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琴
奚无声
2017-04-05 11:58


陈美琴,女,汉族,1958年生人,普通群众。

上上周,她度过了自己的花甲大寿。

“其实才59,不过我们这里整寿都提前一年做。”陈美琴穿着女儿给她定做的玫红织金凤的唐装,手脚无处安放,显得十分局促。她喜欢黑色、灰色、暗蓝、褐色,隐入人群可以不被察觉,有安全感。但是女儿坚持让她在生日这一天“老来俏”一回。

所谓的60岁花甲大寿并没有多么隆重。宴席只有两桌,邀请的都是陈美琴的姊妹兄弟和朋友。陈美琴并不喜欢热闹。而且她的女婿在体制内工作,八项规定出台之后,除了红白事,其他任何宴请都不在许可范围内。

席上大家都喝了很多酒,陈美琴也不例外。散席后,她最小的妹妹陈美珍陪她回了家。她们回味着酒桌上的各色笑话,然后又慢慢地谈到了彼此的青年时期。

陈美琴一共兄弟姊妹四人,她行二,大姐是农民,三弟在外面做工程,小妹陈美珍是小学老师。

陈美珍劝她姐姐:“如果不打算让老李回来,也可以试着再找一个。”

老李是陈美琴在棋牌室认得的朋友,聊得来,合伙过了三两年,去年年底生了龃龉,老李搬走了,二人没有再联系。

陈美琴坚持认为,老李走后,她不会再找人。陈美珍说:“你和刘建国离婚的时候也认为你绝对不会再找人。可是你后来找了老李。”

陈美琴和刘建国是在2007年离的婚,也就是十年前。

陈美琴觉得自己那个时候还算年轻吧——人回忆过去,哪怕只是一年前两年前,都觉得比当今要年轻。其实,四十九岁,对女人来说,确实不年轻了。

当时也是一大家子人一起过生日,人远比现在要多。他们还没有老到惹孩子们嫌恶,也就是说,孩子们还愿意和他们坐在一桌。侄男侄女,还有刚刚出生不久的孙辈,济济一堂。

刘建国那一年给她买了一只金戒指。他们的生活并不宽裕,刘建国是厂里的车间主任,陈美琴那会儿在学校附近经营一家文具店。

陈美琴一面说他乱花钱,一面也很感动。

“中国人,尤其是夫妻之间,没有送礼物的习惯。其实哪个女人不喜欢礼物,不喜欢黄金,不喜欢首饰呢?”陈美琴说。

吃完了饭,陈美琴的弟妹因为丈夫这一年生意做得好,酒也喝得很尽兴,就邀请她们姑嫂几个去做足疗。刘建国酒多了,被他外甥送回了家。

刚到足疗店坐下,技师都还没到,陈美琴的电话响了,是早上预约的送煤气罐的师傅马上要到她家了。

她赶紧又穿上鞋子要走。弟妹和小妹陈美珍都拦住了她,说姐夫回家了,家里也不是没有人。陈美琴说你们不知道,他酒一多就睡得和死猪一样,人家敲门敲破天他估计也听不见。

打车回到家,在门外掏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陈美琴听到了里面传来一些动静。她一开始以为是师傅已经到了,但她并没有在楼下看到装煤气罐的车。

开门后,陈美琴怔住了——她的丈夫刘建国正和一个女人一丝不挂地在沙发上交媾。

“打啊,怎么没打?我打他,也打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反过来打我也打他。他看到那女人对我还手,也打她。后来我把那女人的衣服从楼上扔了下去,把她推出了门。”

刘建国穿上衣服也要走。陈美琴拉住他,说你不要走,把话说清楚再走。刘建国不讲话,脸红沉沉的。但是陈美琴确信他早就醒酒了。

陈美琴说你要走也行,你把东西收拾收拾,你晚上不要回来住了,你走吧。

刘建国没有听她的,就这么空着手出去了。

如果刘建国挑一个别的日子,如果刘建国之前没有送她金戒指,可能陈美琴还能生出一点宽恕之心。可悲的是,这一切接踵而至,颇为讽刺。

陈美琴坐到地上哭。她宁可坐地上也不愿意再去坐那个沙发。她实在是很想打电话跟姊妹哭诉一场。但是她极力地忍住了。她谁都没有告诉,包括女儿。

陈美琴并没有想到离婚。到了这个年纪的女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会离婚。大家也都会异口同声地劝:“朝孩子看看吧,都是有孙子的人了。”

