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良辰
BEAUTIFUL TIME
良辰说她从来没有埋怨过生活中的每一道坎坷,每一次挫折。
也许有过恨,但绝不是埋怨。
她在庭前负手而立,遥望南方的天空。
良辰在她十一岁的那年来到家里。
那一年春末,漫山遍野的杜鹃开得异常得好。她父亲在那样的啼血之光中过世。她没有掉一滴眼泪——他病情恶化的阶段,她守在床榻前里里外外伺候他的时候,眼泪早已经哭干了。那是她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岁月。
她说:“就好比从虎口侥幸逃脱,接下来挨几顿饿,或是受一点伤,算得了什么。”
她父亲生前赌嫖偷扒,恶事做尽,以至于族中无人愿意插手他的丧事。她只好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刚刚分娩完毕,还在月子之中。
母亲在电话里说:“我给你寄点钱。你请和尚给他念一天经。”
她就在众人的目光里,事事亲历亲为,完成了所有繁琐晦涩的程序。潦草,但对她来说意义重大。父亲的死是他本人的终结,也是良辰的一个新的起点。
葬礼结束后,她动身前往母亲所在的青城。
早早地在墟沟的大坝上等候每日一班的公车。中途过江,换乘渡轮。她从没有走过这条线路,只是一路学着别人买票、检票、过桥、过站。甚至别人将票对折一下,她也会照做,生怕这是必备的环节。
在黑暗肮脏的船舱里远眺江面,见波心江雾氤氲。她那时觉得自己并不在投奔亲人的路途中,而是任由这样一艘大船背载,通往神话中未知的岛屿。
到了青城,搭乘一种带有狭小方形铁皮车厢的电动三轮车去母亲家。她事先已经把母亲的地址写在笔记本上,就翻出来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报给司机。
多年不见但似乎更加年轻的母亲开门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以后不要敲门。这里有门铃,不然我们听不见。”母亲好像刚刚洗完澡,头上密密地别着粉色的卷发器。那时是傍晚,室内没有开灯,显得很昏暗。他们住在一楼。当时的住宅楼,一楼还会有一个院子。他们搬了小桌在院子里吃晚饭。
那个坐在庭院花树下,埋着头,一声不吭吃着饭的男人就是她后来的父亲。
听到人声,他抬起头来看她。其实他并不能看清良辰。她在暗沉的室内,他在云霞满天的室外。良辰说:“其实他当时能不能看清我并不重要。或者他并没有打算看清我。他看我一眼是礼貌。”
他说:“来,坐下一块吃吧。”声音很轻,丝毫没有邀请入席的热情。
良辰说:“我在车上吃过了。”
母亲追加了一句:“爸爸让你吃,你就吃一点。”
隔壁传来婴儿的啼哭,母亲立刻跑过去看。
她到底坐下来勉强吃了一些。初相识的父女二人相对无言。一直等到父亲吃完,她准备收拾桌子、洗碗。父亲见状只是摆摆手,自己动手收拾起来,又突然丢下手,看着她说:“你来之前,我跟你妈吵了很久。她现在做个体,没有领导,没有同事。但是我有。我是在单位上班的。家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我要忍受很多闲话。我当年排除万难和你妈在一起就已经快要崩溃。你现在突然过来,我等于被打回原形。”
他说完背过身去,又自言自语:“对不起,不应该跟你小孩说这些的。”
母亲抱着弟弟,沉默地站在窗前看着他们。
良辰说,好像从一出生开始,她就没有给别人带来过幸福感。每一次和他人碰撞,只会带去痛苦和压抑。“可是别人又拿什么来指责我呢。我一直处于被动,我也不想这样的。老天给了我这样的角色,我只能照本宣科。”
她在墟沟读完小学,一直品学兼优。到了青城的初中,像无法融入新家一样无法融入新的班级。老师对于她的家庭和来历有了初步的了解后,整个年级都窃窃私语起来。
她从没向家里提起过在学校所受的委屈,只是常常会在课堂上走神。
认识南国,是她的大幸。
她曾经在日志里给过那段时光一个比喻。在一个沟壑连环的黑暗溶洞里跋涉很久,找不到出口,身心俱疲。身边忽然有一朵洁白大花旁若无人兀自开放。那就索性停歇下来驻足欣赏,暂时不管前路渺茫。
