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与雨林
奚无声
2016-10-02 14:05

1

月亮很好的夜晚,我和朋友哆茜相约在甘露桥南岸的酒吧。

早在六点前,这里就已经聚集了大量的音乐爱好者。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落座后,我要了最简单的柠檬水,她偏爱甜食,点了一只精致的樱桃慕斯。

哆茜微胖,剪齐刘海,佩戴宽边发箍和圆框玳瑁眼镜,穿圆领花边衬衫。看起来,像民国时期中产人家的小姐。她喜欢北美乡村民谣。那些音乐轻快如春水,如春水上浮着的粉色花瓣。这和她带给别人的感觉是一致的。她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因为她还没有邂逅爱情。

曾几何时我也和她一样,整日与音乐为伍,像蟪蛄不知春秋。但爱情是骁勇善战的敌军,心底小小的城一旦失守,就会迅速沦陷。

恍神的刹那,酒吧里严阵以待的宾客们忽然欢呼雀跃起来——电视里的音乐节已经缓缓拉开大幕。

这一年的夏天,举办了很多届的殿堂级音乐盛会落户在一个南方沿海城市。

十九岁的那年夏天,也是同样的明月夜,他在皎光如水的中庭里对我说,他要带我去那里旅行。看海,看白色木棉,看高高的成群结队的香蕉树。我记得,夜风吹来,他额前的刘海和衬衫的衣袂簌簌抖动。

哆茜倾慕多年的乐队登场了,口琴声断续浮动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像灌木间稀疏的萤火。她微笑着欣赏他们的表演,即使远隔千山外水,也显得心满意足。

大家钟情的音乐人渐次登台献艺。有些看客听完自己偶像的曲目就悄悄离开。酒吧逐渐清冷寥落。哆茜问我是不是确定晏岛会在最后压轴出场。

旁边的一位略有年纪的客人无意之中听到了哆茜的话,也质疑,说晏岛已经过气了很多年啊。

我说他没有过气。他只是缺少一些新的发现,际遇,和选择。他爱他的音乐,他爱他的恋人,他心中有爱,不该被遗弃。

客人笑了笑,说我们做听众的只能评价他们的音乐。至于性格和为人,不清楚内情,外界就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我保持沉默,并未反驳。但哆茜心无城府,立刻挡在我的前面:“外人是不容置喙,但假如她是晏岛的女朋友呢。”

2

我是歌手晏岛的女朋友。当然,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就像他曾经在老家的小酒吧里驻唱一样,是一段遥远的历史。

我的父亲是机关公务员,母亲是教师,家教严明不必细说。酒吧这种场所在他们眼里和很多不良行为是划等号的。哆茜家则不同。她父亲经营着一个花圃,母亲开水果店,都是乐观开朗的人。他们会主动带哆茜去酒吧喝汽水,吃甜品,办小型的派对。哆茜喜欢音乐,他们也同意她跟随一个流浪乐师学习手风琴。

周日的黄昏,我们回到学校上晚自习。哆茜在车库里拉住我说:“你不是喜欢黑人爵士吗。今天下午,我听到了一个声音,简直可以和纳京高媲美。”

于是我生平首次违背父母的意思展开了一场属于自己的冒险。那天下雨,酒吧里在举行一个求婚仪式。一个笑起来憨厚如棕熊的黑皮肤男生向一个高挑的单眼皮女孩献上他的白玫瑰。周围有很多他们的亲友。女孩在摇曳的烛光里有些泫然欲泣。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幸福的新人身上,这恰到好处地掩盖了我对他的关注——在墙角小小的扇形舞台上,他半坐着一把朱红色的高脚凳,戴一顶烟灰色的帆布鸭舌帽,弹他的吉他,唱他的歌,为新人伴奏,丝毫没有喧宾夺主的意思。

他的头埋得很低,就像他的声音一样。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大概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年轻如他的男生会持有这样深沉富丽的嗓音。

