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回·如果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冬日的沙尘来袭时,沧鞍的整片天空都带着一种颗粒状的肌理感。
她要在六点半起床。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以内完成洗漱,早餐,租住屋的简单打扫,并且以最快的速度穿过斗折的胡同,到达最近的站台。如果顺利,可以在十分钟以内搭上七十四路公交。如果在穿过沧鞍市中心时没有遇上堵车,半个小时后可以到达工业园区。然后十分钟步行到她所在的玩具厂,十分钟在车间内换好工作服,八点钟准时上岗工作。
现在,她在站台上等公交。她看了一眼手表,是七点零六分。
她穿着样式略微落后、但有板有眼的羽绒服。已经很少有人再织围巾,费眼,样式又老套。但她脖子上钴蓝的元宝针围巾是自己手织的。
七十四路靠近的时候,一阵沙尘刮过来。她和所有人一样,并没有急着上车,而是把身体背对街道,先避过这一阵。在回过身来的这一刹那,她看到了这张电影海报。它镶在蒙尘的站台橱窗里。
《寒梅著花未》。
如今很少有电影再起这样拗口文言的名字。一是大众的审美文化水平有限,口耳相传之间不便于推广。二是意思不明确,吸引力不够,在商业化的大潮中难以叫座。
海报画面上是一座黑暗中的戏台,远远的,聚光灯照过来。光束下,身着清洁工服的女人在弯腰打扫。戏台上铺着的地毯是红色,女人的衣服是绿色,周围是滃染开的是大片黑暗。颜色上做了鲜明的对比。
演员的名字用了醒目的黑体罗列在最前面。导演的名字却是小小的纤细仿宋。但她看到了这个名字。
七十四路开走了。她没有上车。
那些同样在工业园区工作,但掩耳盗铃地用廉价的伪名牌和艳俗手袋把自己装扮成白领的女人蜂拥而上。站台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今天没有上班,她肯定要被车间主任记名,并扣除九十块工资。她必须找到附近的电话亭打个电话请假。因为无故旷工可能被辞退。这是她在沧鞍找了很久的工作。
她的内心风起云涌。就像眼前的巴士,出租,私家车,货车在马路上织构出的混乱交通网。因为反光,她的侧脸被幽幽地倒映在玻璃橱窗上。和海报交织在一起,成为层峦叠嶂的独特镜像。她知道她自己会在晚上去看这部电影。
因为是小影院,所以秩序相当混乱。她跟随喧哗人潮挤在狭小的售票窗前买票。然后掀起厚重的棉絮门帷,借助影场两侧幽暗的壁灯光芒寻找自己的座位。但似乎在这里,都是先到先得,她的座位已经被占。年轻的情侣在那里肆意调情嬉笑。她找了一个安静的边座。
观众陆续进场,电影已经开映。
这部电影讲一个叫西门的男人,和一个叫阿梅的女人。
第二回·那你应该知道曾经的故乡发生过什么
西门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到阿梅是在一个冬日的黄昏。
那天西门穿了一双裹着泥浆的咖啡色低帮皮靴,黑色牛仔裤的臀部因为长时间的摩擦扭揉而微微地发亮,上面的驼色夹克不知是自来旧还是确实已经穿旧。但头发梳得很整齐,用摩丝打过,清晰可见梳子的齿痕。阿梅在一边打扫卫生。西门趴在电影院售票窗口和售票员曹宇莉说话。
“这么好的片子,你不打个电话给我。”西门说。
“好片子多了,我回回都打给你,市长也没有这个待遇。”阿梅看不到曹宇莉,只能断续听到她的声音。曹宇莉自顾自地嗑瓜子,间歇腾出空来回答他一两声。售票员忙得时候,再多长一双手也不够用。闲暇的时候,连一双手都成为多余。曹宇莉就在这个时候嗑瓜子。她嗑出来的瓜子壳比没嗑的时候还要整齐。