七月,一连数日的大雨形成洪涝。湖水泛滥,部分街道被淹没。傍水的青城年年如此。她没有自行车,一直都是步行上学。只有在泥水滚滚,无法前行的岔路口停下来。
南国在她身边单脚撑地,停下车:“要不要载你。”
她说了谢谢,然后脱掉鞋子,蹚着深浅走到了对面。
一直到他们相处了好几个星期之后,南国才告诉她:“我当时真的很尴尬。在那呆了半天,看你走了才走。”
良辰说:“随随便便让陌生人搭载的女孩,大概会很容易让人失望吧。”
和南国在一起的那些时间,她只觉得光阴很快溜走,三言两语,午后就到了黄昏。坐在堤坝上,听到缠绵松涛里渐渐有了渔舟的归棹声。最后尘寰向晚,西天云霞灿烂。他载着她回家,骑过漫漫长堤。
就这样,持续很久,一些伤痛逐渐淡化。像漆黑长夜后微微露出破晓的曙色。
后来,在一个有桂花香的傍晚,他们全家坐在院子里吃晚饭。弟弟长生在一边的摇篮里熟睡。母亲听到急促的几声门铃后去开门,闯进来的中年悍妇东搜西检,最后在院子里看到良辰。走上来就揪住她的头发往地上掼,骂她:“绝八代的小娼妇,才十几岁就勾三搭四的,以后除了卖,你还能干什么啊。”
她是南国的母亲。南国还在试用期,有群众向厂里的领导反映他教唆引诱在校女学生。他被开除了。
他母亲走后,尽管被惊醒的弟弟还在啼哭,家里却显得无比安静。母亲突然走过来扇了她一耳光。接着,愤怒转为讽刺:“以后嫁人不用愁了,这么好听的名声。”
她揉揉脸,看着母亲,轻轻反击道:“你当年的名声又好听到哪里去呢。”
她在母亲的瞠目结舌中慢慢地走回房间,反锁门闩。母亲回过神来,用力踢她的门:“良辰我告诉你,你想死一遍就不要开门。”
门是空心的,朝外的那层板被踢破一个大洞后,父亲把母亲拉走了。
良辰说,过了很多年,一路走,一路爬,才知道爱绝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很多条件一定是要到了那个年龄才具备的。可她也从没有看低过自己。南国是路途中一个既定的人物,他的存在非常合理。
良辰后来没有继续再念高中。父亲送她去了另一座城市读中专。
中专毕业前的一段时间,她积极寻找工作。无数次因为文凭太低而被拒之门外。大部分同学都纷纷返回故乡,请求父母援助。她毅然决然,独自一人北上首都谋求发展。
起初做服务员,廉价而卑微,工作繁重辛苦。常常加完班回到租住屋已经是凌晨。她认识了新的男友,一样是来自浙江的打工仔。信誓旦旦,要一同打拼,在北京立足。她给父亲打了电话,说明了自己的情况。
父亲说:“你现在不能被一时的激情蒙住眼睛。不然以后就要吃很多的苦。”
她听出了父亲的话外之音,也知道还没有资格为未来下注,很快就和那人分手。
她开始努力工作,空出准确的时间去上成人夜校。婉拒身边的好友牵线搭桥的美意,一直独身。克制内心的厌恶,做一份婚庆司仪的兼职。台上千篇一律地谄媚于嘉宾及新人,台下仍然少言寡语。
后来在一次喜宴上认识霍尔,她的前夫,一个血统纯正的澳洲男人。他用生涩的普通话与她交流:“良辰,你跟我以前看到的中国女孩很不一样。她们很瘦弱。不,很柔弱。不是很坚定。你很勇敢,心很开阔。”
她也喜欢他。但她微笑不语,只是微微举起手里的香槟示意他cheers。
这次她没有再听父亲的,和霍尔结了婚。此前,父亲认为他们不是同一类人,性格中有很多的不平等。父亲所有的预测在他们后来的婚姻生活中逐一应验。甚至,霍尔在她的孕期出轨,夫妻之间恶语相加,闹到不可开交。
生完孩子以后,良辰纠结很久,终是回到青城。
新生儿双眼碧蓝,但一对眉毛却是典型的中国式柳眉。弟弟长生庆幸自己这么小就做了舅舅,而且还有一个容貌美丽的混血外甥女。
父亲反复漂清尿布:“哪怕带着一点肥皂水,干了之后都会硬,硌得孩子不舒服。”
她说:“爸,对不起。”
父亲打断她:“别说这些话。事情不能推翻重来,那就做好手头的事。你现在的任务就是要做一个称职的母亲。”
夕阳下,百叶窗的条纹阴影覆盖在父亲的脸上,显得非常玄秘安详。
父亲的话成了她恪守的箴言。
“他刚刚去世的那一段时间,每到夜里,我都以为他会来托梦。但都没有。反是后来,已经没那么难过了,他倒经常在梦里出现。都是和我絮絮叨叨说话的场景。有一次梦到他带我去中专报到,特别真实,好像就在眼前。”