那一晚回家的路上,雨已经停了,抬头便可见颜色匀净整洁如玉的夜空。烟花燃放后,湿热余烬里残留着疏朗的硫磺香,香气不知所措地飘散在微凉的空气里。大街小巷的水洼中都倒映着或明或暗的路灯,像是闪烁于地面上的星辰。

这座笙歌散去的夜城渐渐变得安静,而安静中依稀尚有衣香鬓影迤逦而行。我把车子骑得飞快。稍纵即逝的车铃串联起一条条悠长漆黑的弄堂。夜风温柔地吻着脸和眼睫,我情不自禁地微笑,好像自己已经认识了他,已经和他说上了话。

3

第二次光临那家酒吧时,晏岛不在。第三次,也不在。第四次,还不在。我鼓足勇气咨询吧台,他一般何时会来唱歌。服务生说他走了,不会再来。还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个理由,说晏岛的歌太低迷,老板怪他把生意都带得惨淡。

我问他去了哪里。回答说无非还是在哪家店里驻唱,反正那种没精打采的声音是唱不了热热闹闹的红白喜事的。

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跑遍了全城一切他有可能加盟的场所。无迹可寻。从最后一家西餐厅出来时,太阳已经很软很淡。暮霭沉沉,街道向晚,风尘与巷陌看起来都是不告而别的样子。

我筋疲力尽地爬上公交车,把头靠在窗玻璃上,开始思考到底要编一个怎样的谎话才能在父母面前把这荒谬的一天圆得尽善尽美。

半寐半醒中,邻座的人突然说了一声对不起。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这并非因为他的吉他柄碰到了我的肩膀,而是这声音我实在是太熟悉。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像一枚戒指失而复得。

后来,我曾告诉过晏岛,我说假如我没有再遇到你,我就不会再找你。我真的不是那种持之以恒一往无前的人,我太容易妥协和退缩。我相信命运,相信神只给了我们绝无仅有的一次交汇。

晏岛听到这话,单手骑车,另一手伸到后面来握住我的手。我们在暴雨将至前穿过那座六十年代的旧铁桥,仓皇抵达彼岸回到学校。

年,我已经到葛邑念大学,晏岛陪我一起从家乡远道而来。我上课的时候,他就在大江对岸的咖啡厅唱歌。

一直陪在我身边的还有哆茜。我们虽然专业不同,但是征得宿管的同意,调剂到了同一个寝室。晚上入睡前,我们头碰头小声地卧谈。

哆茜说:“你得劝劝晏岛,什么楼市开盘卖场酬宾之类的活动就别去唱啦。他那种嗓子怎么能这样撕心裂肺地喊呢。早晚会毁掉的。”

我惊讶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哆茜见我惊讶,也变得很惊讶:“什么。你不知道吗。那天我经过兴茂,看到他在路边唱歌啊。是商厦的十年庆典。我不会认错的啊,跟你们吃了那么多次饭。”

我陷入了沉默。哆茜叫了我几次,以为我睡着了,便不再多言。其实那一夜我整宿无眠。晏岛在想些什么我很清楚,这和我母亲那次来葛邑所说的一些话有关。

那天我带着便当去找晏岛,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说她临时跟同事的顺风车到了葛邑来探望我,问我在哪里。我说我在过江的公交车上。她说正好桥上太堵,她就不过来了,在那头等我。

到了之后问她具体在什么位置,她说正在和朋友喝咖啡,桥头往左拐,门口有一个木制花台的那家。

我立刻挂了电话打给晏岛,刚拨通就堵上了他的嘴:“你现在不用说话,更不要叫我的名字。你听我说完。我妈从家里来了,就在你那里喝咖啡。如果你看到一个烫大波浪颧骨上有小雀斑讲话时喜欢扶住额头的女人,没错,那就是我妈。现在她喊我过去。我没办法当着她的面把便当交到你手里。你待会自己到隔壁去取。看到我的时候,请装作不认识我,谢谢。”

