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
奚无声
2017-07-28 18:18


1

他和青草在街心广场遇到她的那一晚,沉醉的春风犹如绸缎般挨个抚摸行人的肌肤,天上有大片流云迅疾掠过。

万家灯火把这座城池变成白昼,在夜幕逐渐垂落的过程中,好像完全可以踏进四十年代的歌舞升平。

他在很远处就看到她了。在广场的交谊舞人群中,她衣着鲜艳,风致嫣然。流丽茂盛的长发也跟着音乐的节奏随风飞舞,一切华丽如同梦境。

她看到他的时候,他轻轻地点了个头以示问候。她和舞伴耳语后,穿过起舞人群的衣香鬓影遥遥走来。走近时,目光落到他和青草十指相扣的两只手上。

她双臂交叉在胸前,笑出声来:“愣着干什么?介绍一下啊。”

他低着头,轻声说:“我女朋友。”

她的目光在青草的脸上紧锣密鼓地巡逻了很久。她仔细鉴赏了她的眼睛、嘴唇、皮肤、马尾辫和百褶裙后,喃喃自语:“年轻真好,总是瑕不掩瑜的。”

青草攥紧他的手。和他第一次遇见她一样,青草对她的气质产生了本能的抵触情绪。

2

他们初次见面是他来苏城发廊后的第二个月。

老板的余光刚刚瞥到她进门,就立即丢下手里的晚报站起来,说:“我说嘛,左眼皮跳就肯定有好事。”

她白了他一眼,然后把外套脱下来,熟门熟路地挂到洗头房外面的衣钩上。

那是冬天,她的小腿上依然绷着丝袜,高跟鞋的鞋面面积又小,远看是一片肉色。

她坐到椅子上,取出烟来抽。抬手时,手臂上的一小块刺青若隐若现。店里规定是不许抽烟的,但老板没有作声,他们也就没有作声。

老板说:“做个什么?大波浪?”

烟雾从她鼻腔里重重地窜出来,她说:“挖苦我呢?要三字开头的人了?”

老板向他招手。他走过来,站到一边。她迅速抬眼打量了他一下,问:“阿德呢?”

“他遇上贵人,做大买卖去了。”老板热情地介绍他,“你别小看人家,他在河婴做头是出了名的,我刚挖过来。”

她咯噔一声取下发卡,一头长发陡然倾泻下来:“烫坏了,我让你发廊变成尼姑庵。”

他为她围上围布,她顺势抓过他的手,看着他指甲里的灰尘:“这样就给人做头了?”

他洗完手,用手指细细梳捋她的头发,碰到她后颈的肌肤,她猛地战栗了一下——他的手指被水冲得很凉。

他没敢抬头看她,只是继续小心而缓慢地工作着。但他可以感到她被镜面反射后的目光正普照在他身上。用完药水上卷棒时,她嘱咐:“发根不要烫得太密集,梳头会痛。”他轻轻地应了一下,帮她重新安排发丝的布局。

等待成型的间歇,他拿了报纸给她。

她说:“不用。字太小,看得头疼。”

她突然对他的头发产生了兴趣,让他弯腰给她看看。她的手掌像海潮漫过沙滩一样拂过他的头发,笑着问:“你是天生卷发还是烫的。”

他说:“自来卷。很难打理。”

她说:“不识好歹,多少人梦寐以求都没有。”

她的指甲在他的发稞里轻轻游走。她微笑时,涂着艳丽口红的饱满嘴唇上飞着一线透亮的高光,仿佛鹤望兰的花瓣。

眼角有一点细细的皱纹,但也是安然不焦躁的样子。其实从她进门,他就认为她很美丽。那种凛冽而世故的美丽。

最后出来的效果她似乎很满意,对老板说:“你这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说着又转过身来对着镜子照了很久,察觉到他正看着镜中的自己,就目光扫过去与他相视。他又低下头去,她笑了笑,整装离开。

老板之后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被翻牌子了,珍惜点吧。知道她是谁的人?那是苏城的头号财神!”

后来她每周都来做一次头发护理,点名要他。他不在店里的话,她就坐在长椅上翻着画报等他。

做头时,她闭着眼睛与他对话。他本分口拙,只是安静地承受着她的嬉笑怒骂。他以他天生的敏感在沉默中判断,她不是坏人。

3

她指着远处载歌载舞的幢幢人影:“会跳么?很简单的,我来教你们。”

青草坚持不愿学,她就单单把他拉了过去。他的手掌在她手心里变得潮湿黏热。

她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他,说:“我又不会吃了你。”

她说“吃”这个字,用了很夸张的气声。带着木糖醇辛凉香味的口气犹如脱缰野马般从唇齿间挣脱出来,扑上他的脸。像草原上一场呼啸的风。

他初学,几次三番踩到她的脚。他一踩,她就不禁用力捏一把他的手。

后来渐入佳境,她明显变得很愉快。他看着她的笑容明亮激烈地在五官之间扩散开来。

她在他的手臂之下不断转圈,裙裾飞扬如同花开。跳着跳着就跳到了瑰丽而遥远的欧洲中世纪,是个什么宫廷里的舞会。

最后都跳得很疲惫,她就一下子扑到他怀里,趴在他肩头喘气。

他在茫然中感觉到,她的乳房在他胸前起伏,一时在黑暗中面红耳赤,最后轻轻地扶起她,说:“她还在那边等我,我要走了。”

她的兴奋倏忽之间跑得无影无踪,“这么着急回去干什么?上床?”