那时母亲留在家里照顾长生和店里的生意。父亲带着她大包小包地走上火车站的月台。
她在车站喧哗的人潮中低下头,轻声说:“我一个人可以的。”
父亲没有听清,但是知道她的意思,说:“票也买了,假也请了,别说了。”
在车上,有别于以往的沉默,父亲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包括今后在学校的为人处世,衣食住行,和学习上的点点滴滴。
“现在的孩子一听到家长说教就不耐烦。但是我当时听得就特别认真。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那样的话。”
车窗外青山隐隐,湖泊倒映着细碎的日光。父亲坐在她身边悉心教导。母亲自制的干粮在怀里散发着清香。她觉得哪怕世间诸事未卜,至少那一刻,她是安稳平和的。那些虚妄、落魄、沉沦、倒退都离她很远很远。
父亲母亲
FATHER AND MOTHER
很多年以后,他们一家三口迁到杭州定居。但是青城的老房子还一直空在那里没有变卖。父亲去世后,母亲性情大变。年少时的骄傲自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安静多思。
应她的要求,良辰和长生偶尔还会陪同她回青城故居小住。母亲说:“如果我把这里丢了,关于你爸的记忆就统统丢了。家里的根就没了。”
在这里,触景生情是经常的事。梳完头,清理梳齿上的头发,母亲就感叹:“你爸原来说过,他要和我过到金婚。他是个很讲信用的人,但这次他骗了我。”
不过,只要谈起与父亲相知相识的过程,母亲的脸上又会浮起往日的神彩,似乎与光阴逆行,循着时空的洋流回到他们邂逅的原点,可以和他两两相望。
“那年,我在青城菜市场卖水果,你爸刚刚大学毕业,被分派到青城政府工作。那年夏天也是下大雨,一下就是好多天。有一天,他跟着领导到菜市场来例行检查。他刚刚工作不久,那还是他第一次执行公务。”
父亲坐着单位的汽车,驾驶员慢慢地开,怕车轮激起水花溅到两侧的果蔬店面。可是他没什么经验,下车时猛一开车门就掀翻了母亲的一篮苹果。他就连忙跑到积水里去捡拾。
“我年轻的性格你们知道的,走上去就拽住他,我说这都不能吃了,捡也没用,你赶紧赔钱。”
父亲当时怀兜着苹果,污水染脏了他浅色的夹克。他被母亲的样子噎得说不出话来。
驾驶员很快走下来:“你喊什么,知道这是谁么。”
“我管他是谁,我规规矩矩做生意。你再大的官,弄坏了东西也得赔。”
父亲赔了钱,道了歉,然后坐上车走了。但是母亲却有些后悔,觉得过了头。一是怕以后他们单位的人寻个由头来找麻烦。二是他长得好看,又腼腆,她恐怕吓到他了。
说到这里,母亲脸上浮起微笑:“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
像是误打误撞,推开冥冥之中的一扇门。
母亲说:“头上三尺有神明,老天爷自有一杆秤。我先前吃了苦,受了罪,终于苦尽甘来,碰到了他。”
后来父亲只要到集市都会去看看母亲。最初攀谈的都是集市的秩序和行情,后来就逐渐聊到各自的家庭私事。
“我跟他说,我出身不好,父母先后被打倒,我也下放到墟沟插队。我爸在一个矿上改造,为了跟上面表决心,叫我主动放弃返城做工人的机会,就留在墟沟找个人嫁了。那时候组织上整天号召要和中下贫农打成一片,我也知道自己成分不好,就是进了工厂也会矮人一截。就听了他们的话,嫁了人,就是良辰她爸。没有受过教育,没办法沟通,兴趣狭隘,这些都是其次。关键是他一身坏毛病,外头又欠了一屁股债。酒后拿板凳砸我,拿猪糠堵我嘴,简直是家常便饭。我实在忍不了了,才逃出来,到青城,做点小买卖。”
谈到这里的时候,母亲掉了眼泪。父亲拿了手帕给她。她记得那是一条蓝格子的手帕,格子有粗有细。手帕散发着碱皂的清香。
“他爸爸是军区干部,妈妈留过洋。他本人也是名牌大学出来的高材生,写得一手好字,又是一流的篮球好手,刚毕业就进了政府工作,样样都完美。这样的小青年居然要和一个离过婚生过孩子在菜市场摆摊子的女人谈对象。良辰,长生啊,你们没从我们那个年代过来。不能体会人分三六九等,阶级作怪,地位悬殊所要吃的苦。所以你们不懂。”
她对他说:“我们不适合在一起。”
他说:“你害怕?”