等我到了咖啡厅,我才发现情况远比我想象得更糟糕。因为我母亲就坐在离晏岛最近的位置,而且她身边那位久违的太太是资深话痨璐璐阿姨。

4

我母亲喋喋不休的一席话现在我已经记不全了,但晏岛在旁边肯定听得很清楚。他的表情那么专注,我趁人不备向他使了好几个眼色劝他离开他都视若无睹。

母亲说:“你看璐璐阿姨现在好福气吧。姑娘留校任教,女婿海归博士后,坐在家里远程遥控都年薪过百万。你要努力向他们看齐哦。”

璐璐阿姨不徐不疾喝了口茶,说:“学得好不如嫁得好。我在校的时候成绩比你妈妈不知好多少。结果她嫁给你爸这样步步高升官运亨通的人,躺着也享福。我也到今天媳妇熬成婆才算跟她打了个平手罢了。”

母亲忽然沉下脸,问我是不是恋爱了。我抬起头看了看她,余光又在晏岛身上逡巡了一圈。显然他们都在等我的回答。

“没有。”

“那我怎么听说你恋爱了。”母亲继续诈我。

“听谁说的?”

“哆茜。”

从小到大她都拿哆茜当炮灰,然而我知道哆茜绝不会多嘴,于是放下了心。那天临走时,母亲一再叮嘱,她不反对我恋爱,但是对方一定得要是德才兼备的人。我知道,德才兼备约等于优秀,优秀约等于工作好,工作好约等于工作稳定工资高……

后来我给晏岛打了好多个电话,他一直关机。到了傍晚,他回了我短信,说就在我宿舍楼下。我跑到阳台一推窗子,看他身穿白衬衫和牛仔裤,站在老榆树下。我们沿着操场走了好几圈。

他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我说不知道说什么。他忽然很伤感地问:“难道我们在一起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吗。”我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东边的月亮就要升起来了,世界慢慢从橘红色变成水蓝色。晏岛说:“我没有家。一直流浪。除了唱歌没有别的本事。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可观的薪水。什么都没有。”

如果学电视剧里那些浪漫的情节,这时候的我应该说“你有我”,可是我太了解晏岛。他那么孤桀,自尊,洁癖,我母亲的那些话绝不可能消弭于我苍白的安慰。

只能说:“会慢慢好起来的。”他笑了笑,说是吗。

这之后,我们大概有整整一周没有再见面。电话和短信也都是仓促简短的。我歉疚,同时也很气愤。男生这样,未免太没有度量。自己如果真的岿然不动,外人怎么能够一举击倒。

那些例行公事一般的联络中,晏岛都说最近还不错,挺好的。他没有骗过我,我也就真的以为他安然无恙,根本无从猜想,他居然会像哆茜所说的那样南来北往辛苦奔忙。

5

最后一个离开的店员朝里喊了一声:“晏岛,记得切总闸。”晏岛应了一声好,嗓子如一面漏风的窗。我本来打算趁没人的时候好好质问他一顿,最后只是把便当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来,说吃吧。

晏岛也是有话但咽了回去的样子。他低头吃东西,看得出很饿。他快吃完时,我说:“以后别再唱那些演出了,削足适履不值得。”他没说话,最后的一口饭在嘴里嚼了半天。

他送我回学校,在空荡荡的桥上,他看着两岸阑珊的灯火问我,假如有一天他成为一个知名的歌手,可以有很多商演,可以赚到很多钱,可以办自己的演唱会发自己的专辑,那是不是就算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

我觉得这样的事太遥远,也不了解所谓的娱乐圈,就懵懵懂懂地说:“也许吧。”

也许就因为这个“也许”含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一个月之后,一档大热门的歌手选秀里,我和哆茜看到了晏岛的身影。当时我们正在食堂排队打饭。哆茜转过头和我有一搭没一茬地说话,她圆圆的眼睛突然越瞪越大,指着吊在半空中的电视机:“这个,还是晏岛吧。我不会认错的啊,跟你们吃了那么多次饭。”

