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他有时怀疑,桃姨就是母亲。她隐瞒自己的身份,一定是出于某个秘密。
这种想法通常产生于清晨或者黄昏。他推开阁楼的窗户,看到桃姨在雾气弥漫的井栏边汲水,或者坐在庭院的一角剥毛豆准备晚饭。她衣襟上的白兰花摇摇欲坠。
他猜测,或者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桃姨是背阴的女人,生他无名无分,又恐人言中伤,就冠以姨甥关系,在墟沟小镇上独来独往,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幌子。
遐想之中,桃姨在楼下喊他:“雨生,下来吃饭了。”
2
桃姨叫碧桃。这是一种花的名字。他记得,小时候家门口种过这种花。南风吹来,桃姨抱着他,一推开门,风就吹得花瓣飞落如雨。明朗甚至刺眼的春日光线让人产生抵达天国的幻觉。后来入学,填档案,老师问父母姓名,桃姨解释说他们都不在了,随即在格子里填写她自己的名字:殷碧桃,括号里备注称谓“妈”,笔触纤细如丝线。再后来,他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学习写字,算数,绘画。他害怕背诗,但有一句他背得顶熟,是诗人李商隐的句子——十二楼前再拜辞,灵风正满碧桃枝。他学会了,回到家里,一边在灶台旁踱步,一边念给做饭的桃姨听。桃姨不说话,只是回过头来微笑着注视她。她的目光温柔得像竹筒饭半熟时的清香。
从记事起,他的生活中就只有桃姨,桃姨的生活中也只有他。他们像一个宽阔的白瓷盘里盛放着的两枚珠子。
很少有人会登门造访。有一次他听见敲门声,立即兴奋地趿上拖鞋,踢踢踏踏地跑下楼开门,却是一个拄着竹杖的乞丐。他“啪”一声就恼火地把门关上了。桃姨在房里听见了动静,问他是谁,他不说话,继续回房睡觉。桃姨出去看了看。透过一线窗缝,他见桃姨替乞丐盛了一碗饭,又给了他两枚硬币。
桃姨为躺在竹榻上的他摇了摇蒲扇,说雨生啊,在这个世界上,各人有各人的苦处。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要去帮助别人。如果没有力量,也要有心思。向善的心,慈悲的心。
说完了这一席话,桃姨就下了楼去,湖蓝色的衣袂隐于暗沉的楼道。
他在沉思之中不自觉地哭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辜负了桃姨。甚至那天晚上,他们在庭院里吃饭,他一直避免喊桃姨,仿佛失去了喊她的资格。
但桃姨疼爱他如初。她带他去邻镇的集市上买布做衣服。其实她本人就在棉纺厂上班,完全可以像他同桌爱华的母亲那样悄悄从厂里带点布料回去做,可桃姨说厂里的布料太老气,而且这种行为也不好。“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偷偷摸摸,或者强行霸占,也许一时半会没什么,但将来有一天恐怕还是要为它付出代价。”桃姨说这话时,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追忆的神色。
他的个子长得很快,在同龄人里已经算高,基本都是坐在倒数三排。那些桃姨为他做的衣服,很多只穿了一季就不能再穿。
桃姨会挑选一个好天气,把这些衣服拿出来浆洗,一件一件地挂到晾衣绳上。他看到南方的天空莹澈如同泪珠。湛蓝之下,杏黄的桑绿的雪白的暗红的衣服像彩旗一样在风中飘荡。暮色四合,桃姨把犹带阳光暖香的它们收回来熨烫平贴,一件件地叠放整齐,用盒子装好,最后去邮局投寄。她说在遥远的山里,很多孩子到了冬天还只穿蒲草鞋。
童年对于他来说,是一尊不规则的容器。桃姨是这容器中的清水。无论落进来的是灰尘还是墨汁,静水都会让它们沉淀。
她为他的世界筛选,过滤,尽最大可能让他的生活皑洁清朗。
但他毕竟没有和这个世界断绝来往,他逐渐学会用常人的法则来推敲他和桃姨的一切。
3
不知道为什么,爱华有一天在课间百无聊赖地重述起她母亲的话,说落单的女人都形迹可疑。