她说:“是。”
他说:“墟沟那种日子你都能过过来,怎么会害怕呢。”
但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境地。面对一个人和面对一群人绝不是一种概念。
在过去的生活中,再难,也只有一个不成器的丈夫。而选择他,她将成为千夫所指的对象,为人诟病一辈子。
他父亲打电话告诉他:“你自己想想清楚。你在青城只是过渡,几年一过就会提到杭州来。你要是在那跟这么一个成分紊乱又离过婚的女人在一起,一辈子都别想出头。”
他向父亲明确表态后,那一头咣地就挂了电话。
他母亲紧接着赶到青城,直接找到了她,开门见山让她立刻离开他。
她低着头:“我跟他说过。他不听。”
他母亲立刻拍桌子站起来,直指着她:“那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进我家门,你休想。”
“他妈后来也去找了他,用断绝母子关系来威胁他。他还是选择了我。”
结婚的那一天,只有他的寥寥几个好友到场恭贺。她之前说过喜欢中式婚礼,他就早早地定做了一件桑蚕丝的旗袍,这在当时,可以说非常奢侈。他说:“批我们走资我也认了,这可是一生的大事。”
后来,她还跳了火盆。拜天地时,没有父母在场,他们就拜空椅子。最后喝交杯酒,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合卺痛饮,以为厮守。旧时光点滴重演。母亲深呼吸,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室外。
庭院里,她和父亲刚搬进来时种的无花果树已经十分粗壮。他们离开青城的这些年,没有人照料它,只不过兀自沐浴阳光雨水,长势却极佳。高拔青翠,阴翳满地。母亲说:“你爸的灵魂就住在里面。”
父亲的病没有什么征兆,又发现得晚。得到医院通知的时候,他摇摇手说:“不要往水里扔钱。我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很好。”
最后,父亲不能自理。母亲天天生炉子煲汤,做小米粥。鸡丝切得和绣花针一样细,喂给他吃。只要父亲身上出一点汗,母亲就为他洗澡擦浴。父亲去世后,医生检尸时说:“得了他这种病,三伏天到最后身上没有一处烂的,真是罕见。”
父亲病危时说的话也很清醒。他说:“我就是放心不下。良辰还年轻,单亲带着孩子要怎么生活。还有长生,什么话都放在心里,叫我们怎么做才好。”
姐弟俩的眼泪簌簌落下来,父亲让他们出去,他有话要单独对母亲说。
“到头了,你细细想,有什么要抱怨我的话就说,以后说不成了。”
母亲只是攥着父亲的手,颤抖着不作声。
父亲说:“别看他们那么大,还是什么都不懂。都要你领着的。你好,他们才好。”
父亲走的时候,透明的风铃在床前摇啊摇。它折射出一缕缕的光,绕着墙面缓缓地旋转。母亲说她那时候很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觉得所有事情都像是一个开大了的玩笑。
但是死亡是摆在眼前的事。一个与自己相伴几十年的人永远地离开了,就像从身体上剜掉一枚筋肉相连的器官。切肤之痛不可能作假。
同时,她觉得天地之间是前所未有的安静。就只有她和他,站在两个世界里无声地对话。说到这里,母亲的脸上荡漾着水滨薄暮一样温婉的微笑。她内心的恭谨柔和,子女皆可神会。
长生
LONG LIFE
他在三更时分听到雨水的声音。它们急促地击打庭院里的无花果树,接着落到枕边耳畔,惊醒他,留下残梦。他披上衬衣到厨房烧水。
姐姐良辰站在阳台里,透过迷蒙幽沉的晓色看雨,听到他起身,说:“我烧了水。在红色的那只暖瓶里。”
母亲还在安睡。上了年纪的人夜里会反复地醒,这时是她睡眠质量最好的时间段。
良辰说:“怎么了。也是被雨声弄醒的?”