他又低下头去,双手在牛仔裤浅窄紧绷的口袋里不知该如何安置。

她的手指嵌入额前的发丝,深深地往脑后梳了梳,说:“去吧,她要着急了。后天不要乱跑,我去做头。”

回家途中,他和青草一直无话,最后是青草先开的口:“这女人谁啊?”

“顾客,总去店里做头的。”

“我请假从河婴跑到苏城来。你把我撂在旁边,跟另外一个女人跳舞?”

他不作声。

他们再次相见并没有等到后天。次日傍晚,青草想吃水饺,但是租住屋的厨房太小,自己动手做不太方便。

他到超市买速冻水饺时,她正提着大包小袋从电梯上缓缓下来,看到他就大叫他的名字,引得卖场里的顾客纷纷侧目。

他走过去,她把手里的袋子统统交给他,说:“帮我提到停车场。然后去我家吃饭。”

他说:“她还在家等着我做饭呢。”

“叫她一起来。”

他们还是做了水饺,耽误了时间,但是她说:“好饭不怕晚。”

他和面,她在一边拌馅。他回头和她说话时,她微笑着把手伸过来擦掉他脸上的面粉。

她说:“做头的时候手那么巧,做一回水饺这笨手笨脚就露馅了。看来‘露馅’这个词还是从包饺子这里来的哦。”

青草刚进门,她就笑着对她说:“你卡着点来的吧?饺子刚下锅,你什么事都不用做了。”

青草吃了几个之后就独自离席。也没打招呼,自顾自地开门走出去。

她缓缓放下手里的高脚杯,红酒在其中微微摇晃:“她看起来不太喜欢我。”

他说:“她就这样。”

“不喜欢我的人多了。但人生在世就是这么个过程——从来没有人喜欢你,突然有一天,一个人对你说他喜欢你,那就行了,那就对了。这个世界上就剩下我们两个,你喜欢我,我喜欢你,足够了。”

她喝了不少红酒,后劲下的语气兴奋又感伤。她开始掉眼泪,用手心手背反复擦拭,妆容统统糊掉了。剩下的水饺都没有吃,冷却后的饺皮粘连在一起,筷子一触即破,碧绿的馅露出来。

她在微醺中低头看自己的双足,说:“难怪一直不舒服,拖鞋穿错了,你左脚的那只是我的。”

他站起来,把鞋子换给她。她弓着脚伸过来,越过了拖鞋,到达他的脚面。她最终站在他的脚面上,够着脖颈,吻了他一下。

他没有和她做任何非分的事。她只是醉了,他把她抱到卧室,为她盖上被子,在去洗手间的过道里留了一盏小夜灯,然后轻悄悄地离开。

4

回到租住屋时是十一点。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完成洗漱。

青草没有打电话,没有发短信,没有留便笺,就这样走掉了。

她走后,床不再拥挤。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席间的每个场景,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中持续不断地放映。

他说:“干嘛呆在这样一个小公司做文员?他总能给你找到好些的出路的。”

她呡了一口酒:“大企业里,勾心斗角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自己做生意又要伤很多神,在家里歇着又无趣,这样很好。”

他又问起她感情方面的事,措辞谨慎,小心翼翼地。

她笑了:“你直说就好了嘛!”她说他现在在顾城,很少回来,旗下几家公司的重心要慢慢往北移。

她说:“真他妈希望他快点带着那些臭钱滚蛋。”他老婆原来还找过她,告诫她,如果一不觊觎他的资产,二来台面上过得去,大家就相安无事。

“你猜我怎么回她的?我说我从来不是凡事喜欢拿到台面上讲的人。而且等到他老得要清点遗产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这种烂女人一辈子只知道钱。”她点起香烟补充道,“当然咯,我也是烂女人中的一个。”

5

这一夜过去之后,她来发廊做护理。他透过里间的小窗子,看到她脸上挂着不似往常的笑意。

老板跟她讲:“他今天身体不舒服,没来上班。”

这自然是他教给老板的托词。他很清楚,他们不是一路人,不该走得太近。

她看上去有点落寞,慢慢转身离开。

她在门口看到了他的单车。

她踢翻它的时候,老板朝里面大声喊:“你还不死出来?”