他当时没有觉得怎样,只是埋头写字。过了两节课,越想越生气,怒火一节一节地窜到心口,突然一下拍案而起,用一种近乎辱骂的语气送还这句话给爱华:“你妈才形迹可疑。”
安静的自习课,这句话响彻年级走廊。不光全班同学都抬起头看着他,邻班也有人悄悄趴在门边观望。爱华城府尤深,当时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你别恼羞成怒啊”,等到班主任闻讯赶来的脚步声在门外匆匆响起,她顿时就蓄满眼泪嚎啕大哭起来。
他不想听接下来阴错阳差地指责,立刻夺门而去。
他也不想回家。人既然形迹可疑,家也就冠冕堂皇。
出了静谧的校园,渐渐听到喧哗人语,他才发现这一天是赶集的日子,形形色色的面孔在熙攘的街市穿梭。有人在路边杀羽翼斑斓的山鸡,鲜红的血滴入洁白的搪瓷盆。有人在套圈,套那些玻璃厂淘汰的缺胳膊少腿的芭蕾少女残次品。有人在卖花,硕大浓艳的魏紫牡丹密密匝匝地堆叠在一起,突然从花阵里钻出一个笑哈哈的小孩脑袋吓人一跳,是摊主顽皮的儿子。他仓皇不安起来,身边的人流水一般擦肩而过,带走了类似于白杨树叶那种唰唰啦啦得声响。他很快逃离了这个粘稠的地方继续往前走,越走越荒凉。
最后走到了山里。布谷鸟在幽深的竹林里定时鸣叫,日光落入山腰间的一泊湖水,树枝上留有探路人系扎的红绸,目及之处最远的地方是茶园,戴着蓝花头巾的妇人们正在采摘雨后的新茶。
他想,这时的桃姨,在做什么呢。沸腾的课堂风波是否又平息了呢。想着想着,他就困了,于是枕着书包,在一架草垛上沉沉睡去。
醒来时,苍穹辽阔,繁星满天,大风吹来山居人家带着草木香的炊烟。不远处的水塘边有人负手而立,潋滟的镜月波光为她的背影笼上一层淡极的哀愁。他揉揉眼睛,跳下草垛,向她走近。
“桃姨。”
桃姨转过身来,眉间并没有他预想中的愠色。她像素日一般的温润柔和,如璞玉之质。她说:“醒啦,那我们回去吃饭。”说完帮他扑了扑身上的草屑,与他沿着洒满月晖的山路回家。
一切都很平静。让他产生了战乱过后却闻不到硝烟气味的困惑。
回到校园后,班主任只是大惩小戒,叮嘱了几句要和同学和睦相处之类的套话。爱华也变得十分客气,帮他把书皮破落的两本题集重新包了个封面。同学都不再窃窃私语,窗外的阳光也很好。
他确定桃姨来过。课堂里留有她身上绰约的余香。
4
这件事过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胡思乱想。事情的真相变得无足轻重。他只要能一直和桃姨生活在一起,就已经足够。直到初中毕业的那个盛夏,那天的黄昏,一个穿着白衬衣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了家中的堂屋。
在此之前他和桃姨说好了,要和同学一起坐车去城里玩。中午上了车,开到半路车子抛锚,他们只好搭瓜农的拖拉机回到镇上。到家一开门,就目击了这么多年以来的第一位客人在与桃姨密谈。
男人和桃姨一样,第一时间从位子上站起来了。他站在葡萄架下看着他们,鬓角的汗水一滴一滴地滑落。男人看了他一会,向桃姨告辞:“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男人从他身边走过时,他脑子里电闪雷鸣,接着就有高楼大厦轰然倒塌的巨响。
他恨自己没有勇气凭直觉唐突地拦住他。但拦住又能怎样,难道还要继续冒失地发问。对方会不会以为他是一个疯子。
男人走后,桃姨开始洗手做羹汤,问他怎么又回来了。桃姨说话时并不看他,只是细致地处理着手中的食材。他不答,反问那人是谁。
“你不认识。”
“不认识才问的。”
“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很重要。”
桃姨把切成细丁的粉和豆腐倾入锅中,想了想,说:“是我们厂的厂长,他来找我……”
“你骗我。我放学的时候见过你们厂长,是个络腮胡子。”对实情的迫切之心使得他极不礼貌地打断了桃姨的话。
桃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丢下手中的活计,慢慢走到他面前,说:“那你觉得他是谁?我说他是我年轻时的情人,你信吗。”