他说:“是啊。大概过不多长时间,又要是汛期了。”
良辰问:“收到通知了吗。什么时候才能领到人。”
他说:“快了吧,这次回杭州之后,应该就可以了。”
好像是光线照到暗蓝色的缎子上,反了光,荡漾在天地之间。他们的侧颊都是这种幽微的色泽。良辰忽然走过来,搂着他的肩膀:“你真的要这样下去?会不会太寂寞。”
“你不是也一样么。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童年时期的长生是很普通的孩子,生得不算好看,也没有拿得出的特长。站在一群孩子里,很难被挑出来。
就包括良辰,也这么觉得:“那个时候,我在外面上中专,寒暑假才回来。每次看到你都没有什么变化,低着头不说话,一册连环画就可以看半天。
虽然和顽劣的孩子相比,他很好照顾养育,但是总是缺少孩子的活力,显得孤独。
良辰的记忆并没有偏颇。那时的长生就是如此。父亲因为公务频繁出差,家中无人,他就常常去母亲的店铺。
母亲后来改做布料成衣生意,他在那里看到了一个灿烂华丽的新天地。
他说他小时候最喜欢在那些绸缎、雪纺、棉布、亚麻之间来回穿梭。任由不同的质感和肌理抚摸皮肤。还会拖出一匹披到身上效仿古装戏里缁衣广袖的仙人。
打烊后,母亲会叫一些朋友来店里打牌。麻将的碰撞声和女人明艳的笑声让他无法安心做功课,就独自一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街市的车流。街灯的光芒懒懒地罩下来。正值南方多雨的春季,他在这光芒中看到丝丝细雨,犹如店里缝纫机上笃笃的纫针。
长大一些,他会帮母亲送货。带着订单上的地址和赶制出来的成衣走遍青城的大街小巷。那时候,他已经出落得干净挺拔。尽管还有些婴儿肥,但不妨碍出众的眉眼。有时送货,遇上美艳奔放的少妇,会遭到轻佻的调笑。
只有她不会这样。
他从不知道她的名字。哪怕后来向良辰倾诉心中的这段秘事,他也只能用一个“她”字,来为那个人命名。
她在医院做护士,平时都要穿清一色的工作服。她来店铺做衣服时总是说:“多做几件,把那些没法穿的日子都补回来。”她说得恶狠狠的,和巴掌大的温柔小脸一点都不配套。母亲听得发笑,他也在一边笑了。
她掐着他的脸颊:“小东西,你笑什么。”
一直到他们认识很长时间以后,她还是会这样称呼他:“小东西。”他纠正了她很多次,她还是没改过来。她其实比他大不了多少,大个六七岁而已。卫校毕业后,就在医院实习。
他第一次给她送衣服的那天午后,太阳就在头顶,伸手就可以够得着一般。大地被灼烧,巷子里有人泼出一盆水,响起嗤啦一声,仿佛肉入油锅。
衣服是十二点四十五分做好的。母亲写下她的地址,让他傍晚太阳落山时给她送去。他知道是她的衣服,立刻就接话说:“不如就现在送。做生意的不要拖拖拉拉。”
她一开门,看到是他,笑了起来:“小东西,开始帮你妈妈赚钱啦。”
他把衣服递给她,转身准备走。她拉住他说:“进来吃个冷饮。”她精心修剪的指甲像猫爪一样痒痒地搔过他的手臂。
长生极力回忆着:“那个年代,女青年都喜欢一些港台的明星。她也不例外。”
她的房间里贴满花哨艳丽的海报。洗衣机的甩干筒嗡嗡作响。茶几上堆放着早餐时的残羹剩饭。尚有余温。看来她刚起不久。她说:“你先吃,我进去试试衣服。”
他听到卧室里响起男人评头论足的声音。应该是她的男朋友。
她出来时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穿着新衣。她把衣服放到手袋里递过来,说:“幸亏试一下。带给你妈妈,就说腰细了。我身材没那么好。叫她稍微放一点下来。”
他离开她家,在楼道里看着她的房门出神。他当时很失落。她不是真心怜惜他在烈日之下把衣服送过来。她只是省得她自己多跑一趟。
那天晚上,他再次去送衣服时,站在门口迟迟没有敲门。里面传出激烈而旖旎的情爱之声,让他无法下手。后来,她来开门,语气疲惫困倦。他说:“你要不要再试一下。”
她说:“不用了,就是它了。麻烦你了小东西。早点回去交差吧。”
他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大很圆,也很白。清虚明媚,照着大地。他骑着自行车穿过一条条长巷,它就在头顶同行。那样洁白耀眼的光让人有昏聩感,四肢绵软无力。
其实对月亮是错怪。一直是她在他心里作怪。
她最后一次来店里订做衣服的那天傍晚,母亲和裁缝师傅都不在。她面容憔悴,颧骨高高耸起,头发散落在颈间。他说:“他们都不在。”
