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 人间春荡荡
电话那头的女人讲起话来都是用懒懒的气声。气流撞击话筒,传递到这头,就演变成了刺啦刺啦的裂帛之声。她说:“谁啊,什么事。”
阿宝说:“我是安康家政那边介绍到您家的佣人,现在能不能过来了。”
阿宝到宋家的时候已经是金灿灿的午后。
这是隶属于桂花巷一带的老房子。年深日久,家家户户的墙皮都显得陈旧粗糙,像鱼鳞病人。弄堂朝阴一面的墙脚腻满潮湿的青苔,像足藓病人。
在这样暧昧慵懒的时段,万物都因为阳光的抚摸而带着暖暖的杏黄色。但是她未来女主人那床晾在晒台上的被子是蓝色的。蓝得没有任何立体感,像从天而降的一枚均匀的色块。这样的蓝在午后缱绻胶着的暖调子里异常突兀。
因为被诱惑而沉浸到这块蓝色中,所以当阿宝按响门铃时,根本忘记了自己的动作,而被一串清脆的门铃声吓了一跳。
很久没有人来开门,她才发现门其实是虚掩着的。
贰 曲沼鸣鸳鸯
入夜,三个人围坐一张八人座大餐桌,这在阿宝看来有些空旷。她不知道在她没来之前,宋家夫妻二人是如何为这张餐桌布局的,是举案齐眉分坐左右,还是如同主客上下而席。但就一个下午的初步观察来看,在这样的家庭气氛里,无论如何,他们不会坐在一起。
宋先生说:“阿宝,你是哪里人。菜做得很合口。”
阿宝放下筷子:“我是小地方来的。您不会知道我老家的。”
宋先生说:“说说看呢。”
“我从青城来的。”阿宝嚼着米饭,面带微笑。
一直没有插话的女主人打了个冷战。
阿宝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只是低下头,不敢看她。这种畏惧从阿宝第一眼见到她就已经萌生了,并且不断滋长。
阿宝在午后推开那扇虚掩的铁艺镂花大门。它的黑色漆皮已经剥落到让人怀疑大门的原有色,以为本身就是铁锈红。院落狭窄,但因为没有堆放任何杂物而显得空荡。走廊下浅浅的排水沟被阳光灼炙到干涸,仿佛随时会崩裂,跳出一个石猴子。
客厅同样空旷,只有西墙的窗户下摆着一对落色的松绿布艺沙发,盖在上面的白色棉线针织帔子肮脏不堪。这样看来,它仿佛不是私人住宅,而是一条位于公共场所供客人分流行走的过道。
阿宝根本无从得知自己将面临怎样的雇主和生活,只好在这种暗沉氛围里敛声屏气。周围静极了,五彩玻璃窗下有细小的尘埃在微光里漂浮。她不知道这家人都在哪,不敢抬头,只是不断抬高眼珠在眼眶中的位置,四处游走打量。
“看什么呢。”
站在楼梯上俯视她的女主人突然冒出来的一声问话当然再次让她觉得惊悚。
阿宝打颤后抬起头来,搜索声源。
她就站在回旋楼梯绕转的中心,像镶嵌在海螺尖上的一小朵蓝色浪花。
她慢慢下了楼,藏蓝的软绸睡衣在脚步带动之下自由招展。
这是年过而立的迟宝莲,但在阿宝的眼里,她异于常人的年轻和美丽毫不逊色于妙龄少女。
“是南方人吧。”迟宝莲问。
“是的。您跟中介说过,只要南方人。”阿宝说。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行了。底层左手过道最后一间房就是你的卧室,自己去把行李收拾收拾。”
她刚要上楼回房间,又突然顿住脚步,回过头来说:“你叫什么。其实我最怕记人名,但不能老是哎呀啊地喊你。”
“我叫阿宝。”阿宝站在大门外流进来的日光里,身材娇小,面带微笑。职业让她的微笑成为一种素养。
宝莲僵在了那里,失色的脸孔上兀立着悲伤的眼睛。她幽怨地念着:“阿宝,阿宝,你叫阿宝啊原来……”
阿宝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怔忡。
男主人当时正在楼上盥洗室整理仪容准备上班,听到她们的对话,如同击鼓一般踢踢踏踏地走了下来。走到阿宝跟前时,脚步又变得异常迟缓飘忽。他还没有打好的领带在午后慵懒的过堂风里微微战栗,像一叶枯萎的吊兰。他问:“在我们这里,能不能麻烦你换个名字。”
女主人一边缓缓走上楼,一边说:“不用了,就这么叫吧。去去这楼里的闷气。”
现在,青城这个词又触犯了她。
