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
她说:“我要结婚了。”
那时,初秋节气里高远而明亮的月色照射在暗沉的花朵上。她同时能感觉到月光在自己的睫毛上跳跃。尤其是在这样沉落的深夜。
她确定他听得很清楚,但他没有停。他身陷在情爱之中,并且即将抵达最后的欢愉。
她一时泪流不止,但不作声。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哀伤在她的每一根血管里绵延蛇行,直至她的身体全盘麻痹。
贰
他后来点了香烟,倚在床头慢慢地抽:“跟谁,李明么?”
她在被窝里把自己蜷曲起来,像一尾青虾那样:“他想在下月就把婚结掉。”
他的手指嵌入她的发丝,轻轻地摩挲:“你这个口气,好像结婚是他分派给你的任务。”
她立刻翻身坐起来。他的手指在她的发间滑落。
她说:“不是么?事到如今,难道不是这样的么?”
他没有如她臆想的那样来安慰她,来平复她此刻浮躁不安的心境。
他工作了一整天,现在疲惫不堪,只想睡觉。
他说:“很晚了,不要闹了。”
她迅速地下了床,在黑暗中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他没有拦她。
她在房间里停顿了将近半分钟的时间。他在她的暗示下依然没有开口挽留。她打开房门,在夜色迷蒙的楼道里如同折翼的飞鸟般落荒而逃。
她的思维在月亮光晕里逐渐模糊,毫无方向感,只是大步行路。偏僻北城区的十字路口此刻车流稀少,相当清冷。红绿灯上闪烁的小人和斑马线让她突然感到太阳穴异常疼痛。
她蹲下来,用手臂紧紧环住自己,并由此收获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安全感。
下午三点,李明到画廊来找她。
他已经对画廊一周中每天每个时段的客流量很清楚。所以他来的时候,画廊里的生意都很萧条,她将会有足够的时间陪他说话。
“昨晚我打你电话怎么不接?”他问她。
“我在洗澡。”
“那你后来怎么不回我?”
“你怎么不再打过来?”
“我怕你睡了。”
他在《青瓷》前驻足,说:“这幅画还没有卖出去?”
那是一张粉彩工笔,细细勾勒了一只供奉在花几上的萱草纹青瓷梅瓶,微微地罩了石青。瓶口浮着一点薄薄的胭脂。
画面孤标傲世,亦暗暗带了一份妖娆艳丽。在一色金粉浮华的油画和漆画中显得格外突出。
这是两年前,他陪她到沧鞍进货时,他在角落里发现的一张画。
那时她还不认识李明。她以为她可以一直这样延迟下去,用不嫁这种途径来爱他,来向他表态。但这种形式被他否定,并且不止一次地否定。
爱这个字在女人这里是个动词,狂热、偏执、不假思索。但在男人这里,它是名词,被男人惯有的逻辑思维分析和归纳着。
这是对的,女人已经失去了头绪。如果男人再不加以整理,这个世界会秩序大乱。
她说:“你还爱我么?”
他说:“爱。”
那么,她已觉得足够。她觉得自己对于偏执的延续就有了交代,就有了她眼中十足的理由。
就这样,她依然谢绝很多亲友的热情介绍,婉拒不少优秀单身男士的追求。她想,死胡同没关系,她可以一条路走到黑。
她常常在天色暧昧的光景里站在这幅《青瓷》下,恭谨地膜拜着这幅画里的每一个笔触。
她暂时还不清楚画家通过这幅画想传达出何种信息。但她坚信这幅画里一定有某种隐喻,是古语中所言的静水流深。像一个夜花园,虽然外表安静,但在里面,合欢花开,纨扇流萤。
她说:“卖不出去就对了。”
李明无奈地点点头,又说:“早点关门,我们去看家具。”
在家居商城,她看中了一套写意印花的布艺对坐沙发,配着一个樱桃木的镂花矮几。另外还有一扇梨木仿古的画屏她也很喜欢。都是价值不菲的配件。
她说:“趁着打折,就叫车来运吧。”
李明说:“要不要再看看?”