我慢慢地转过身,见食堂的数十台电视机里都是持琴而歌深情款款的同一人,那海选的小房间沐浴在他轻轻的琴声里,似乎弥散着一股微光。周围有人怯怯私语,说好像看到过这个人。

我紧张起来,特别想离开,但是没有等到他唱完拿到结果又不敢走。挣扎了一会,我还是走了。我对哆茜说我不吃了,如果他没能晋级,回来就不必告诉我了。

回到宿舍我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等来了哆茜,却见她一脸愁云惨淡。她说:“很不幸地通知你……”

我比当事人还害怕面对失败,立刻打断她:“行了行了,别说了……”

“我还没说完。很不幸地通知你……晏岛他……晋级了。”

“那干嘛还不幸。”

“他要红了。你要被抛弃了。当然不幸。”

哆茜是逗我。我上去和她紧紧拥抱在一起。哆茜说:“真不容易。被埋没了这么久。”我也这么想。可是,没有那些黯淡打底,光鲜的色彩未必能跳脱出来。

此后整整一个月,我都陪在晏岛左右。帮他拿衣服,打热水,买食物。随他出入练歌房,录音棚,演播室。

我跟父母说,我在葛邑找了一份暑期工当作社会实践。他们表示支持,同时再三强调,切忌和社会闲杂人等过从亲密。我满口承应,又暗自窃喜,晏岛如果真的能迈开这一步,就再也不是社会闲杂人等了。

月底,我的美梦一举成真——晏岛一步登顶,拿下了全国总决赛的冠军。颁奖环节持续不断的掌声和喝彩中,主持人问他有没有亲友到场,他说:“没有亲人,但是女朋友在后台等着我。”全场顿时一片尖叫。

我听见了,第一反应是在心里骂他笨,那些结婚几十年的艺人都努力维持单身形象不断吸粉,他这才刚出道就灭掉一堆少女心中的灯。其次还有点惭愧,这样万众瞩目之下,他也不躲不闪,而我只是面对自己的母亲,倒能矢口否认,实在悬殊太大。

至于,最强烈的那种感觉,是幸福。幸福就是幸福,讲不出来的才叫幸福。

直播结束后,晏岛婉拒电视台的庆功宴,骑车带我去吃路边摊。他知道我喜欢那家的酱爆鱿鱼,他说让我一次吃个够。我问他难道不怕被别人认出来。他说:“不仅要认出我,还要认出我的女朋友。”

6

晏岛签了经纪公司,在沧鞍,他本人也要过去,因为公司有一系列的新人培养计划。而且在沧鞍,发展空间更大,机会也更多。去时他要我陪着,我说可以,不过你得再送我回来。

他也一口答应。公司给报销机票,但是我还是坚持要坐火车。我说:“火车慢一点,可以跟你待久一点。”

话虽这样说,可那天赶的最早一班车,上午五点就到了车站,一上车我就开始睡觉了。

醒来已经是正午,朦胧中我睁眼,恍惚看到他把手掌举在我眼前,为我遮太阳光。又要遮得全面,又不能碰到我,谨小慎微的幅度。我转过脸来看看他,耳朵碰到了他手指。他下意识地说了声:“对不起。”

我忽然就想起了我们在公交车上最初的偶遇。他大概也想起来了吧,这场景这么像。

我们都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对方,也不觉尴尬。

时光居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们都已长大。

回程当然是我一个人。人顶多活一个世纪,哪能这样你送我我送你。我给他发短信,说你要好好唱歌,好好工作。哪一天真的飞黄腾达了,可以不再来找我,但别忘了我。一边打字一边落泪。

晏岛说你这样讲的话,我立刻回去。

自身努力加贵人襄助,短短两年功夫,晏岛就红到发紫。资深乐评人交口称赞,说爵士因他得以复兴。评价不算夸张,否则商厦里大大小小的专卖店也不会曲风一致地抒情。

晏岛再忙,每晚都会给我电话。都是听到那头有人在叫他,我才恋恋不舍地说去吧。

有一晚,我们全宿舍都在看一个电影节的开幕式。晏岛是表演嘉宾之一。那天他唱的是一首刚发布不久的新歌,舍友觉得好听,开幕式一结束她就下载到电脑里循环播放。她那里还在放着歌,晏岛这里就给我打了电话。