“那不是应该在床上吗,怎么在客厅说话。”
桃姨翻手给了他一耳光:“你放肆。”
这是从小到大,桃姨第一次动手打他。他没哭,也没有顶嘴,顺着头所偏向的位置转了个身,回房间去了。
那一夜,九点过后开始下暴雨。他躺在床上,像躺在一艘夜航船的内舱里,而海水不断地往上涨,他将被海水淹没。他爬到老虎窗那里向外看。只有漆黑一片。
他自认为不是个贪婪的人,对物欲没什么追求。他只想自己是一个常人,像别人一样父母健在,家中充满欢声笑语。这不是过分的额外的条件。
他不仅不具备这些条件,就连反诘的权利也被剥夺。这无异于一个废人。
要一个四肢健全的人以盲的,聋的或者智障的状态生活,太强人所难。
他决定,这一次必须要从桃姨这里探问出究竟。他要的不是模棱两可,含糊其辞,他要原原本本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回答。
而这一次,桃姨没有再拒绝。一座尘封多年的花园,重门也就次第洞开。
那个男人叫边卫国。边,就是他边雨生的边。他们的关系,也就不用桃姨再尴尬地赘述。桃姨说她从来没有骗他,她确实不是他的母亲,卫国也确实是她年轻时的情人。
5
卫国到河南插队是在他二十一岁的那一年。碧桃因为家中有年迈的外婆需要她照顾,属于特殊情况,就被分到了离家不远的一个村里劳动。卫国临走前,几个好友在小酒馆里吃了一顿送行饭。宝珍见她吃到最后已经泫然欲泣,就劝道:“放心吧,到了那里,我帮你照顾他。我叫隋宝珍,你还不放心我。我向你保证,向毛主席保证,他走的时候什么样,回来的时候还是什么样。”
吃完了饭,其余的人各自回家,碧桃和卫国单独在河边走了走。宝珍临走前,手握喇叭学着领导的口气在后面笑话他们:“年轻人,要把对生活的热情转移到参加工作中来,要认清和处理好同志之间的革命友谊哦。”
卫国无奈地笑了笑,说:“没有你以后在她身边约束,管着她的嘴,还不知道要怎样啰嗦。耳朵都要起茧了。”
碧桃说:“啰嗦也要看对什么人。她对胡志强怎么不啰嗦,对孙贵平怎么不啰嗦。人家说,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是喜欢你,才对你说那么多话的。”
卫国皱眉一声嘀咕:“你说什么。”
碧桃撇撇嘴,低下头把玩黄书包的搭扣:“我说什么?我说她喜欢你啊。这么久了你还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
“所以说你呆啊。”
“我呆你干嘛和我好。”
“谁说我和你好了。”
卫国一转身抱住了跟在后面猝不及防的她:“还要谁说你和我好?我说你和我好就和我好。”碧桃大气不敢喘一口,只是挣扎,小声说:“你松手,堤上好多人的。疯了吧。”
卫国松开怀抱,又去牵她的手。碧桃没反对。
“我给你的那个包裹里,除了别的日用,另外有三块肥皂。一块是碱皂,洗衣服的。一块就是普通香皂,洗手的。还有一块是药皂,洗脸的,经常洗可以祛脸上的这些痘。你到了那里,买三只盒子分别装好,不要和别人共用。”
“你这不仅是小资产阶级的腐朽习气,而且还破坏革命同志的内部团结。到时候辅导员检查行李,肯定会没收的。”卫国顺手又想去挤痘痘,被碧桃打落:“手上有细菌,回头又发炎。史蒂芬老师说啦,这叫acne,很普通的。调理饮食,勤洗脸,很快就没了。”
说着说着,听到远处的钟楼敲了八点。碧桃说她要回去了:“外婆的药还没有煎。”
卫国说:“你忍心吗。”
碧桃问:“忍心什么。”
卫国说:“你去煎药,留我在这煎熬。”
碧桃又气又好笑,说:“都是和谁学来的这一套。快回去收拾行李,明天车站见。”
次日,碧桃如约送卫国上了火车。一别就是两年。
别,总结起来,应该是个象形字。左边是个“另”,右边是个“刀”,说起来,好像是切断与往日的联系,开始另一种生活,就此别过。
桃姨说,在提起她和卫国分别后的故事之前,想说说一些她和宝珍的旧事。
6
宝珍最羡慕碧桃一头垂直的长发。起风的天气里,她会约碧桃去她家,两个人搬来竹板凳坐在走廊下,她用一把桃木篦子帮碧桃梳头。
宝珍是自来卷。留了两小撮扎在脑后,像毛线球。碧桃劝她留长头发试试,或许可以像上海路咖啡馆的俄罗斯女钢琴师那样,卷发馥郁如绸缎。宝珍叹息道:“留过,不过不太像外国的人,倒是像外国的狗。”