“别啰嗦了,弄张。”西门更往下趴了一些,两条长腿懒懒地伸在后面。阿梅知道,西门所说的“弄张”的“弄”是“给”的意思,而不是“买”。
“你才少啰嗦,都像你这样,我就只能下岗,天天在家嗑瓜子了。”
后来西门把头伸进售票窗,贴耳对曹宇莉说了句什么。曹宇莉笑了半天。阿梅远远看见窗口里伸出来一张票。
西门接过来,迟疑了半天说:“我还要一张。”
曹宇莉猛地伸出一只手揪住他,夺回了原先的那一张票。大喊了一句:“滚。”
西门还站在那里不走,曹宇莉哗啦一下泼出来一捧瓜子壳。
阿梅只有借着打扫瓜子壳的名义过来劝阻。
她走到西门跟前,摘下口罩说:“你快走吧,她生气了。”
西门看了她很久说:“每次来,你都戴着口罩。原来这么漂亮。”他好像一下子忘记了刚才和曹宇莉的不快,微笑着转过身去,把手抄在上衣口袋里,轻快地沿着电影院门前的阶梯走下去,淹没在她的视平线下。
阿梅问曹宇莉怎么了。
曹宇莉还是马不停蹄地嗑瓜子,含糊说:“两张票。我掏腰包请他带着别的女人来看电影。我手欠还是人贱啊。”
“他是做什么的。”阿梅问。
“鬼知道。你在哪都能碰到他。地下商场里无照经营电玩城被查封。酒吧里也卖唱。前一阵好像做皮革买卖。最离谱的是他还说自己做电影啊。做电影?也不撒泡尿照照。”
西门第二次与阿梅的相见并非偶然,是他刻意安排的。
那天电影院放的是一部沉闷的港片。本来票售出去的就不多,影场里稀稀拉拉的人。深奥的台词和晦涩的表演让座下观众昏昏欲睡。很多人忍不住,纷纷提前离席。片子放到结尾处时只剩下寥寥数十人,其中还有几对情侣,不过趁着安静无人的氛围耳鬓厮磨一阵。剧终,影场里空空荡荡的。
阿梅提着工具进来打扫。
走到第五排,西门蓦地从座位下面窜出来叫了她一声:“阿梅。”
阿梅被吓到,差点失足跌下阶梯。西门伸手一把拉住她说:“不会吧,真吓到。”
阿梅甩开他的手:“结束了,你怎么还不走。找曹宇莉?她下班了,晚上八点才上班。”
西门又重新拉过她的手说:“别动,你的手相很好的样子。”
他把阿梅拉到影场一侧墙壁的壁灯下面,细细地观看她的手相,并且不时用手指沿着她的掌纹走向缓缓勾勒。她刚刚提水,手被冲得冰凉。他看电影时,手一直揣在衣兜里,十分温暖干燥。她感觉自己的手掌像一片冰封的大湖,他的热与光正在有效地化冻。她的领地一片破裂。她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狠狠地挣开他。
西门说:“你不相信。”
阿梅说:“我不是不相信手相,是不相信你这个人。”
西门和她在沉默中对峙了一会,说:“你小时候害过一场大病,过了大半月也不好,后来你外婆迷信,请人做法事,倒真好了。是吧。”
阿梅在他的话音中缓缓转过身来,略微动摇。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的本事,想要搭上一个女人,会有各种办法。这点事对他来说易如反掌。阿梅昂起下巴:“你接着说啊。”
西门双臂交叉倚在墙上,摇摇头,嘴巴夸张地撇成撑开的雨伞:“你不是不信我?那就算了。我走了。”
阿梅注视了他一会,点点头,开始拖地。下一场电影开映之前,她要把这里收拾干净。
西门当时很失望,他以为阿梅会像一般女人那样苦苦挽留,把手主动伸给他。他也不知道,尽管这个女人来自葛邑下面的一个偏远乡镇,却天生有一种沉着冷静。丝毫没有那些皮薄眼浅的打工妹进城时身上所携带的躁动不安。
他是油滑世故,但从不拆自己的台。他慢慢地走出去。
阿梅听到他离开的声音,回头跑到后墙扳起电源总闸。影院里一下子灯火通明。她想继续认认真真打扫卫生,但却始终静不下心来。
