,并且略作揣测,是否在那次用餐的时候,她有些失态。

这种忙音一直持续到某个周五的下午,在此之前,她一度认为他们之间就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擦肩。但在那个下午,紫薇花开到将谢,原本月白中带着缨紫色的花朵,好像朝夕之间就蜷曲成干燥蔫皱的花瓣,在薄暮冥冥之中,她有一种大难将至的预感。

她收到他约会的短信,但他晚上还有一些事物要处理,她必须到北城区等他,他八点之后可以抽身。这显然是成年男子一种微妙绮丽的说辞。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遏制住了自己片刻间的犹豫,她果断地应允。

他严重迟到,十点钟已经不再有到她折返回校的公车,她耐着性子等他。滂沱夜雨中,车流的灯光恍惚,她觉得自己像历经了一场痛饮,欲醉醺醺。

后来,他迎面走过来问:“你饿么,要不要吃宵夜?”

她说不用。

他说:“很晚了,不然你先住在这儿,明天再回去吧。”末了他补充说,“我开房间给你,我回家。”

那时,一个大型城市会议正在这里召开,周边酒店在这样一个深夜都早已满员。他们打出租在大雨中穿梭,在一家家酒店门口停下,他下去打听。

有时,路过一些酒店,他不下车,吩咐司机依然前行。她问他为什么不可以,他说:“招牌的灯都熄了,一定是没有房间了的。”

他坐在副驾驶上。她欲图通过前方的后视镜观察他的神色。这样一个男人,对酒店这种地方谙熟如此,是因为商务,还是其他,她不得而知。

6.绛红沟渠

在最后一家酒店拿到房卡,他走进去,娴熟地架起电水壶烧水。他坐了一会,她看着他说:“我要洗澡。”他停顿了一下,点点头,嘱咐她关好房门。他走了出去,她倚在门边,听到他被走廊地毯弱化的渐行渐远的足音。

她把花洒开到最大的水流,用那种重感冲刷自己。

躺下之后,她又收到他的短信。

——洗完没?

——嗯。

——害怕么?

——你就这样留我独自在这里?

——是你让我走的。

——不说了,你早点回去休息。

半小时后,她的手机再次在枕边震动。这次不是短信,是他直接打来的电话。

——睡了么?

——还没有。

——那你把门打开。

他进门之后就把她抱起来,勒紧她的腰身,啃咬她的脖颈。

他们没有开灯,只在黑暗中狂热地探测彼此的身体。在那一刻,她看到黑暗之中,那座犹如壮烈牌楼一样的闺阁呈出一种大厦将倾的势态,而在他们完整镶嵌在一起的瞬间,闺阁轰然倒塌。

他把她的血液沾染在指间轻轻摩挲,说:“我以为……”

她打断他:“你以为什么?”

他说:“对不起。”

她仿佛失声,说不出话来,把头埋到他的胸膛里。他轻揉她散落在枕间的发丝,说:“舒沫,还痛么?要是不太痛了就快睡吧。”

黑暗中,她知道窗外的街灯照着自己的脸,但她看不见他。她努力在搜索他的目光,她觉得害怕。

零点的时候,他已经深眠。她下床喝水,电水壶中残留的冷白开带着水垢的气味,她从食道到整个胃部都泛滥出一种呕吐感。

她在窗帘间扭出一条细细的缝隙,看落地窗外面的夜雨大街。车流已经很疏落,车灯在高高的梧桐树间穿行。窗玻璃上的雨珠顺着风向正汇聚成一股一股的细流,蜿蜒而下。

她知道,昔日的山河也将沿袭这雨水的走势,并且下一个日出前同样会蒸发不见。

又是很长时间没有他的短信,她简单地过自己的生活,每天早起喝一杯水,吃一只苹果,清洗昨日的衣物,完善课程后到图书馆朝阴的阅览室进行漫长阅读。

在初见的豆捞坊所依附的大型游乐场看到他和他的家人,已经是半月之后的事。他把儿子抱到月亮船上,看着它带着孩子忽上忽下,自己在下面和爱人说话。她发短信给他——游乐场就是你说的七年之痒么?