宋先生却一下子兴奋起来,脸上浮出与年龄不相配的童颜神色,说:“我说为什么菜这么合口,原来是同乡。你住在青城哪里,桥西还是桥东。”
他们很快攀谈起来,如古诗里停船暂借问的萍水相逢者。而宝莲在短暂的失神后,再次用小铜勺慢慢地剔起那条糖醋鲤鱼的鱼籽来吃。
叁 黑水朝波咽
声嘶力竭的蝉鸣断续传进来。偶有一群阴翳倏忽越过地板,那是附近人家的鸽子掠过艳阳。
宝莲一边搭积木一边对阿宝说:“婆婆死了。癌症。这个家里就只剩下我和他。其实没有太多家务,我自己忙得过来,但还是要雇人,家里有人走动才会有人气。”
形态各异的木块在她手里层层堆砌,高楼的基座已经初现。
阿宝说:“您和宋先生怎么没有要个孩子。有了孩子,就不会那么寂寞,家里就会有笑声,有哭声。很热闹的。”
宝莲深深地看了阿宝一眼,一排睫毛抬起仿佛都能制造一场大风。她的脸上流转着追思的神色,她说宋先生最喜欢小孩子。还没结婚的时候他就积极规划着未来,规划着未来的家。时常盘算着,说要养育一对儿女。他想要一对兄妹,哥哥可以照顾妹妹。
他说过,他要努力工作,努力挣钱,可以买一幢大房子,这样就会有很多的房间。我们和孩子们,还有双方的老人都住在一起。大家每天围坐在一起吃饭,老人可以给孩子讲故事,孩子可以给老人捶捶背,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
说着说着,迟宝莲的眼波就变得潋滟起来,时间在这波光里领着她们逆流而上,回到十年以前。十年前的她一定比现在更美,更年轻。
那时,身材颀长年轻英俊的宋卫东提着行李从火车上跳下来,在接车的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远远地叫她:“阿宝,阿宝。”她穿着湖沼蓝的对襟上衣,在灰压压的攒动人头里微笑。
没错,她是他的阿宝。
没有什么比卫东每月从杭州到天津来看她一次,一声声叫她的昵称更让宝莲开心的。同在天津读书的同窗私下里问她:“宝莲,他每次来你们都出去干什么。吃饭,跳舞,还是看电影?”大家都觉得,卫东来没来,从宝莲的神采里就能看出来。
宝莲低下头微笑。恋人之间的情趣从来不是外人可以随意猜测的。它服帖柔软地蜷缩在每一个细节里,等到彼此的手指一触碰它,原本静止的发条就迅速飞转,继而爆破出绚烂烟花。就像她,在枯燥漫长的读书时光中听到他叫她一声,就已经是无比的欢喜。
卫东每次来都会带给她许多好消息。新申报的项目得到了批准和公费,又或是哪些知名的杭州老牌企业争相聘请授职。宝莲知道他一直优秀又踏实。相形之下,自己太过薄弱,没有丰厚的成绩与他相衬。
卫东也知道她的心思。
他捏捏她的脸,告诉她只要做好他的阿宝就可以,其余的事就交给他。他一直都记得自己的承诺,会创造一个完美的幸福家庭。
于是,她不再内疚,安安心心等待时机成熟,做她的新娘。
宝莲一点一点地摆布手中的积木,垒成高大华丽的城堡。
她说他们彼此的背景,家教,心性,容貌都是相当,没有任何阻碍。
但是恋爱和婚姻的过分顺利显然预示着其他部分会成为祸福相依这句古话的注脚。
新婚之夜,卫东说这幢房子他还背有一些外债。“不过你相信我,很快会还清。”他只要她赐给他一双儿女,然后再接过双方老人开心度日,让这个家得以圆满就好。
但是就是他这唯一的请求,宝莲没有完成。
婚后很长一段时间依然梦熊无兆。起初宝莲觉得是时机的问题,没有过分在意。到后来,掐准行事,仍旧迟迟不得迹象。她开始恐慌了。卫东把她搂在怀里,耐心宽慰她,说:“古人甚至把这些事当做一门学问。我们学历这么高,没理由学不会的。”她一笑而过,却还是心有余悸,私下里求了一些民间的偏方。
最后是在婆婆的一再坚持之下,他们走进医院。
体检时,冰凉的医学器具在她身体上如冰凉的蛇般绵延游走。它每走一寸,凉意就沿着血管更进一寸,最终抵达心脏,让她心灰意冷。其实早在受诊的那一刻,她就体会到,不管检验结果如何,她已经失去了某一部分尊严。
卫东接过检验单站在医院长廊的转角,仿佛对她有所惧畏,不敢走近。宝莲冲上去就要抢他手里的单子。卫东抱住她说:“阿宝,没事,我们可以去孤儿院领养,一样的,阿宝。”