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太奇妙了。除了哆茜以外,朋友们大概怎么也想不到,给我打电话的和刚才站在追光灯里的竟是同一个人。

父母那一辈的人就更想不到了,所以在我漫长的陈述之后,我母亲摘下了读报才会佩戴的眼镜看着我说:“你在说什么?我好像没太听懂。”

父亲倒是听出了一个大概:“要是假的,你得醒醒了,什么年纪了还在做这种追星白日梦。要是真的,你赶紧换电话号码。他知道我们家在哪吗。知道的话,我们还得赶紧搬家。”

不说喜从天降,最起码应该有点兴奋感吧,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他们大约都步入了更年期,已对一切失去激情。

晏岛问我汇报的情况如何。我努力笑出声,说:“他们都很高兴啊。女儿的另一半是个明星。”

晏岛说是吗。我立刻心虚起来。他身处最浮华的领域,每天有多少真话假话要从耳朵里筛过一遍。我这样的小把戏,露陷是迟早的事。

只是露陷的那一天来得比我预期的要快得多。我当时正在房间里小声接他的电话,母亲突然就闯进来没收了我的手机。我说你太过分了,最起码应该让我讲完电话。

“我以为你原来是在学校好好读书的,结果你和一个家都没有四处流浪的人厮混在一起。我以为现在的你正筹备着专业八级,努力朝着外交官的梦想迈进,结果你还和这种草根出身无病呻吟华而不实的人谈这种子虚乌有的恋爱。

“你太让人失望。别再跟我信誓旦旦地说什么爱情。你是了解他的过去,还是拥有他的现在,还是掌握他的未来。他跟你打电话的前一秒是不是刚刚和自己的女助理搂搂抱抱你知道吗。他发新唱片满地铁广告满街道灯箱的宣传资金是不是哪个富婆在背后赞助的你清楚吗。你还跟我大呼小叫。

“我听说哆茜利用课余时间考了二级建造师证书挂在别人的公司里已经开始赚钱养活自己了,你呢,你在忙些什么。我看你四肢也没她发达,头脑还比她简单。请你从今往后踏踏实实交一些真实本分的朋友。不想做下一个失联少女的话,就别再接触那些不良少年。”说完就砰地一声带上门,把我反锁在里面闭关思过。

那是暮春的午后。窗外偶有清亮的鸟鸣,室内因此非常寂静。我想起很多我和晏岛一直无法解决只能刻意回避的细节,慢慢地,就觉得母亲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比如那次晏岛百忙之中抽空回葛邑陪我过生日。在熙熙攘攘的嗣安路上,他墨镜口罩全副武装,我们哪里也不能去。不能去新开业的美食城吃东西,不能逛商厦,不能去游乐场,最后只能回酒店。只有在我面前,他才可以露出一张完整的脸。

我看着落地窗外沉落的暮色,说:“晏岛,你是属于我的。但仅仅只有片刻。”他也无可奈何,只能走过来从后面轻轻地抱住我。

晚间下楼,我想用公用电话打给晏岛,到了电话亭才发现我记不得他新换的号码。甚至连尾号到底是168还是618都不确定。

原来每一次相逢都只争朝夕,以至于容不下一点点额外的记忆。后来哆茜把电话打到家里:“你怎么回事,晏岛急得满世界找你。”

我说电话不小心丢到了水里,身份证又过期了,大概过一阵子才能补到卡。

哆茜问我能不能把家里的号码告诉晏岛。我想了想,说算了吧。

7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非常脆弱。关掉电脑关掉手机,也许此生就不会再有任何联系。我不知道哆茜对晏岛的询问是以什么样的理由搪塞过去的。总之接下来的日子,晏岛一直没有再找我。