又是某一天,西门兴高采烈地跑到影院来。眼角神飞,仿佛外面不是朔风卷地的严寒隆冬,而是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
曹宇莉一见他进门就嚷出声:“对不起,票都卖完了。半张不带多的。”
西门头一回用蔑视的眼光在曹宇莉身上走了一圈:“你这一辈子也就只能和影票打打交道了。”突然又换回先前喜上眉梢的神色:“当然,你说的话也不错。还记得我前段时间跟你提的那部片子么。”
曹宇莉说:“什么片子。”
西门环顾四周问:“阿梅呢,没上班啊。”
“在二楼打扫呢,一会就下来。你说啊,什么片子。”
阿梅不在,西门不想浪费口舌,于是调转话题和曹宇莉说了点别的。阿梅提着扫帚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的时候,他故意扬高了声音:“你这破记性,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那部片子,有我一小股的。你刚才说的对,片子销到泰国,票卖得精光,半张不带多的。”
阿梅听到了他报捷的欢声,只是斜瞥一眼,暗自记下了他的话,又继续走到一楼影场打扫去了。西门却止不住自己的失望,以为她并没有为他的喜讯所动,
曹宇莉倒显得很兴奋:“真的?”
西门盯着她的脸冷冷地看了半天:“假的。”
事实上,确实有这么一部成本很低的小片子。西门有一小股,另外还给其中的一个很次要很次要的角色配了音。现在在东南亚那边上映。分得了一笔钱,还掉所有债务后还有丰富积余。这总算是他让入不敷出的尴尬生活有了一点点起色,他觉得可以为之骄傲。但是阿梅漠然的态度简直让他如置冰窖。
不过好在不是所有女人都像她这样的。
昔日因为他潦倒破落离他而去的那些姘头事实上还一直保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听到这个消息,自然纷至沓来,悉数返巢。西门一时间春风得意,购置新衣,带着各色伴侣出入门厅。阿梅当然会看到。他来看电影,身边坐着的女人一次一次地变换面孔。
曹宇莉每次看到他都想把他咬死。但是现在的西门今非昔比,曹宇莉也无可奈何。
偶尔电影散场,在转角碰到阿梅,西门就热情地向她介绍:“胡小姐,刘小姐。”阿梅也不躲闪,点个头,寒暄几句,默默离开,大方得体。他看着她的迤逦背影,觉得她简直可以用小时候露天放映的样板戏《沙家浜》里的唱词来形容——这个女人啊,不寻常。
到了大雪节气的那天,真的下特别大的雪,葛邑大桥都封了。西门进来的时候带进来一股浓浓的寒气。他本来是来找曹宇莉的,但是那天她休息。他就找到阿梅。
他们在电影院附近的一家火锅店里坐下来。
西门说:“现在又有一部片子可以做,还请我去参与策划。上次叫曹宇莉跟我一块做,她不肯,结果没得赚吧。现在你的机会来了,要不要一起。”
阿梅把手放到火锅边上取暖,不禁笑了起来:“开什么玩笑,我一个电影院扫地的,你让我拿出做电影的钱。”
“本来就是小成本。而且我也是东拼西凑才可以入一小股。”西门把一篮子青菜都倒到锅里。
“什么片子。”阿梅问。
“还是准备往泰国那边销的,他们喜欢看家庭戏。这种戏又好拍,又不费钱。”
阿梅说:“我想想吧。”
第三回·来时路过我华丽的窗
阿梅下班之后路过夜市。喧闹的地摊前,砍价声一片。她蹲在盗版碟摊前挑电影。天天在影场看免费电影,但她还是看不够。
阿梅从小就喜欢看电影,这个兴趣是外婆帮她培养起来的。小时候母亲要到县城上班,就把她丢给外婆。外婆喜欢看电影,常常背着她到镇上的小影院看。那里放的都是很老的片子。有时候还有默片。