婚姻无形之中被一些其他的东西绑架了,幸福本身反而被置之度外。隐忍好像成了必须掌握的技能,也是唯一的出路似的。

陈美琴认为刘建国也不会提出离婚——女人如果是为了顾全大局,男人则需要保护自我,他们离不开尊严。尤其是像他这样上班的人,同事多,朋友多,到这个岁数离婚,谈资的热度恐怕要在朋友圈保温很久。

更多的时候,她觉得,少年夫妻老来伴。一旦老去,孩子们并不能指望得上。他们要工作,要生活,要像当年的自己抚育他们一样去抚育儿女——孩子总比老人重要得多。那么能依靠的只有老夫老妻。

她想,如果真的和刘建国离婚了,她到老了靠谁呢?刘建国到老了又要靠谁呢?一个跑到她家的沙发上和她男人发生性关系的女人真的会嫁给他吗?他又是以真心对待那女人的吗?

出乎陈美琴意料之外的,刘建国真的向她开了“离婚”的口。

陈美琴记得那是元宵节,他们在小妹妹陈美珍家吃了饭,两个人一边走一边打车,那晚偏偏一个的士都不见,他们就一路走回了家。

走到小区附近,刘建国忽然说:“那我们离婚吧。”陈美琴当然是措手不及的,此前毫无征兆。他们两人在事发三日后就慢慢和好,而陈美珍家的那顿元宵饭也吃得很愉快。

一片懵然之中,陈美琴说:“我想想吧,只要你坚持要离,我不会拽着你不放的。”这就是变相的允诺了,像当初刘建国向她求婚一样,她也是不假思索地答应:“那好啊,我们就结婚吧。”

开春后不久,他们领了离婚证,陈美琴没有太多问题要问他。一直害怕走到这一步,可真的走上了这一步,也觉得没什么。

吃鱼,大多数人不会被卡住,但总有人会被卡住。他们就是被卡住的那一类。谁也不想卡住,而卡住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她一直心存一个疑问:刘建国难道真的是要和她离婚,再去和那个女人结婚吗?她有意没意地通过亲戚朋友的渠道打听,可刘建国离开单位后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这个问题后来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她在服装商场买裤子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女人,正在一家鞋柜站店。

那女人也看到了陈美琴,却装作不认识她,头刻意地偏去反方向。

陈美琴走过去,指着一款平底鞋,让她拿37码的给她试。女人说不卖。陈美琴说你凭什么不卖?女人说我想卖就卖,不想卖就不卖,你管得着嘛。

陈美琴说:“你当然想卖就卖,你连逼都可以卖,你有什么不能卖的?”

一场战争在所难免,打得鞋柜倒了好几排,最后好几个保安来拉才拉开。

小县城,丑事传千里,很快就有熟人听说了陈美琴在商场和人打架的事。小县城,巴掌大块地方,很快陈美琴又遇到了那女人。陈美琴这时候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赵湘。

赵湘头一扭要走,陈美琴说你别走,我问你件事。赵湘倒也没有拒绝。陈美琴问她是不是和刘建国领证了,赵湘笑笑:“他有钱还是有权?我头里那个开三四个厂我还踹呢,我要他?玩玩咯。”

陈美琴的一颗心落了地。刚落下来,又提了上去——那刘建国到底去哪里了呢?

过了有大半年。陈美琴女儿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归属地是天津。

一接通,那头是刘建国熟悉的声音。女儿当场就哭出来了,问他一走了之去了哪里。

刘建国安慰了她两句,说自己是出来做点小工程,又问了问家里的情况。女儿一一作答。

最后,刘建国问她能不能汇十万块钱给他周转一下。女儿顿了一下,说:“爸你知道的,我在家不管钱。”意思要和丈夫沟通一下,过两天给他答复。

十万块不是一万八千,她自然要与丈夫商量。丈夫说,十万多了点,可以先挤五万给他,就这五万也要尽快还,眼看着孩子要上学,要换学区房……

无奈之下,女儿又找了陈美琴。陈美琴听到了刘建国的消息很惊喜,问了一些女儿也答不上来的问题,随后又立刻取了一张银行的存款折给女儿:“你爸爸很少求人,一定遇到难事了。”

翌日,十万块钱准时汇入了刘建国的账户。女儿跟他发了个消息,说这里头有妈妈五万块钱。你离开她了,你不能再坑她的钱,她靠这个钱养老,你一定要尽早把钱还给她。

女儿觉得消息比电话管用,话听着只是耳旁风,字看在眼睛里能让人长记性。

刘建国回了一个字——好。

妹妹陈美珍说她傻:“大半辈子说没就没,人被他骗了,现在连钱也要被他骗吗?”