事实上,我和母亲发生冲突的第二天她就把手机还给了我,我也一直保持开机,但就是没有等到晏岛的短信和电话。我很希望哆茜突然能来个消息,告诉我说晏岛托她带了个什么话给我。可也没有。

到了六月,回学校参加毕业典礼,公交车路过以前的咖啡厅,见门上刷了“装修停业”几个大字。我努力把头坑得很低,朝落地窗内窥探,只见一片狼藉。

过去的,是数千个日日夜夜。只是,时间长短并不能决定一切。以为固若金汤,以为好景无限,其实亦如风中烛焰一闪即灭。

再次听到晏岛的歌声,已经是七夕,我回到家乡开始工作,开始新的生活。那个晚会上,主持人要求每个歌手表演完毕后用一段话来致敬自己的爱情。台下观众对此抱有的热情比演唱环节还高。

晏岛目光炯炯地看着镜头,好像确定我就在镜头前迎接他的目光。他说:“假如我没有再遇到你,我就不会再找你。我真的不是那种持之以恒一往无前的人,我太容易妥协和退缩。我相信命运,相信神只给了我们绝无仅有的一次交汇。”他说完就匆匆离场,台下先是鸦雀无声继而议论纷纷。

我想,晏岛什么都知道。对于我身处的环境,对于我生出的质疑,他都十分清楚。晏岛也还是晏岛,孤桀,自尊,洁癖。今时不同往日,持有公众人物的身份,他更加高昂,意气,尊贵。他习惯了被簇拥,也就很难再弯腰。他习惯了纷至沓来,也就很难再主动寻找。

他的时间只能属于音乐而非爱情,因为有很多人在等着他的音乐,却只有一个人在等待他的爱情。

猜不透晏岛是怎么想的,在这之后的几年里,商业大片华丽空洞的主题曲,街头巷尾人云亦云的口水歌,不管好丑,他都唱。有几首迎合了听众的猎奇心理,也红火过一阵子,但大浪淘沙,很快就被新秀佳作淹没了。这种模式反复几个回合后,他本人也渐渐开始走下坡路。

哆茜说:“你有没有发现,你离开他之后他在自暴自弃。”

母亲说:“看到没有,看到没有,街边卖唱起家没有经过音乐学院科班训练的人到最后都是这样的下场。说不定过几天又会爆出什么新闻,说某某歌手吸食毒品被警方抓获疑因事业滑坡压力过大。幸亏我们帮你悬崖勒马哦,不然你的大好青春也跟着一起葬送了,还不珍惜今天的美好生活么。”

我表面上好像事不关己,但心里非常着急。这几年,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生活,是失去了高层的欢心,还是受到了同行的排挤,是才华已经上升到瓶颈,还是创作上陷入了僵局,统统不得而知。

焦头烂额的一个夜晚,我忽然来了一阵灵感,信笔写下了一首歌词。思来想去,把它投递到了他公司的邮箱。不久之后来了回复,说要和我签署版权协议,说晏岛将在音乐节的开幕式晚会上压轴演唱这首歌。

往日浅唱低吟,不问天气是阴是晴,眼波水光潋滟,眉峰山色空溟。今朝宿醉忽醒,枕畔无人杯酒已倾,才知江湖萍聚,别离也是一定。

人如风中来去两翼轻轻,留下蝶痕让后来者伤心。岂知远路也难行,终究是飘零。惟愿相隔千万里却有神在指引,孤独得荣幸,悲哀得太平。

你已不再弹琴,我也不能再听,起码留下余音,暗示我,麝鹿曾经走过雨后的丛林。

这是晏岛最后的一首歌。那次演出也成了他最后一次演出。

此后,他人间蒸发一般从乐坛消失了。

8

璐璐阿姨为我介绍的男朋友叫家明,像TVB电视剧里的名字。他比我高十五公分,寸头打理得很清爽,衬衫领口常年洁净并有洗衣液清淡芳香,全身没有配饰,所穿的系带麂皮鞋子们大体相似又有细微差异,像是某个牌子的系列产品。

他有时会打网球和高尔夫,运动鞋在他脚上也很好看。他在公司的职位是部门经理,买的房子是城西的经典楼盘经典户型,装修是长辈们青睐的中式风格。他开一辆常规的大众SUV,他的车子里放的都是《漫步人生路》等等老少咸宜的歌曲。

我有一次坐在副驾驶上,突发奇想问这个在我母亲眼中得天独厚的好女婿:“你听过晏岛的歌吗?”