宝珍梳着梳着感叹起来,说:“上天是公平的,你爸妈走得早,上天就用美貌和智慧来补偿你,最后还把边卫国的心也给了你。算是关了一扇门,又打开一扇窗。”宝珍说这话的语气已经远远超出了艳羡的范畴,更像是,嫉妒。
女孩子在闺阁里的心事是无需讲明的。它们是轻柔的,幽微的,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像细雨濡湿了燕子的翅膀,潮而温热。碧桃无言,宝珍也不再说话。日头的光影因为多云,在地上一阵一阵地隐现。
碧桃试着帮她介绍一些异性朋友。像广播站的小宋,个子高高的,白净斯文,架一副讲究的玳瑁眼镜,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唯一不足就是眼睛小了点。他们那天一起去爬山,爬完山回来,宝珍揪着他眼睛小这事不放,一个劲儿地编排:“他笑起来已经不是眯成一条缝,不是眯成零了,简直要眯成负数了,再使劲儿闭一闭估计就要长回肉里去了,太吓人了。”碧桃也就搁置了此事。过了一阵子,邻居家的发小从国外回来了。这男孩子不光眼睛大,五官也都好。宝珍和人家见了两面,又说:“我不喜欢他说半句话就夹一个单词在里面的派头。嘚嘚瑟瑟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当外交官的料。”碧桃有些生气,宝珍这样,不光是对她的朋友指指点点,也让她本人下不来台。
碧桃故意呛她:“做人也别眼高手低。边卫国一脸的疙瘩,我也没嫌弃他什么。人是人,不是螺丝螺母,没那么百分百投合的。”
这倒让宝珍有话说了,她如数家珍地把卫国的人品貌相家世特长分析了一遍后补充道:“这么能文能武的人,你如果不要的话,那就……”
碧桃拦腰截住,反问道:“我如果不要的话,那就给你对不对。”
宝珍耸耸肩,说:“我这么说了吗,我说你如果不要的话,那就太可惜了。”
两人良久无话,各自怀着心事在窗下坐着。
宝珍想,爱情这件事,得到是命,命中注定。错过是运,运不济命。
碧桃想,在这个世上,不喜欢是做减法,为一处不顺眼处处克扣,最后樯倾楫摧,空空如也。喜欢是做加法,那喜欢的人只要有一个优点,就能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源源不断,浑身上下处处是优点。她如此,宝珍亦如此,年轻的女孩子,概莫能外的。
雨后的过堂风里有茉莉和栀子的芬芳。珠兰用不了多久也要开了。
桃姨总结说:“宝珍是我做姑娘的时候最好的朋友,和家里的姊妹没有什么分别。如果我要知道事情最后是那样的结果。也许,我可以早早地为她放弃一些东西,而不至于,让大家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7
碧桃再次见到宝珍和卫国是在两年后的夏日。因为传来了一个晴空霹雳般的坏消息。
此前的两年,她和卫国只有书信往来,偶尔方便时通一个电话。尽管也有相思之意,却比原来在一处时的那种耳鬓厮磨要平淡了许多。期间春节,为着外婆想回老家过年走亲戚,也就错失了和卫国相见的机会。
那天午后,她正在替乡里的村民画近几年的产值对比图,隔壁来人说有她电话,有位边同志找。碧桃很高兴,大约是说他要招工返城的事,谁知事实却大相径庭。
卫国支吾了很久,碧桃也没听出所以然,隔壁的一位干事咳嗽了几声,显然是在提醒她不要占用电话太久,他们还有很多公务要用电话。
“说啊,怎么了。”
“你来一趟吧,电话里说不清楚。”
“那你也要说个大概啊,到底什么事啊。我也不是说走就走,要跟组织申请啊。”
“是宝珍的事。”
“宝珍?”碧桃这才觉得不对,宝珍和她最后一次联系是在年前,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宝珍怎么了。”
“她……怀孕了。”
碧桃本能地扣掉了电话,非常火速,就像拿一块盾牌阻挡羽箭那么火速。她在日头底下恍恍惚惚沿原路返回。途径炊事员们聚集的院落,隔墙听见她们在议论一桩邻县的新闻,和作风有关的,所以语言很暧昧。她觉得半空中有什么藤蔓类的植物在搔她的后脖颈,却又没有,只是幻觉。她回到房间后在黑暗中独坐,望着前方的小窗透入南方稀薄的光亮。无数种可能在心中一字排开,但她也知道这是欲盖弥彰。事情的真相只有一种,应该就是第一时间涌入脑海的那一种。不会有什么差错。