她和李明说话,总是不到三句就开始不耐烦,“我时间多得很啊?画廊还要不要开?”
李明说:“结婚的东西,总是要仔细挑选。不要太轻率了。”
她突然间心血来潮,就想用这几件东西来考验他。
她把脸沉下来,说:“李明,我跟你谈到现在,从来没提过什么要求。今天我就是要买这几样。你自己决定。”
李明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眼睛,目光四处游走。停顿几秒钟以后,他把她拉到少人的角落。
李明低下头,话语断断续续:“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别急。”
她不说话,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李明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说:“其实房子还有十二万的贷款没还。我之前没敢告诉你。”
她拔腿就走。她不想再听他说任何话。
叁
她觉得自己总是这样茫然地、毫无目的地在街上奔走。无论是车水马龙的白日闹市,亦或是清冷萧索的暗夜街巷。
她在下班高峰期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匆匆走过。大风来时,桂花细小的花朵被纷纷吹下。一阵一阵,犹如乱雨降落。
她给他打电话:“我不想结婚。我真的不想结婚。”
他说:“我在准备一个会议。你不要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
她轻轻按下挂机键,在文化宫门口的阶梯上坐下来。
在他的面前,她总是会这样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些幼女的情绪,就好像在盼望父亲的一点垂怜。但他又总是会以他的人生经验对她循循诱导,似乎他真的是她的父亲。
夕阳渐沉,正好落在阶梯两侧造型独特的梭状扶手间,使得这个组合仿佛一只窥秘的眼睛。它寓意深远的目光在她的心肠里打马而过,并且易若吹尘地得到了结论。
她对李明说:“我们不要结婚了吧。”
李明急了:“你不要这样。钱我肯定会尽快还掉的。”
“这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她一时语塞。大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飘飘卷卷。
她在风中有了一种羽化而登仙的幻觉。她很想乘着这样的一场大风逃遁。除了现在的这个境地,去哪里都行。
母亲从屏芿来到了葛邑。那天晚上他们聚在姑姑家里。
母亲一直都没有说话,只是坐在灯下的一个小凳子上默默流泪。母亲向来是软弱本分的女人,对于她的婚事十分着急,但又不敢过多干涉。她怕她嫌她啰嗦。
她也没有说什么话,都是在听姑姑的训导。
“你掰掰手指算一下你今年多大的人了。现在这个社会,三十岁就是大龄女青年。你不跟李明谈,可以。你再找一个综合条件比他好的给我看看。
“他向你隐瞒事实,没错,这的确是一种欺骗。但你换位思考,他是不是怕失去你?是不是?啊?你不要一直低着个脑袋,也说句话。”
她们一直坐到深夜。她感觉这狭小房间里的氧气都被消耗殆尽,她呼吸困难。玻璃窗因为室内外的温差而蒙上雾水。隔着它,后山上的灯塔成了一团慵懒的光晕。
她觉得那一点光明离她如此遥远。她现在只是被重重的二氧化碳凶猛围困。
她最后说:“就这样吧,我跟他还是按原计划结婚。”
肆
结婚前一天的晚上,画廊迟迟没有打烊,她独自在里面整理。它可能要关张一段时间。
他下班后路过这里,在她门口按了两下汽笛。
她说:“下来喝杯茶吧。”
他问她:“方便么?”