陈美琴想,就是因为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啊,同船共渡,同床共枕,她最好的时光都给了这个人,她留着的这些钱,不给他还能给谁呢?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让刘建国还这笔钱。既是因为给了他这笔钱,能让净身出户的他与自己之间两不相欠,也是因为这笔钱可以提醒他,他这辈子都欠她陈美琴一个说法。

转眼到了年底,陈美琴一直有意无意地问女儿刘建国回不回来过年。女儿说打过两次电话,没人接,大概是年更岁进的,太忙了。

陈美琴就想着,等吧,总会有回音的。可是一直到了大年二十九,刘建国的电话还是不通。陈美珍说算了吧姐姐,五万块钱买个教训,他连跟你离婚都舍得,怎么可能舍不得你辛辛苦苦攒的这几万块钱。

年三十的晚上,女儿坚持要过来陪她这个孤家寡人,陈美琴拒绝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不要被你婆婆说。你初二再回来,说不定你爸那会儿也能回来呢。”

夜里,鞭炮和烟花一直响,有声控报警的汽车摩托车电瓶车就跟着响。这么浩瀚的响声里,陈美琴还一直竖着耳朵听楼道的动静,她想,刘建国啊刘建国,外面风大雪大的,你就当真不回家吗?

等啊等,等到了年初四,这一天早上睡得朦朦胧胧的,女儿忽然打了个电话来,呜呜咽咽的:“妈,你不要太伤心太激动啊……我爸出车祸了……年前就没了……”

据说是一辆运输石材的大货车侧翻,他避之不及,不幸罹难。他的一切资料上都写的是单身,一直联系不上家人,新年又接踵而至,有所耽搁,故而噩耗一直拖到年后才从北到南骇人地传来。

去往天津的列车上,陈美琴显得很镇静。她不发一言,两眼只呆呆地望着车窗外。直到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尸首从冷库里抬出来,望着刘建国发青的脸,陈美琴才如梦初醒,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到整个人晕厥了过去。

工作人员把刘建国的遗物箱交给了他女儿,里面有他的手机钥匙和各类证件,其中有一张银行卡陈美琴很眼熟,开户行是他们老家的支行,户名是陈美琴,里面有六十二万存款,都是最近一年汇入的。

陈美琴以为这张卡早就销户了。

女儿翻看他的手机,在草稿箱里看到了一条短信:一个人在外面,要随时做好孤零零死掉的准备。美琴,钱是攒给你和姑娘的。你们好好过。

这笔钱女儿说不要,给陈美琴养老。陈美琴说我也不要,你们不要就先放在这里,我帮你们存着。存了六七年,老李出现了。

他们一开始就达成了协议,不领证,能过得下去就过,过不下去就散。在一起后,陈美琴常常盯着角落出神,老李疑心病重,动辄就要翻看她手机,问她外面是不是还有别人。

起初陈美琴能忍就忍,后来有一次,老李说胃疼,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忽然无缘无故指着陈美琴骂:“你他妈克夫吧,你头一个大概也是被你克死的。我要是疼死了也是你克的!”

陈美琴一把掀起被子指着门:“你给我滚!”

老李说:“好!好!好!”然后捂着胃蹒跚而去。第二天陈美琴买完菜回来,发现老李已经拿走了他的东西。有一台电磁炉是他买来的,也被他拿走了。

她打开厨房一扇吊柜门,里面供着刘建国的遗像。

她捂着潮湿的眼睛,心里想,拿走再多东西都没什么,他的死亡早就让这屋子显得空空荡荡。

从四十九岁到五十九岁,让女人真正迟暮的十年嗖地一下就过去了。

陈美琴还是频繁地想起刘建国。这不光是因为她对他的感情,更因为她身陷在她们这一代女人都难以挣脱的一种桎梏里。

她缓缓拉上窗帘,在幽微冷暗的房间里脱下那一身和心境极不吻合的“老来俏”,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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