外婆最喜欢阮玲玉的电影。看《神女》的时候深入浅出地给她讲:“这个阿姨很可怜的,她被人欺负,但是她很坚强,很勇敢。她和里面的人作斗争。”近朱者赤,阿梅也就喜欢上了阮玲玉,常常偷用母亲的眉笔,把自己的眉毛画成阮玲玉式的入鬓细眉。
因为喜欢电影,所以从故乡屏芿到葛邑来打工时,阿梅舍弃了很多轻松的工作,选择在电影院做清洁工。
她拾起一张碟,借着昏沉的路灯可以看到名字。是西门说的那部有他配音的电影。她跟老板谈价钱:“怎么卖。”
“十块。”
“别家卖八块啊。”
“那你去别家买好了。我只赚你两根香烟钱。”
“好啦,十块。”
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女人叫喊:“来了,撤。”地摊老板从她手里拿回片子,娴熟地卷起地上的蛇皮袋往小三轮后箱里一放,骑上就走了。
阿梅知道,城管来了。可是她还没有买片。她不知哪来的劲头跟着地摊老板的小三轮一路小跑。老板大概也是警匪片看多了,以为她是便衣。就直立着骑车,飞快地穿过大街。
阿梅只清楚自己一定要买到那部片。这种杂片,别家也不一定能买到。她就跟在小三轮后面一路穷追。
到天桥下面的时候,老板猛地一刹车。开始从腰包里掏钱递给她:“好啦,别追。给你罚款,不要叫我再到局里去啦。每次去,教训两句就出来,耽误我生意啊。一天卖几片碟,罚我这么多。”
阿梅愣在原地,然后笑出声来:“老板,我真是买碟啊。”
老板也愣了一下,笑得前仰后合:“买碟追这么紧。要哪一片啊。”
他们把大蛇皮袋在路边摊开。阿梅迎着路灯,细细地在里面找。他在一边抽烟盯梢,防止城管追过来。
阿梅找到了碟,要拿钱给他。
长满络腮胡子的男人把烟蒂往地上一掷,用肮脏的耐克鞋尖碾了几下:“不收你钱,大家交个朋友,下次给我带生意啊。”
阿梅硬是把钱塞到他腰包里:“收了我钱了,不要拿去买烟。整天在大街上闻尾气,吃灰,还抽烟。小心肺啊。”
“哎呀,你讲话真像我老婆。走了啊,下次买碟找我德哥。”
德哥骑上它的小三轮悠悠地消失在深冬的浓重夜色里。她听到他远远地在接老婆的电话。
“知道了,没啊,我今天一天只抽了六根啊。我让小九给你捎便当的,你有没有热一下再吃,一会又说肚子不舒服……”
阿梅站在原地,突然间涌出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葛邑的这个冬夜,灯火零星,好像也突然变得异常寒冷。新年就要来了,但她不想回家。她这些年只攒了一点点积蓄,她觉得回去太不光彩,不好意思面对家人。
这样一个电影院清洁工的身份,她到底又要停留多久。但是她没有手艺,没有知识,没有技术,只是单纯地喜欢电影。到别处,她又可以做什么。她一向淡定,很少出现这种矛盾的慌乱。可一旦出现,又会持续很久,在心中萦绕盘旋。
阿梅拂了拂影碟粗糙外包装上的灰尘,慢慢地往租住屋走去。那时街心广场的梅树正在小雪过后的月色里疏影横斜,浮动着渺渺暗香。
影碟机是房东家淘汰的。笨重又卡机,启动时有呼呼啦啦的声响。
阿梅蜷缩在沙发里,用毛毯包着自己,懒懒地看片。
看到某个小配角出场的时候,阿梅蓦地兴奋起来,其实是因为听到了西门的声音。一个日常相处的人突然奇妙地出现在一种非常大众化的媒介里,通常可以引起人的强烈兴趣。为了突出人物的气质,西门把嗓音做了微微的变调,更加低沉浑厚。
可惜这个人物和西门本人一点都不像。西门连他百分之十的痴情都不具备。但她还是因为这部戏,微微对西门有了一些好感。一是因为他配音的这个人物很讨人喜欢,二是西门确实有潜伏的才华。
片子看完已经是凌晨两点,巷子里没有一点人声。夜光氤氲在她的侧脸。她很疲倦,明早还要上班。但阿梅觉得值得,最起码对西门有了一点新的认识。