她说:“都到了这个份上,没必要再偷偷摸摸的了。”
她恨透了这种感觉。
她给他沏了红茶。他们在藤桌前相对而坐。周围是小射灯暖暖光线里的绚烂丹青,面前是带着甜烂香气的茶烟袅袅盘旋。
她自知这种美感无法驻留太久,但她希望它尽可能地持续下去,让这样一道良辰美景作为她一份奢侈的陪嫁。
她说:“不是钱的问题。是我根本不爱他。钱可以赚到,爱是赚不来的。”
他没有说话。顶灯在他的眉骨下投射出浓重的阴影,她也看不到他的眼睛。
她说:“如果你稍微挽留我一下,我都会再拖延一段时间。虽然不可能无限期地延迟下去,但我会想方设法地去做。但是你什么都没说。”
他说:“我是为你好。”
她被他的虚伪逗乐了。她很清楚,当一个人说他是为你好的时候,只可能是为他自己好。
这种男人管用的伎俩从他嘴里深情款款地衍变出来,让他在她眼里相当面目可憎。
就像她,明明只是不爱李明,却借着房贷的问题做出婚姻上的推搪。他一定也是这样的,信手拈来一个听似言之凿凿的理由。
她扭过头去,与暗处的《青瓷》面面相觑。画面上轻薄透明的颜彩仿佛雾状的绡绢,把她柔柔地笼罩进去。
画廊里的空气变得模糊粘稠。
这一夜,仿佛封建时代的婚礼上,那只门槛前的小火盆。她嫁衣斑斓,凤冠霞帔地跨过去。回望时,来路上的景致在熊熊火焰里被焚为灰烬,化灰旋舞。
次日的婚礼,他没有来。
她是给他发了请柬的。她是推敲忖度着他心里的想法来的。这张请柬可以澄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往事在这种正大光明、郑重其事的邀约下烟消云散。
但他又没有来。这种行为实质上是对他们过往的一种维护。
他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她,我没有一个正式的身份参加你的婚礼。我们只是一对地下的情人。我还记得我们之间的那些事。
她在中途到内室换装。补妆很麻烦,所以她努力仰着头,不让眼泪掉落。
伍
她怀孕了,两个多月。她没和任何人说,觉得和其他人没有关系。包括李明。
这个孩子注定只是一个产物。因为毫无感情的注入,所以配不上结晶这样的词汇,够不上这个档次。但是伴随妊娠反应的逐步加强,她渐渐力不从心。
李明新的经济危机爆发的那一天,她本来想把她怀孕的消息告诉他的。可是她后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丢开他的手,说:“我不想和你说话。”
欲速则不达。李明为了摆脱房贷,在外面做枢纽——从很多亲友那里集资交给别人放贷,从中牟利。
那个人在三天前手机报停,并且迅速转移了葛邑所有的固定资产。李明断掉了和他之间所有的联系方式。他陷在沙发里,神色恍惚。
她独自去医院做了人工流产。关掉手机,在半路上买了一些甜食。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
局部麻醉下,她还是可以模糊地感觉到各种材质的医学器具在身体里来回穿梭。她努力抑制自己的恐慌。开始想一些他们之间的旧事。
他曾经说他在一根根抚摸她手指的时候,感觉到时光穿梭。好像并非人到中年,而是跃马扬鞭,折回到消失很久的青春时代。
她可以体会到他内心深处,有别于男性身份的细微缠绵,并为此动容。
她仿佛古时女子,穿着柳色一样鲜妍的衣服伫立在河岸。他也衣冠楚楚,穿过草长莺飞下的重重烟雨兜转而来。
她对自己这种俗套的臆想产生鄙夷的情绪。但她愿意告诉他,且不觉得羞耻。
他说他的感觉也不外乎如此。但是,娇嫩的事物总是容易被划伤的。比如婴儿的肌肤,初开的花瓣。他说这话时,脸上是罕见的伤感。
风声外流之后,上门来追债的亲友与日俱增。早上画廊只要一开门,就源源不断地来人声讨。生意根本没有办法再做下去。
她在家时,和李明不间断地争吵。随手抄起遥控器或者锅铲砸他。把他的衣服鞋子统统扔到外面。
最后的那几日,清晨五点就有人到家里来。强行带走冰箱、彩电,甚至拆卸空调和厨具。最强势的债主要求立刻房产过户。
画廊最终被盘给别人。她签完字走出去时,猛然想起什么。协商很久之后,带走《青瓷》。
她夹着它,在青天白昼的茫茫日光里迟迟行走。
她不想打电话给他。她自觉狼狈不堪,想维护最后那一点矜持和自尊。但是没有办法,她现在一无所有,无处可去。
他为她重新租赁了澜光公寓的房子。搬进一些简易家具后,他要离开。她从后面抱住他。
他说:“你别这样。”
她伏在他的后背上,神情绝望,“你这样到底算什么?”