这是他最后一次这么叫她。阿宝。
以后的时间里,卫东都是叫她宝莲。但这两个只相差一字的称呼在她心目中却是陡然的转变。爱人之间的亲密消失于无形,突然到来的端庄持重像是一座威严的石碑空降在他们的婚姻生活里。同所有石碑一样,在这上面,只有被悼念的历史,却看不到被描绘的未来。
她自觉不再收获来自他的感情,它陪同那个远逝的昵称一起蒸发。她从衣柜里拿出婚礼上朋友赠送的婴儿衣物——旧式的绣花虎头鞋,艳丽的蚕丝肚兜,欧式的细绒线睡帽。她的剪刀像舰船一般凌厉地在它们身上开出壮阔的航道。婆婆花重金打造的婴儿纯银项圈上的铃铛被她生生扯下来,散落一地泠泠作响。
卫东在家的时间变得更短。宝莲不知道,他在竭力安慰她之后还需要独立的时间去让自己冷静。他试图用更加忙碌的工作来淡忘这个婚姻的巨大伤口。但她以为他只是不再爱她。
她想起那个著名的水桶效应——水位只会停留到最短的那一块木板。作为女人最起码的底牌被撤销,她其它的部分哪怕再完美,也挡不住这个缺陷导致的爱情流失。
空荡荡的房子终日寂静默然。说,无疑是把痂块剥掉,再历经一次流血的痛楚与愈合的瘙痒。不说,显然带着掩耳盗铃的意味,是更加尖锐的讽刺和厉色的鞭笞。
这幢房子于是就保留着这种扑朔的气氛,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作态。
肆 桐竹罗花床
宝莲说:“现在你知道了吧。如果有孩子,这样的玩具怎么轮到我来玩。谁又会无趣到拿积木来消磨时间。”她把最后一块积木往城堡上一丢,哗啦一声,原先的壮丽顷刻间全部土崩瓦解。
阿宝怔怔地立在原地,在听宝莲叙述的过程中,她甚至没有敢做深一些的呼吸,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准备插瓶的白玫瑰也就一直持在手里。她根本无从想象,自己这个人海中一抓一把的名字对于眼前的这个女人竟然是暌违十年的一句情话,一声爱称。
她亦能体会,当一个女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自己身体的秘事拿出来讲,倒仿佛是如数家珍一般,她就已经彻底麻木了,对自己不再抱有任何情绪了。
阿宝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走到现在的这个年纪却没有任何衰老的痕迹。生育可以使女人步入一种松弛平和的状态。女人会因此老去,但同时收获另一种恬淡的美态,散发着母性的淡淡光晕。
她没有经历这样一个富饶的过程,年轻也只是面上的年轻。就像手里的白玫瑰,即使花瓣枯萎缩皱出褐色的纹路,依然余香荡漾。相反,塑料绢花永久不衰,却绝不具备花朵的质地与内核。
宝莲终日呆在家里,唯有周日傍晚会早早地赶去舞厅跳夜场。她不要卫东驱车送她。她不想他为她做太多额外的事情,这会让她自责,感到亏欠他更多。她也是贪恋沿途渐次展开的市井气息,贪恋一路颠簸走走停停的灯火美景。
这些都是家里没有的。但是她不能日日如此。她要花更多的时间呆在家里,守着他。她怕失去他。怕他在看不到她的时间里,就把她忘记。她的内心繁冗复杂,一如藤蔓纠缠。她不能对此分条缕析,只有选择偶尔跳舞,好做暂时的忘却。
周日卫东不用上班,贪这浮生一日闲。
傍晚他在书房阅读报纸。阿宝在厨房清洗晚饭后的餐具时,听到他在喊:“阿宝。”
“来了。”她把双手前前后后地在围裙上擦干,走过来。
卫东看到她,脸上的浅笑突然松懈下来,像一块布被熨瓶。他说:“没事,你忙吧。”
卫东放下手里的报纸。阿宝远远看到上面有深深浅浅的提纲图片和大大的头条。他看了这么久,一直还停在首页。
卫东看着眼前的这个正值韶华的女子。宝莲在她这个年纪与她是截然不同的气质。但她们共用一个名字。从她来的那一天起,阿宝这个尘封了十年的词汇在他的舌尖悄然激活。但这是完全没有陌生疏离感的,带给他飘零在苍莽江湖却又重逢故人的欣喜。
后来他其实常常不自觉地又这样叫宝莲。只是年过十载,她已经失去了答应的本能,只以为他有事要吩咐新来的女佣。他见如此,也只有错打错着,在阿宝咚咚上楼后给出无关紧要的琐屑叮嘱。