在洗头间幽微的光影中,绵延的寂静让人窒息。只有花洒流水的淅淅沥沥声和搓揉泡沫的细微摩擦声。她闭着眼睛躺在塌上,眼珠动荡不安地在眼皮下来回滚动。他处于冥想,随着神思飞远,手里的动作就逐步缓慢起来。

她在阒静之中开了口:“我老是把一切想得太美好了。”

他不知道她是在独语,还是在向他求证。

像水滴挣扎出阀门,她的一小颗眼泪冲破眼角笔直地滑下来。他迅速用食指把它挑走。

她说:“水饺包得多了,都没有吃完。我把它们回锅煎了一下,晚上来家里吃吧。”

他说:“好。”

她住在澜光公寓的九层。这并不是一个制高点,但她说:“夜里醒过来,接着就失眠,站在这儿等着天亮。”

这片风雨变迁中岿然不倒的水泥森林,叫人看着终是心有余悸,因为一座风情万种的城池一定有一颗诡谲叵测的心。

桌上杯盘狼藉。他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她走过去,躺下来,枕在他的腿上。漆黑逶迤的长发像是一条黑暗的河流。

她在夜色中拉过他的手,用指甲轻轻搜罗他的每一条掌纹。

她说:“女人永远都是年轻漂亮的好,人也是头一回见面记得最清楚。就和食物回锅一个道理,外表浇上酱油再光鲜,里头却总不是原来的那个味道了。”她总觉得自己一身风尘,不能再自欺欺人。

他说:“不会啊。”

她开始轻轻哼唱一首歌。唱得很慵懒,有时声音还会瘪掉。但他觉得很好听,问她歌名。她说:“叫《花儿与少年》,原来有歌词的,但是忘了。”

总之就是描写了一段青梅竹马的爱情,是她喜欢的第一个男人教她唱的。但是现在,她不仅忘记了歌词,连他的样子也回忆不起来了。

那是一个大她十来岁的男人。她当时还不到二十岁,他在文工团担任指挥。他演出结束,她就到后台找他,也不说话,只是站在他面前低着头。

一旁卸妆的女歌手看出了端倪,笑着解围:“赶紧开解一下人家小姑娘,不要摧毁了时代的花朵。”

他说:“那就教我们的花朵一首歌。”

就是这首《花儿与少年》,花儿应该和少年在一起。尽管这不是歌词的原意,但是他希望她能明白。

在黑暗中想到这里,她轻轻地伸过手,抚摸身边这个少年的脸庞。

6

青草再来苏城时没有给他打电话。轻手轻脚地走进发廊,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但他那天不当班,她无意中听到了关于他的流言。

“你有本事也去勾搭啊,那是人家的本事,才来几个月就把她拿下了。”

“这种女人,大概一天没有男人都活不成。”

“他现在是逍遥。等人家从顾城回来了,难看的死相在后面呢。”

青草找到她的公司。

她冲进她的办公室,把她的桌上的文案全部摔到地上,拉过她的头发死命地往书橱上撞,骂她:“自己是个狐狸,不要带的别人也一身骚。那个那个比你大二十多岁,这个这个又比你小十来岁。老少通吃难道就饿到这个份上了?你晓得他现在的名声有多难听?以后人回来了,你想让他怎么死?”

她的额角开始流血,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解释和反抗。

她的同事来拉架,青草遥遥地冲她喊:“我不会和他分手的。就算我和他分手,你们也别想成!”

青草离开后,她努力地站起来,没有人上来和她说话。她自己从电脑桌的抽屉里东翻西翻找出了备用的创可贴,又把凌乱的头发微微拢了拢,最后在同事们的余光里提前下班回家。

晚上她到街心广场跳舞。没有一个舞伴在协调性上如她所愿,她就自顾自地在人群中独舞。

没有招式,没有套路,只跟着旋律和节奏走。手机在口袋里呜呜震动,她知道是他打来的,就轻轻地按下挂断键。他就一遍一遍地打,她最后拿起来接听。

“你在哪?”

“外面。”

“街心广场?”

“你不用来,你来我就走。”

她狠狠地长按挂断键,关机动画里的玫瑰花凋谢了一地花瓣,然后黑了屏。

她在苏城的万丈霓虹中不断地下坠,失去了方向。

她碰到了一个少年­——牛仔裤,帆布鞋,一头软软的卷发像春草一样在微风里招摇。

但她不再是花儿,她已经开到将谢了。恍惚中,她开始怀疑许多年前的那个指挥是爱过自己的,但是他不能爱,就把她轻轻地推开。

以前,她不能爱他,她还太小。现在,她又不能爱他,她已变老。豆蔻年华,美人迟暮,只要被剥夺了爱的资格,都是一回事。

7

他在她家门口站了一夜,她没有回家。

她也不再到他们发廊做头。

就这么失去了联络。

后来,他辞了职,在一个初春去投奔他西北的发小。刚刚抵达的那一晚,在当地的篝火晚会上,蒙着面纱的回族少女载歌载舞。

旋律在火光中回荡,他一时落下泪来。那是她曾经哼唱过的《花儿与少年》。

歌词是这样的——迎春花开放千里香,女儿家的心上起波浪。小哥哥呀,小哥哥呀,扯不断的情思长。

他在饮完当地美酒的微醺中没有听得清楚,最后那一句说的是青丝,还是情思。可是又有什么关系?是一样的道理。

也是在后来,她笔直乌黑的头发已长到很长。只有发梢还残留着那么一点大波浪的影子。她微笑着站在镜子前一点一点地修剪,这也是她,在向他做最后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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