两天后,她从侧面了解到,宝珍已经有了八个多月的身孕。处分和批斗自然是免不了的,关键因为她咬紧牙关不肯透露对方身份,导致和父母关系破裂,二老一怒之下拒绝接她回家,任由她留在山坳里自生自灭。
宝珍对卫国说:“你帮我打电话给碧桃。碧桃不会不管我的。”
她坐火车到达河南是下午两三点的光景。等到坐汽车下乡,再转乘拖拉机到他们所在的那个叫“洞洞拐”的山洼子,已是黄昏时分。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是苔藓植物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浓烈气味。她一路行去,向当地的居民打听宝珍的宿舍在哪,很多人都避而不答,甚至露出恶嫌的神色。最后,她跌跌撞撞走了半日,在一间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苫补过的茅屋里找到了卧床多时的宝珍。
宝珍似乎一直在等她,情绪控制得很好,平静地说:“碧桃。”
碧桃眼泪簌簌落了下来。宝珍问:“卫国呢,没去接你吗。”碧桃说她联系卫国时,他正在县里开会,大概有五六天的工夫。碧桃不知道真假,想着,他也许是无颜见她。宝珍却说:“那大概就是了,前段时间他爸爸找了军区的人,说是要把他调到县里去呢。”
碧桃只觉惘然。宝珍抓过她的手伸进被子里。碧桃抚摸她的肚子,圆圆滚滚,像皓日下清新的山丘。碧桃问:“你为什么这么傻。你早点告诉我,我们还可以想其它办法,不至于落得这样人尽皆知。”
宝珍想了想,说:“这是他留给我的,是他和我的孩子,我下不了那个心扔掉。”话音未落,登时泪如泉涌。
宝珍说,他不爱她没有关系,有这样的一个小人会替他爱她,呵护她,与她血肉相连,长至树大根深。她知道这世界上除了他,还有无数种可能,可是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另辟蹊径。他是一条不归路,她愿意为他行到水尽之处,行到日暮穷途。
她如此说,碧桃也就没法再刨根问底。像是这些年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像是这一场飞来横祸到底是因为一场篝火晚会宿醉未醒还是一对单身男女雷池易越,这都已变得次要。在板上钉钉的事实面前,她们要做的只是筹谋接下来的生活。
宝珍说:“你带我走。”
碧桃说:“去哪,回家吗。”
宝珍摇摇头:“他们没原谅我之前我不想回去。”她说她查看了地图,在长江对岸,有一个叫墟沟的小镇离家不远,她想到那里去暂居。
“什么时候动身?要等他回来吗。”
宝珍思虑了很久,摇了摇头。碧桃领会了她的深意。
当晚,在收拾行李时,宝珍忽然腹痛不已,碧桃四处求援,却无人问津。桃姨说到这里,不禁感慨世态炎凉,一时语塞:“我们都是姑娘人家,一点经验没有,就那么手忙脚乱一团乱麻地,你早早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同样的,她也就早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屏住呼吸,用蒲公英种子临风飞去般轻柔的声音问:“她走之前说过什么吗。”
桃姨说:“她再三强调,让我带着孩子远离那里,远离卫国。说,组织上要为他分配了,他这么杰出,后面一定会提干,不能妨碍他,不能耽误他……”
8
后面的事,就像从水底游上来的锦鲤,面目渐渐清晰起来。
碧桃遵循宝珍的遗嘱,没有去县里找卫国道别,而是直接带着孩子回到了南方。她曾经试图去找过宝珍父母,但是自东窗事发起,宝珍母亲一蹶不振,大病一场,没过多久就去世了。他父亲也因为妻女双辞而终日积郁,几近疯癫,显然已自顾不暇。至于卫国那边,宝珍是交代过的,她不能违背她的遗愿去找他。再者,假如卫国果真有心,也不会这么久的时间不来一封信一个电话。她抱着孩子回到他面前,他是矢口否认还是借故推诿,碧桃还真的没有一点信心。