阿宝说:“宋先生,要不要预备宵夜。”
卫东摇摇头:“我说过了,不要这么叫我。你可以像宝莲那样,直接叫我卫东。大家同乡,不必拘礼。”
阿宝说:“您有多长时间没有回青城了。”
卫东说:“很多年了。我把我母亲接过来之后,老家就没什么可以记挂的了。我母亲去世后,更没什么回去的必要了。”
阿宝说:“太太是天津人,您是南方人,生活习惯应该有不少差别吧。”
卫东轻轻摇头,自信地说不会的,她处处都会为他考虑甚至做出改变。比如饮食,宝莲很早就学做南方的菜式。还有阿宝,要不是南方人,也不会得到这份工作。她的良苦用心卫东都知道。
只是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反而耻于表达内心的感恩。况且宝莲性格敏感多疑,任何言语都会被揣度,有的甚至被改编到面目全非。所以,敞开心扉的倾谈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奢侈。
阿宝看到他的眼里浮出迷蒙的沆瀣水汽,只是久久都未垂落。她一瞬间懂得了这个常在爱人面前故意炮制欢乐气氛的男人背后所隐藏的悲哀。
阿宝轻声叫他:“卫东。”
宝莲刚跳完舞回来,蜷曲的大波浪散落在颈肩。她扶着门框淡淡说道:“你叫他什么。”
宝莲一如他所说的,在经历了那件事之后变得敏感多疑,对很多事情怀有防备心理。同时本末倒置,留心诸多细节,反而对生活必需品敬而远之。
因为涉及隐私,卫东不好告诉阿宝,宝莲在那之后,对性极端排斥。她曾经用厚厚的踏花被包裹着自己,在楼道里赤足奔跑,只是为逃避他。
卫东听到她这样问阿宝,就站出来解围:“你不觉得她这样叫我会好一些么。”
宝莲只是斜睨着阿宝,冷冷说道:“不管怎样,我希望你摆清楚自己的身份。”
伍 晓云皆血色
这几天连绵阴雨,宝莲的肩周跟随恶劣天气陷入难言的痛苦。这再次让阿宝确认了她的年轻不过是虚假的幻象。宝莲也自嘲:“这一般是女人生育之后才会落下的月子病。我呢,不是红军也要长征,还尝不到胜利果实。”
阿宝说:“家里要是有备用药就吃一两粒疏散一下。”
宝莲的脸上忽然浮起莫名的淡淡微笑,说:“不用了,他应该还会记得。”
卫东确实是记得的,下班后他带回了好几副中药。苏木,黄柏,甘草,苡仁。
他对阿宝说:“她的体质特殊,医生叮嘱过,除了一般的感冒头痛之外,尽量避免服用西药。每一包药上面都写了剂量和煎煮时间,你按照方法拿到厨房用文火慢慢熬,好了就叫我。”
才刚交给她,他还是不放心,终究亲自下厨。
阿宝就看着大大小小的砂锅在他手中轮番上阵,灶头的细袅火焰跳跃着幽艳蓝光。他在一旁不时抬手看表核对烹熬时间,熟练地揭起一张张锅盖试探火候。
这个男人襟怀浩瀚,以自己不算伟岸的身体调节出恒温,给予这个家最舒适的气候。阿宝祈祷这些天赋异香的药材能在他们的婚姻中各显神通,溶蚀所有哀伤诡谲的过往。
同时,作为女人,她又对宝莲抱有十分的艳羡。这个已近不惑却依然儒雅迷人的男人从来不计较婚姻的天平在超负荷的砝码下沉重地倾斜到自己这一头,却在她身后倾注若干细致无声的体贴,即便她的身体抱有如此不可挽回的残缺。
但宝莲“摆清自己身份”之类的话言犹在耳,她也不过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并从他的举止里假想一些永远签收不到的幸福。
但是万事有了开头,想遏制住后续就难如捞月。卫东不在家的时候,阿宝如坐针毡。他换下的衣物带着特有的男性体味,让荷尔蒙得以具象呈现。洗漱台上,他的剃须膏香气滞留久久,好像有催情的功效。伴随他阅读晨报的烟草气息在阳台上挥散不去,如同编织了一张大网兜头捉住了她。
他上班后,阿宝害怕极了。这个家里到处都没有他,又处处都是他。
吃饭时,她眼前模糊一片。因为所有精神都聚焦在余光的部分。他夹菜,他吃饭,他低下头吐出鱼刺,他用餐巾擦拭唇上的余油。
卫东站起来时,她也不自主地迅速站起,问道:“您要盛饭么,我去。”