她看到他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但他没有回她的短信。

他们就这样草草收场,失去了联络。

她最后嫁给建国。

如今在超市里这样一个唐突的相遇,让人尴尬。

他带她到楼下的咖啡厅,打量着她的身材,笑着说:“恭喜你,要做妈妈了。”

她像初次约会一样,只是把头往窗外偏。

他说:“我从之前的公司离职了,现在在这一片工作,以后也许会经常像今天这样碰面。”

她打断他:“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很抱歉。”

他们一度哑然,桌上是落针可听的阒静,咖啡杯里袅袅的白雾逐渐消失。

她的手机响了,通过桌子传达到彼此身体上的震动,让他们都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是建国打来的电话,她远远对着话筒说:“你先回去吧,我逛到北街这儿了,一会儿自己打车回去。”

她站起身来,“对不起,我爱人在催我回家。”

他没有说话,端起咖啡来喝,好像凉透的咖啡并不影响他品味。

出租车司机开得很慢,他说:“像你这样的,外出最好有爱人陪同。“

她倦怠地观看着后视镜,副驾驶上空空荡荡。她不顾车窗玻璃的肮脏阴凉,把头重重地靠在上面。外面的流光霓虹,绿女红男,酒肆茶楼,衣香鬓影,都成为流动的斑斓彩线,把葛邑的黑夜组构成美艳诡谲的梦魇。

她想,爱人陪同?她是没有爱人的,谁陪同她,谁就是她的爱人。就像现在,这个为她放慢车速的司机,这座盛大的城市,这样光怪绚烂的夜色,就是她的爱人。

7.雪后投林

她的宫口太紧,医生建议剖腹产。

推车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平稳而迅疾地前行,她躺在上面,仿佛前行的不是自己,而是风。风不断吹来,吹在她脸上。医生在口罩后面给出低而柔和的心理辅导:放松,放松。

她其实一点也不害怕,这个时刻终会到来。她已经看到手术室的大门,她经历过太多特殊的门,每一个都与众不同,前所未有。这一次也是如此,但没什么,她在病房中待产的那几天反复忖度,终于思量清楚。

女人嫁的这个过程,实际并非一瞬,而是一生。那个被称之为闺阁的玄妙之物,亦不止一座,它深深的,一重一重,绵延在人生的疆场。在身体中那朵叫做情窦的花初开的那一天,就开始了嫁的过程。

跨过一重重的闺阁,走过一座,那一座就土崩瓦解,烟消云散。再往前走,移步换景,披星戴月,呕心沥血。但每个女人都知道,这是一项至死不渝的事业。

莲蓬一样的无影灯洒下清凉的光,麻醉剂缓缓流入身体。她不知道过了多久,自己的身体为女儿开出又一扇门。她由衷地感谢这个孩子,陪同她完成了另一路尘土飞扬的行程。她不再是一个人,她不会太寂寞。

她给这个唇色像粉白花瓣一样的女婴取名龙船。在孩子两周岁的时候,她带回到墟沟。

又是龙船花开的时节,种花圈鸟的南方人家户户门前深浅嫣红一片。大风吹过的时候,飘飘卷落一地花瓣。

她抱着龙船,站在落花里,远观庭院深深之中的旧时闺阁。日光晴媚,好像从那里面,誉生正遥遥向她走来。

她来的时候,他将作人夫。他来的时候,她已为人母。

同一座闺阁之下,世事轮转,变幻无常。

她把头别过去,怕眼泪落到龙船脸上,也怕眼泪惊起涟漪,击散这镜花水月的一场幻象。

离去之前,画面就定格在回眸的那一刹。

高耸闺阁之下,散学后的孩子们乘着大好东风放着风筝。湖光粼粼,白烟隐隐,一只大红风筝正在晴空里飘招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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