她说:“没关系。回来之后你告诉她,照着上次的那条藏蓝的连衣裙再做一条。不过这段时间瘦了,三围都要改。小东西,你拿条皮尺过来。”
那是他与她身体之间的唯一一次接触。皮尺成为纽带,把他的手指、她的臀、腰、胸,一尺一尺,一寸一寸地扣在一起。手指走过她的腋下,毛发无意划过他的手背。全身的血液瞬间上涌到了脸部,他在她身后低下头。
后来他说:“怎么了,你看起来心情不好。”
她苦笑了一下:“小东西眼睛还蛮尖的。跟我对象分了。脚踏两只船的王八蛋。小东西,你小,你不知道,女的都不喜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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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拿她来说,从来不去店里买现成的衣服,都是跑来定做。就是要自己挑选花色,设计款式,监督缝制,享受天下独一份的尊贵。是个连衣服样式都不愿意和别人分享的女人。
“小东西,你给我记住了。以后要是不学好,瞎玩女人。我一巴掌扇死你。”
他从没有胡来。甚至他都没有结交女友,就是因为她。
他想,他心中有她,再去与其他女人相会,这与脚踏两只船又有什么不同呢。他心甘情愿为她孑然一身。这种想法说给任何一个人听,也许别人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他说那一天夜里也像昨夜,被大雨惊醒。睁开双眼,看到她在暗处窃窃地笑着。他害怕她,但同时爱着她。没有理由地,被这种矛盾温柔湿润地扼着咽喉。
他感觉自己的青春期忽然插翅而飞了。懵懂悄然流逝,对于情爱世界的领悟一日千里。兜兜转转一圈,起点与终点合并了。同时只记得她,不能再爱上任何人。事实上,从她那次离开店铺,迎着漫天火烧云走出去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但他对她的记忆永驻。
良辰曾经问过他到底爱她什么。她对他而言,只是一个虚空的座椅。
他词不达意地解释,说爱是一种意识啊,没有人硬性地规定,要把它付诸实体。
良辰也不再开劝,她只是希望他移步换景能看到更广的世界,看到阴暗深苑之外的青天。
他只对良辰说起过自己的经历。母亲什么都不知道,一直对他不婚的情形忧心忡忡。包括父亲在世时也为此耿耿于怀。他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在他临终前勉强参加了一次相亲,带着女孩来病榻前探望。
现在依旧茕茕独立。
黎明时分,天色明亮的幅度不大,雨水渐小,但还在持续地下。对面人家开着窗闼,洁白的纱质帐帏在晨风中软软地飘摇。庭院的积水在地漏周围打转,漩涡上漂浮着草叶。良辰回到卧室睡回笼觉。但他完全不再有睡意,一直看到近午雨停。
回到杭州,他去先前尚未接洽完毕的孤儿院办理了最后的手续,领回了一个小女孩。她因为六指而被家人抛弃。他慢慢走近,做了她的父亲。他第一次去孤儿院时,杭州樱花盛开,又有自城郊吹来的陌上薰风,一片骀荡的春光。他在很多幼童中一眼相中她,就根据时令为她取名春盎。
牵着孩子残疾的小手回家的路途中,有花农拖着板车沿途贩卖含苞的茉莉。他看着孩子走过去,把头低低地嵌进草木枝叶间。那姿态,仿佛有清香轻轻地托举着她的脸庞。
他想,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他的生活就应该是这样。
终·空庭
END·LONELY COURTYARD
这一年,青城大面积拆迁。老制药厂的烟囱在定向爆破中倒塌,像一个被子弹击中的士兵悄然无声地委地。母亲原来的那家店铺所在的老街也已尽数拆掉,因为要复建一座抗战时期被炮毁的寺庙。
他们以前的公寓也在列。无花果树终究没能留住。新修的商品房都是没有院落的,那种合家围坐小桌在院子里吃饭的场景难得一见了。
母亲问他们:“你爸会不会找不到我们了。清明扫墓的时候要嘱咐他一声。”
编者注:本文为“新春盛宴”故事征文大赏#正团圆#主题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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