他有些惊到,说:“不是。我吃好了,回房间去。”
他上楼之后,阿宝埋头继续吃饭。但她这时的余光已经完全失灵,丝毫都未曾察觉到,边上的宝莲那种审度式的凌厉眼光正洞穿她的身体。
晚饭后,卫东到花园后街散步,宝莲把阿宝叫到楼上。
那时,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漆黑剪影犹如蔚然落照中一个深邃的窟窿。她背着手悠悠回转过身,逼视着阿宝,说:“你爱上他了。”
她居然没有用疑问的语气。她对自己的猜测有了十足的把握。
阿宝看着她,不说话。侧颊上风起云涌的红潮不知是被霞光渍染,还是血管中的液体达到了沸点。
宝莲说:“沉默就是承认。别害怕,这没什么。”
她步步走近,对阿宝帖耳细语:“你可以爱他,但不能让他爱上你。他不是你的。”
陆 死处悬乡月
阿宝的睡眠很浅,微微的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醒来。现在,宋母生前的房间里传出轻细的声响。她害怕是盗窃或是野猫,但她作为宋家的女佣,照看好这栋房子是她的职责。
她推开宋母卧室的房门时,宝莲幽幽扭过头来。
那时,她正跪在宋母的遗像前。洒满明澈月光的空荡寝室里,宋母梳着盘发的黑白遗像端正地供在长案上。其实从卫东英挺俊朗的面孔上,不难推测出这位老妇在世时的优雅姿容和强大气场。
宝莲跪在那里,轻声说:“阿宝,来,来啊。抱抱我。我有点害怕。”
阿宝走过去,慢慢地抚她的后背。
宝莲说:“刚才做了梦。是婆婆给我托的梦。她现在到了西方极乐,佛祖告诉她,宝莲断了宋家的香火,死后会受到责罚。灵魂不可超度,只能化灰飞散在三界之外。阿宝啊,我心里害怕。你说这可怎么是好啊,难道我永生永世都只能做一个游魂吗。”
阿宝轻轻捏她的鼻梁,这个举止在她老家青城的含义是告诉对方不要惊慌,可以抚慰对方的心灵。她说:“不会的,这都是老人嘴里念叨的封建迷信。不用去相信。”
她推开阿宝,手指放到唇前作出噤声的手势,别瞎说:“看,这里都是佛陀,都在看着我们呢。”
是的。在宋母的房间里所供奉的大大小小,神态各异的佛陀让人心惊。即使观者并非虔诚的佛教信徒。
床头柜上是一尊粉彩观音,大概年代久远,绯红已微有落色。壁橱上供着一面木刻罗汉,贴着寺院开光的金粉标签。阳台花几上的是一尊紫檀卧佛,后面居然放着一只小小的手绣靠背,大约宋母是希望菩萨也可以得到休息。床洞里是尊贵的白玉千手观音,足下的莲花座前搁着青瓷的小碗,里面落满厚厚的香灰。整个寝室因此而蓬荜生辉,宝相庄严。
这些都是宋母羽化前因为宝莲不孕的缘故,四海之内请回来的诸佛。她日夜参拜祷告,长佑菩提脚下。但在她临终前,宋家终究未能听到婴儿的啼哭。
宝莲说不仅如此,她在午夜梦回时也能听到卫东的梦呓。他口齿含糊地说:“其实我更喜欢女儿,会长得跟你一样。”
“阿宝,那么多年了,这个问题一点都没有淡化。”
阿宝说:“别难过,你也不想这样的。”
她突然狠狠地钳住阿宝的手说:“阿宝,你帮我一个忙。”
其实在那时,阿宝已经隐约预感到一种不祥。但她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听着宝莲把话说完。“阿宝,你如果真的爱他,就为他生个孩子吧。只要你同意,孩子一出生,我就和他离婚,离开宋家。成全他就是成全我,你一定要答应我啊。”
阿宝不说话,只是和她在月色中彼此端详。空气也不再流动,万物都静止为沉默的拐点,用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姿态隔岸观看这蹊跷事态的不明走向。
阿宝在三天后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在这三天里,她自觉已经走完了一生。所有问题,包括以前涉及到的困惑和新萌生出的疑问,都在这三天之内逐一破解。她还没有结婚,也许会循规蹈矩地沿袭乡村女孩的方式,和一个陌生男子相亲,见几次面就敲定一生。