“那时候觉得,虽然只是三两年,但好像大家确实隔得很远了,好像一生一世都过去了。这是人生当中最容易发生变故的时间段。昨天还少不更事,今天就八面玲珑。以前再单纯,再美好,也都只是以前的事了。”桃姨说,她当时不顾外婆的阻拦和外界的流言开始了对他的抚育。外婆过世后,她离开了生她养她的故乡,来到墟沟。
“我一直忘记了给你起名字,一开始就叫你哦哦。到了第二年春天,一个雨夜,宝珍来托梦,说,碧桃啊,雨水这么好,孩子就叫雨生吧。她说卫国那一次亲吻她的额头,也是在一个春雨迷离的晚上。”
桃姨的声音越说越细,像是沿着小巷子走入了时光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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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迂回缭乱的描述中,父亲边卫国成了一个非常无关紧要的配角。他的自私和冷漠,她未着一字。这也许是因为,和曾经懵懂的爱情比起来,她更看重那段艰难岁月里备受拷打的友情。又或者,在孩子面前,无论如何,她都要保持底线,保持卫国作为一个父亲的尊严。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你没有经历过我们那个特殊的年代,可能听起来觉得突兀,可这就是事实,没法更改。”桃姨像绵丝吐尽后的一尾春蚕,疲惫不堪地卧入衾被之中。“雨生,桃姨累了,很想休息。你出去的时候,记得替我把房门关上。”
他在无边的黑暗和滂沱的雨声中静坐了片刻,慢慢地走了出去。楼道里浮动着雨夜的幽光。照桃姨的说法,父亲边卫国每年都会寄来一笔钱,在他十二岁因阑尾炎住院的那年还曾来到墟沟隔窗探望。那他为什么不走到他面前,让他仔仔细细地看他一眼。他并不会执意要求和他父子相认,他只是想好好地看看他的样子,以确认这个世界上,无论好坏,自己还有一个血脉相承的至亲。这点微弱的愿望,他作为父亲,有没有想过?有没有替他想过?
雨越下越大,他在这种不甘,屈辱,和心无所寄的空茫中进入了梦乡。
等到鸡鸣报晓,已是雨过天晴的又一个清晨。如同这十几年里的每一个清晨,他听到楼下传来浆洗衣服的声响,走到窗边,见桃姨绾着家常的发髻,穿着宽松柔软的衣服在花荫下忙碌着。发丝坠落,就用小拇指轻轻勾到耳后。邻家的白猫眯着眼睛慵懒地蹲在斑驳的墙头,翠绿的篱垣上缠缠绵绵的朝颜花在清澈的晓色中打着卷儿,近处的荷塘边蛙声渐起,远方的水杉林里亦有此起彼伏的蝉鸣遥相呼应。
这就是桃姨提供给他的生活。像是一帧素色的风景画。看似浑然天成,实则精心布局,不管怎样看待,都充满无限爱意。他在某种释然中,终于些微地体会到了她曾经说过的向善之心与慈悲之心。
此后,他和桃姨的生活一如往昔般平静安稳。他不负桃姨重望考上了知名的大学。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刻,他和桃姨一起,目光恭谨地遥望长天,长天之上,有故人的笑颜淡淡浮现。
入学前一晚,桃姨说:“上大学了,就是大人了。”于是她陪他喝了一点酒,酒后又缓缓上阁楼为他收拾行装。他于微醺之中看着桃姨渐老的背影,心有所感,登时跪于灯下,清泪潸潸地念起童年学会的诗句——十二楼前再拜辞,灵风正满碧桃枝。壶中若是有天地,又向壶中伤别离。
桃姨徐徐转身,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用袖口为他拭泪,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窗外又下起了雨,室内二人久久相依。
其实,桃姨从来就是母亲。他再也没有怀疑。
编者注:本文为#优雅,不是姿态#征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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