“谁?”

“哦,没什么。”我想了想,又问,“婚礼上,咱们换戒指的时候,能不能让司仪放《麝鹿走过雨后丛林》这首歌当背景音乐。”

“好啊。你喜欢什么都可以。”

婚礼的那一天,花车经过我第一次见到晏岛的酒吧。伴娘哆茜立刻插科打诨,说该死的红灯怎么这么慢。

9

等到我鼓足勇气故地重游,已经是我和家明婚后的第三个年头。黄昏时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流动着夏季特有的栀子清香。酒吧内外都换了装饰风格,听说不久前刚刚易主,记得以前是暗色系的重金属,现在则换成了明朗清冽的地中海。

宾客们在对坐闲谈,把盏言欢。有些是工作之余来放松的上班族,有些衣着飘逸的看得出是自由工作者,当然,也有学生。像我当年一样,伸出柔软的触角,谨小慎微又满怀期待地打探外面的世界。

酒吧的尽头有一块黑板,上面写了一句话——我们总有太多顾虑,因而忘记成为自己。看起来,新老板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点了一杯果味鸡尾酒窝在角落里慢慢地喝。微醺中似乎听见熟悉的琴声在柔和的灯光中荡漾开来。一睁开眼,十年前那个身为少女的我就坐在对面,洁白而胆怯。我揉了揉绰约的眼帘,目光穿过幢幢人影,搜索不远处的弹琴者。

他剪短了头发,蓄起了胡须,脸上是而立之年该有的微微沧桑。少年人大概都认不得他,少年人心目中的他总是记忆里的少年,永不会老去,永远在歌唱。所以我知道,在我认出他的这一秒,我也不再青春,是握不住华年的女人。

他的低音和吉他融为一体。

来自这里,也回到了这里。浮浮沉沉,来来去去。这么多年,只有这片土地。初初见你,木槿正值花期。说说笑笑,欢欢喜喜。等到头来,不过还是离弃。

我们总有太多顾虑,因而忘记成为自己。一生中风景依稀,能经历多少传奇。不求做你最浓一笔,也怕淡到了无痕迹。

余生不争朝夕,弹琴唱歌下下棋。其实麝鹿从未停蹄,因为有人还在爱着你。

听到最后一句,我仓皇逃离了现场。回到家中,家明问我脸色为何不好,伸过手来抚摸我的额头看是不是发烧。我说我很累,只想昏天黑地睡上一觉。

又过了一些日子,我在一本餐饮杂志上看到晏岛的专访,他以经营者的身份接受记者的提问。

可他曾经璀璨的过去是很难忽略的部分,旁敲侧击之下,他还是透露了当年急流勇退的隐衷:“公司不肯解约,我就唱些很烂的流行歌,又可以赚钱,又慢慢往下跌。”

记者问为什么。他说:“假如我没有再遇到你,我就不会再找你。我只能回到这里,营造一个再度相遇的契机,等待一个再度相遇的奇迹。”

哆茜看完了整篇专访,目露惆怅,问我要不要和他见面。我避而不答,把刚刚给家明买的领带拿出来,问她花色如何。她凄怆一笑。

其实哆茜不知道,下班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去酒吧小坐片刻,在最后排的位置,听他弹琴听他唱歌。

只是我们的故事属于那段莽撞的蒙尘岁月,并且很早就宣告终结。而这样永不相见又日日相见,才适合接下来依然漫长的年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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