她也没有恋爱过,无从猜测今后遇到的人是否只在乎爱与不爱这一话题,其它的爱情附属品会不会在某一天横拦在两人之间,成为难以逾越的鸿沟。
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卫东这样的男人不会给她此种费解的难题。他眼里的爱情简单纯粹。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爱上自己,但她注定爱上这个男人并为之付出。她毫无怨言。
窗外闪电乍现人间,天地明亮皎洁仿佛白昼。亮与暗频繁的更替犹如荆棘道路所通向的无常命运。雷声常常在沉闷处裂开一声亮堂的巨响,像一只突然伸出的手抛下未卜的祸福。阿宝平躺在这座大宅主卧的大床上,一双枕头遍布着宝莲和卫东味道。
闪电把她的侧脸轮廓以清亮的光线描摹出来。
卫东应酬完拖沓的饭局后,深夜迟归。尽管雷电交加,他的汽车停靠在巷口的声音她还是听见了,因为她一直在等这个声音,仔细把它从大作雷声中分辨出来。
宝莲离开时说:“无论如何不要说话。一定要记住。”
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脱掉衣物,到盥洗室冲凉。
他以为她已经入睡,轻轻地掀起被子的一角躺进去。他碰到她赤裸身体的一刹,甚至怀疑自己依然沉浸在筵席未尽的醉意中。但这是真的,她赤裸着躺在床上,肌肤还是记忆里少女般的紧绷。他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感动,为她这些年来第一次的主动。他叫她:“阿宝。”
她真的很想答应,但她不能出声。他也不是真的在叫她。咫尺相会的这一瞬,彼此又分隔遥远。她只是搂着他,怕这种阴差阳错的短暂欢乐会不翼而飞,遁逃无形。
他一声一声地喊她:“阿宝,阿宝。”她想,他们恋爱时,他是不是就这样声声呼唤,情如啼血。如果那个时候,他遇见的不是宝莲而是自己,现在的宋家是不是真如他所说的那样,父慈子孝,儿女绕膝,其乐融融,天伦永在。
他睡着后,她悄悄地下了床。她在这幢空荡住楼的每一个角落来回逡巡,寻找宝莲。最后出了门,在弄堂尽头找到了她。雨水已经把她冲洗成一条单薄的竖线。
她们抱紧彼此,抽泣的身体相互撞击。眼泪被雨水吞噬。
一切仿佛风过春池,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柒 腰衱珮珠断
卫东每天依然如常,叫她:“阿宝。”
“阿宝,晚饭后给茉莉浇点水。”
“阿宝,阁楼要打扫一下了。”
“阿宝,今天中午的汤做清淡些。”
就是这样,阿宝依然只是宋家的女佣。卫东永远不会得知他与她共枕的秘事。
宝莲却很少再让她做繁琐的家务。她在静静地等待她的消息。
阿宝看着卫东在这个家里进进出出,目光从未在自己脸上逗留。每天上班前嘱咐她:“宝莲起床后,你一定要记得再把早餐热一热。”晚上回来,在大厅里碰见,问她:“宝莲睡了没有。”然后踩着虚步轻声上楼。阿宝看着他的衣角淹没在转角处的黑暗中,一时潸然泪下。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很久,宝莲的目光落在阿宝的小腹上,语调玄秘地问她,怎么样。
阿宝摇摇头,继续做着手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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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饭时,她突然笑着给他夹菜:“宋先生,多吃一点。以后恐怕就尝不到我的手艺了。”
他们夫妻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的碗筷。卫东疑惑问道:“怎么了,阿宝,是我们哪里照顾不周。”
她摇摇头:“不,我只是家里有些事,需要回去了。”
卫东说:“那忙完了再回来吧。”
阿宝忍住眼里的泪意,说:“不是的,宋先生。我要结婚了,不会再回来。”