他转过身来,说:“你要知道,现在不是以前了。”
他说完后慢慢走开,轻轻带上房门。
门外淌进屋内的那一线光的夹角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
陆
她在火车上给他写信。反复组织措辞,修缮段落,但总是觉得该说的都没有说,而一直在做一些无谓的铺垫。
她努力回忆他的面目,他们之间的点滴,却发现它逆行渐远,无法捕捉。
她在澜光公寓只住了一晚,就起行北上沧鞍。她想写一封信总结过去的几年岁月,但没有完成。
她也很清楚,他们之间注定是一场无疾而终。不能凭借这样的一封看似面目姣好的信改变它的性质。
她换掉手机号,试图在沧鞍白手起家,重操旧业,开办画廊。凭借过去的零星人脉寻求帮助,但都被拒之门外。
她不是一个世故圆融的女人,做不到涎皮赖脸与对方周旋。一一落败,只能默默离开。
回到租住屋,她发现房东的小孩碰碎了装裱《青瓷》的玻璃。她对孩子大发脾气。房东得知后请她立即走人。
她用胶带一点一点把几块主要的玻璃沾好,带上它重新寻找住处。
黄昏的大街上,人群穿流。红男绿女精心装扮,相携共赴他们华丽迷人的夜生活。儿化音在风里断续传递。她听着恶心。
一直走到邻近郊区的地方,发现远处就是田野,已经无处可走。这是晚上接近十点,北方大风的劲头足够裁切这个世界。
她放声大哭,竭力地把腋下的《青瓷》扔出去。玻璃和木框顷刻间粉身碎骨。她一遍一遍对着风口大声骂他。骂到扁桃体摇摇欲坠,几近断裂。
可是到最后,她还是只能打电话给他。
她很普通,女人的弱点她都有。健忘、服软、渴望停泊和依靠。电影里,那些独立坚强的女性,她想她毕生无法企及。
她说:“我在高速公路边上。前面是收费站,后面是田野。”
他说:“你听话,快点回来。”
她说:“回去干吗,你包养我吗?”
他说:“你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你是不是喝酒了?”
她说:“是的,我现在手里的钱大概只够买你手中的一杯酒。”
她挂掉电话,走上前,蹲下身,用木棍拨开碎玻璃。画倒一点都没有被损坏。青瓷梅瓶端端正正地立在上面。
她叹了口气:“真是作孽。”
他给她汇了十万块钱,不再与她联系。这很像一笔漫长的生意。她把自己的年华卖给他,他最后为她估了个价。
柒
李明来到沧鞍,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她。他把目前的情况以及他还清债务的计划告诉她。
她不置可否,自顾自做手头的事,留他一个人在一边絮絮说话。
李明说:“跟我回家过年吧。”
她不说话。但李明知道,她的沉默一向不是默认,而是拒绝。
她说:“今晚你先住在这儿,明天一早就回葛邑去。”
入睡前,李明伸过手来抚摸她。她打掉他的手,背过身去。
他们都整晚没有睡觉,相互聆听对方的鼻息。她想,她的前半生只有过两个同床共枕的男人,最后却都是同床异梦的恨。
第二天送完他回来后,她发现李明在枕头下留了一千块钱。她扶住墙,眼泪霎时落下。
沧鞍第一场大雪降临的时候,她买了回家的车票。她向这个年关渐近、忙碌无比的城市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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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商厦入口前金色的充气拱门,银行檐下大红的灯笼,机关单位门楣上迎风抖动的贺年横幅。都像是在欢送她。
李明打开门的那一瞬忘记了接过她手里的行李,只是努力地端详她。
她说:“看什么?把东西接进去。”
他一下子把她搂入怀中,并号啕大哭起来。
她把《青瓷》从包里翻出来,展开后满纸折痕。深深浅浅的沟渠相汇又分离,是日暮的穷途。
她把它平铺在玻璃台板下。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在她心里却类似于一种镇压,好像某个鬼怪被她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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