后来,她真拿给他一万五千块钱,换得一张西门手写的歪歪扭扭的条子。
阿梅说:“赚钱倒是其次,要是真能拍出一个像样的就好了。”尽管她这样说,但还是希望可以赚一些钱,毕竟赚钱不是坏事。她又低下头去说:“你这次,还配不配音。”她的声音很小,比雪落到地上还轻。
但是西门听到了,说:“有机会的话,会的。”他看着阿梅,用手走她的鼻尖滑了一下:“你很冷吧,我这次去的外景点羽绒服做得很好,帮你买一件回来吧。”
阿梅一下打掉他的手:“干什么你。”然后飞快转身跑回到影院上班了。
西门站在原地笑起来。他知道,这个大众化的方法已经微微试探到了她的心。
第四回·梅花是否已按时序开放
很久没有见到西门,阿梅只以为他还在外面为电影奔波没有回葛邑。事实上,他早就回来了。阿梅是在酒吧见到他的。
阿梅那天下班很晚。夜场电影的观众散尽,她收拾好影场,已经将近凌晨。阿梅在酒吧外边听到他的歌声。她最熟悉的就是他的声音。这样的冬夜,西门只穿一件薄薄的透视背心,在舞台上和一帮衣着裸露的女人勾肩搭背,纵情而歌。他唱完一曲,下边居然有很多人叫安可。多是女人,年龄不等。西门下台时,阿梅在他身后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阿梅跟着西门来到了他在城郊的租住屋。破旧的露天楼道好像还微微倾斜。铸铁扶手遍是红锈。壁砖零落的墙面贴满花哨的小广告。楼梯上到处都是果皮,包着鱼鳞和沾血鱼泡的塑料袋,还有梳成一团一团的女人长发。楼道里悬着的肮脏灯泡在冬夜北风中摇摇欲坠,让人恐惧它会碰到墙壁,砰然破碎。他们行走的影子就连同这模糊灯光在漆黑夜色中来回摇晃。
西门的房间同样陈旧脏乱。只是墙面上居然贴着连续玫瑰纹样的绮丽壁纸。这当然是上个房客留下的。和他成了滑稽的对照。
西门简单麻利地收拾了一下,给她腾出地方落座。
“到底怎么了。”阿梅问。
“骗子咯,让我筹钱给他,自己卷走。现在只能晚出早归混夜场,不然碰见熟人一定会逼我还债。我哪来的钱,只要不死掉就不错了。”
西门走到拐角,把脸盆里隔夜的脏水倒出窗外,又从暖壶里倒出半瓶带着残温的水,把头上的定型啫喱洗掉。阿梅看着他——眼睛里一片血丝,但胡子刮得很干净,大概是要在夜店出卖色相的缘故。
阿梅从口袋里掏出压扁的香烟,用手捋直,突然叹了口气:“那么喜欢电影,却注定要栽在它手里。”
她看到了,在他身后的柜子上码了满满一柜影碟。她走过去翻看,无数她没看过的法国和俄国电影。许多碟上他还画了招贴。寥寥几笔,言简意赅,却异常传神。玻璃台板下面压着一张照片,是他在一家影院的入场轻吻海报上的女主角。角落里有一册白皮书,里面是大段的对话,文字间有他用红笔标注出来的不同记号,边上还有一些作为注脚的词汇——气声,痛彻,唇微呡,歇斯底里,低沉喉音……是他的配音剧本。
阿梅回过身去的时候,眼前一片梦幻诡谲的暗红潮水。
那是一件猩红的羽绒服,只是在黯淡灯光下显得暗沉。帽檐有雪白的风毛,腰间有疏落几枝刺绣白梅,像仕女图里昭君身上的出塞服。西门提着它的两个衣肩,讪讪地笑道:“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件给你买的羽绒服,你穿起来吧。”
阿梅怔了一下,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阿梅脱掉外套。西门像古时的娘子伺候官人更衣一样,挨着她的身子为她穿起来。触碰到她的腰肢,他就抱住她,把头埋在她颈窝里哭泣:“只是想拍个电影而已。阿梅啊。”