卫东笑了:“那么,真是恭喜你。宝莲,一会记得给阿宝封一份红包。”
宝莲一直坐在一边不出声,现在只微微地颔首。
饭后,宝莲把厚厚的一叠现金交到阿宝手上,说:“你一定要收下,不然我会寝食难安。”又说:“我亏欠你的,宋家亏欠你的,希望你宽恕。”
阿宝摇摇头:“你不用太自责,你们好好过日子就行。”
阿宝走的那天,坚持不向这栋房子回望一眼。但视野中隐约浮现的一片蓝色还是打破了她的想法。那是宝莲晾晒的蓝色踏花被,和来的那天一模一样。
阿宝走后,宝莲清理她的房间,在床头柜和墙壁的夹缝里看到一枚小小的中药处方静静躺在角落里。
上面的几味药是桑寄生,菟丝子,紫苏,石菖蒲。她轻车熟路地找到老中医,咨询方子的功效。得到的答复是安胎。
她万万没有想到,阿宝撒了谎。
这个月,身体的信号失灵后,阿宝独自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恭喜她,她笑笑,悠悠从椅子上站起来。行走时,仿佛被扑面涌来的稠密气流拦住了脚步。走出医院大门,初秋的日光漫漫地倾洒下来。但这阳光像是一种戕害,她在其中眩晕,站不住脚。
但回到家,她依然镇定地洗衣,烧饭,打扫,侍花。她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做出最终的决定。她会向宝莲隐瞒真相,离开宋家。然后带着这个孩子回到青城,独自抚养他。他不属于卫东,他是带着阴谋出世的。阿宝心里其实一直都很清楚,但她对自己的一厢情愿并不后悔。她也不怪宝莲。
她们都是阿宝,她能理解她。
捌 千金不了馔
现在,这张处方在宝莲手里被微风吹动,像长有大幅翅膀的山谷蝴蝶临风欲举。她觉得这一阵秋凉来得太早,她用那床蓝色踏花被把自己包起来。她现在希望它是橙色或者黄色,而不是这种冷蓝。
她害怕极了,衣服被后背的汗液全部濡湿。
她不仅没有给宋家孕育儿女,反而炮制了另一个女人的不幸,让她怀着宋家的孩子在外颠沛流离。佛祖一定会变本加厉地惩罚她吧。
或者,不该再留在宋家的人不是阿宝,而是她。
晚饭时,她第一次坐回到卫东身边。卫东笑了,觉得她一次次地蜕变。在他眼里,这或者可以说成是还原。她变回十年前的迟宝莲,明眸皓齿,言笑晏晏。
但他不知道,这是霉变十年的婚姻剧终前的回光返照,是她离别前类此总结陈词的温柔爱语。
她说:“卫东,我们离婚吧。”
她话音落下的一瞬,十年婚姻就在他的脑海里蜿蜒盘旋开来。所有的欢乐,苦痛,幸福,灾难,光明,羞耻,拥抱,抵触渐次展开。她的明媚,忧愁,哀怨,他的期许,失落,隐忍都在这一时段分崩离析,错落纠缠。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看着她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简单收拾好自己的贴身物品。看着她站在妆镜前微微梳洗打扮。看着她提着巨大行李吃力地走下楼梯。
这还是她在天津念书时,他买给她的行李箱。这些年她一直收着它,旧而洁净。十多年前,他提着行李从火车上跳下来,在接车的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远远地叫她:“阿宝,阿宝。”她穿着湖沼蓝的对襟上衣,在灰压压的攒动人头里微笑。
没错,她就是他的阿宝。
她跨出门去的时候,他喊了一声:“阿宝。”
声音不大,但是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并确定他是在叫她。
一座虚浮在半空里数十年的房子在这一声呼唤里尘埃落定,染上了温暖的凡间烟火。
也是在这温柔的爱称里,她知道,他是真的爱过并依然爱着她。
编者注:本文为#有一个地方#征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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