西门的声音不像以往那样雄浑深厚,只是像一个孩子,或是一只幼兽。阿梅搂住他,手掌触碰到他的身体。她的手掌在他薄薄的纱质背心上缓缓蛇行。阿梅说:“你身上很冷。”西门呼出口腔里残余的温热气流说:“我在这个世界里,我怎么能不冷。”
她就只能来暖他。用她的皮肤,血液,粘膜来暖他。眼泪在他新买的大红羽绒服上湮开一片,仿佛暗河上流淌着血。在这个南方城市十年一遇的寒流里,他们只是一对深爱电影又同时被电影抛弃的人。他们这样相偎相依地取暖,等待最后的天明。
阿梅后来给了西门一张存折,里面是她和曹宇莉学炒股赚得的一点点钱。阿梅说:“就这些钱了,去把要紧的债先还掉。”
西门低下头:“我现在身无分文。你想清楚。”
阿梅说:“别拿我和你以前的那些人比。有钱就来,没钱就走?”
她是希望他能够振作起来面对现实的。但是不如人愿的事总是这样多。有天,曹宇莉对她说:“西门最近是不是又搭上什么人了。”
阿梅问:“怎么了。”
“刚才来看电影,和一个老女人一起。现在在二楼包厢喝茶呢。”
阿梅冲上去推开包厢的门。一个艳妆的中年妇女把腿搁在他身上。看到她进来,大声斥责:“你干什么啊。”
她在和西门短暂对视之后,又关上门笃笃下楼去了。
阿梅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西门就站在门口。
面面相觑良久,阿梅说:“对不起,请让一下。电影快散场了,我该工作了。”
西门说:“你不要乱想啊。她有些事可以帮我。你相信我。”
阿梅缓缓贴向他的脸:“别这么含蓄啊。直接说她可以养你就行。另外,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爱怎样怎样。早点把我的钱还掉就行。”她正要离开,又掉过头来:“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就不要用她的钱来还我。”
你相信我——这是西门对阿梅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以后,阿梅再也没有见过他。大街上,往来行人的衣着逐渐单薄,她的额头沁出细密汗珠,但还坚持裹着那件厚厚的羽绒服。楼下的火锅店也慢慢冷清,但她下班的时候还常常会绕道经过那里,她和西门在右手边靠窗的倒数第三排一起吃过饭。
春天来了,新年伊始。但她的心里挥之不去的还是上一年的冬天。
她就是这样一个认死扣的女人。她把一切都给了他,她现在由内而外空无一物。尽管她在这样浩劫不复的万丈深渊里依然心有余悸,但绝不后悔。她对他的逃避、胆怯、油滑抱恨。但她毫不怀疑他内里的善良、单纯、洁净。
大概她是投生的阮玲玉吧,碰上一个张达民,是命里的劫数。
一味的缅怀对于现状不能改善丝毫。阿梅对曹宇莉说:“帮我介绍一个对象吧。”
曹宇莉惊讶得差点把瓜子壳吞进去:“阿梅,哪怕真的相信太阳可以从西边出来,我也不能相信你会说这种话。”
相亲的时候,曹宇莉在一边热情地介绍。阿梅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曹宇莉帮着打圆场:“你别见怪,阿梅腼腆,不大说话,熟了就好了。”
坐在邻桌的是一对男女。看女方忸怩的样子,好像也是初次会面。男方倒是十分世故洒脱,滔滔不绝,天文地理,还拉过人家的手看手相:“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你小时候在姨妈家长大吧。你是不是喜欢养小宠物……”
她忽然端起桌上的茶水泼向邻桌的男子,愤然离席。
候鸟纷纷从葛邑这座南方城市往北边飞,阿梅也跟住它们的航线来到北方沧鞍。她决心与葛邑就此别过。她要开始新的人生,自己一个人好好过活。
她绝对想不到,那时的西门正在沧鞍拍一部电影。此前,他筹到了一笔钱,预备做短暂的告别,来到沧鞍潜心做一部关于他和阿梅之间迂回感情的电影。在这部电影里,他描摹一个为他倾尽所有的女人,讲述他们的往事。他没有告诉阿梅。他希望等到片子出来,给她一个惊喜。片子做后期的时候,他希望由阿梅本人来为剧中的女主角配音。于是回到了葛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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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宇莉仍然还是坐在她狭小的售票处嗑着瓜子,对他的到来视若无睹。
他说:“我来找阿梅。”
“走了。不干了。”
“去哪里了。”
“不知道。”
终
西门最终改变了这部电影的结尾。故事本来已经谢幕,但他现在亲自走到荧幕前,面对镜头说了一段独白——
有时候,以为什么都没有了,以为一辈子就要这样过下去了,但是上天眷顾啊,我遇见阿梅。故事呢,你们都看到了,知道阿梅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阿梅,我只是希望你会看到这部电影。知道我现在在找你。
阿梅,我爱你。
你相信我。
那一刻,坐在黑暗观众席里的她不由泫然。没有人在意,只以为她和普通的观众一样,情到深处,潸然泪下。
好评如潮的《寒梅著花未》让西门一举成名。昔日里久不联络的朋友都来电附会。他深谙这些嘴脸,只能换了号码。
阿梅拨打他的电话,是机械的空号提示。
阿梅到厂里辞职,做了工资结算。买了当天下午回葛邑的火车票。漫长行程缓缓磨着她的似箭归心。从月台上一走下来,阿梅就直奔电影院,眼前是一片尘土飞扬的拆迁景象。
最后兜兜转转终于找到曹宇莉。她摇摇头,西门没有再来找过她。
拆迁办倒是没有注意到这片城郊的老房子。西门昔日的租住屋还在这里。阿梅敲门后,开门的老妇人对于她的询问一片茫然。
她回到以前的住处,重新租了房子。房东说:“还是葛邑好吧。”阿梅点点头。
晚上逛夜市,阿梅在转角处再次遇见德哥。他说:“好久不见啊。要找碟,我来给你推荐几部。”他从一沓盗版碟里翻出几张,其中还有《寒梅著花未》。德哥说:“看过没有,新片,很好卖的。”阿梅把碟放在手里来回摩挲,一时心神恍惚。
德哥的电话响了,他对着那头絮絮说道:“我今天没抽烟啊。片子卖得很好啊。小九说了,他在长安巷帮我看到好的门面,租金又低。我到那边做生意,靠着家,可以烧热汤热菜给你吃,不用吃便当那么辛苦。我一会就回家,等我啊……”
她用手势跟热聊中的德哥告别,黯然离开。
回家路过街心广场。葛邑的梅花真是一年开得比一年好。北方的梅花都没有这么好的。她站到花树下,被它们待月而开的夭灼美艳笼罩其中。清瘦虬曲的枝桠薄荫洒满一身,寂寂幽微的香气轻轻地捧着她的脸。阿梅想,西门,这个时候你又在哪里。
她听见身后有人轻声叫她。“阿梅。”
阿梅一回身,看到西门披着月色在梅边伫立。阿梅此刻分辨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又或者是他们在演一场自编自导的电影。
“我知道你回家一定会经过这里,我在这里等你。阿梅。”
阿梅走过去,摸摸他的脸:“别说话,我怕一出声你又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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